杜窈坐在医务室上药。
才褪的淤痕再一次发紫, 疼进骨子里。
护士拿棉签轻轻地碰,杜窈眼泪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砸。
不由加重了右手的力道,使劲掐着程京闻的胳膊, 指甲陷进坚实的皮肤里,四道深深的月牙。
嘶……头顶一声抽气。
杜窈吸了吸鼻子, 可怜巴巴地仰起脑袋。
声音软绵绵, 对不起。
……诚心道歉就先把手撒开。
她理直气壮:我疼啊。
关我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 杜窈哼哼, 掐你几下怎么了。
谁没同情心?你。
狗咬吕洞宾, 他一睨,谁帮的你?杜窈噘嘴, 你怎么骂人。
猫咬吕洞宾?不许这么叫我!她瞪一眼。
程京闻慢悠悠应下,好的,小猫。
杜窈又疼又气,边哭边要拿鞋尖儿踩他。
边上涂药的小护士见状,不由笑, 你们感情真好。
杜窈脸一红。
把伸出去的腿收回来, 脑袋也低下去,把羞赧的心思都埋起来。
咬了下嘴唇。
破的那道细小的口子涌出一点儿铁锈味,堵住了要解释的话。
小护士拿纱布替她缠好。
回去小心一点, 她嘱咐,别用劲儿, 按时上药,过两三天就可以消了。
好, 杜窈笑, 谢谢你呀。
没事, 八房那个病人你还是少去见他吧。
不太正常, 听说要转去神经科了。
……嗯。
杜窈点点头,站起身。
要伸手去拎包,小护士立刻笑,男朋友帮忙拎一下呀,她才受过伤,不能用力的。
未免太直白。
杜窈急忙摆摆手,他不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把白色的小羊皮包拎在了手里。
她愣了一下。
一旁的小护士捂嘴笑,原来是还在追,那更要有点眼力见了。
追……不是,程京闻提前掐断了杜窈即将的胡思乱想,心地善良,关心一个残疾很正常。
杜窈气得拿手打他。
你咒谁呢?陈述事实而已。
你才残疾。
我可没有手不能提。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离开了房间。
走前,杜窈下意识往走廊的尽头回看。
几位医生聚在八号病房前,手里拿纸笔,皱眉说着什么。
一只手掰过她的脑袋。
程京闻一嗤,还看,不怕做噩梦?好奇怪,杜窈困惑地转头,孟砚白说我去给他送过药时遇见过发病的他……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送药,也只是有一次在楼下看见同城配送,顺手帮他拿的。
那会儿,他明明好好的坐在办公桌前。
他乜一眼,医生不是说他精神有病。
话与事实有出入,正常。
杜窈点了点头。
又拿食指抵在唇下,回忆,他还叫我阿佛洛狄忒……怎么了?爱与美的女神哎,杜窈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贵。
提及这个话题。
程京闻心里止不住的烦躁。
并非唯一的失落情绪作祟,一股郁气直顶胸腔。
语气便也不太好,现在又不怕了?我就感慨一下,她噘嘴,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比喻过。
是吗?对啊,杜窈跟他进了电梯,大家都公主公主的叫,肤浅。
程京闻一哂,怎么肤浅了?就……杜窈瘪着嘴组织语言,听起来好像只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一些钱。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未必。
什么未必?程京闻的视线停在无机质的银灰色门上,一道高挑模糊的身影。
与他肩膀一般高。
叫公主不一定只是形容这些。
那还能是什么?程京闻不再说话了。
还是一位信徒卑劣的想法。
期望公主能走进只有他一人的国,住进他搭建的城堡。
颂念名字是唯一的祷告。
把无人知晓的祈愿藏进每一句漫不经心里。
既怕他的公主听懂,又怕她听不懂。
电梯停下,门朝两侧推开。
杜窈先走出去,明亮的光也先跃上她的发梢与眉眼。
她转过头。
手背在身后,唇角翘起。
一双杏眼押了一厅的光影日月,尽数朝他望来。
程京闻向她走去。
身上冷晦的阴翳被苍白的日光一点一点驱逐,她眼里的星与霞光也被一点一点移交进他的世界。
和以前无数次一样。
公主引领信徒走出黑暗与泥沼,赋予新生和光明。
所以她从来无需在意称呼。
是他的公主。
也是他的神明,他的一切。
-再多事情似乎都尘埃落定。
生活恢复原轨,杜窈重新回到公司上班。
唯一的好消息,那位来代任的董事替她接下了《The Version》的采访——理由倒是并不光彩。
无非以为她和程京闻有一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卖一个情面。
杜窈懒得再费口舌解释。
碌于冬季项目的收尾,在办公室与人台间来回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冬至才能歇一口气。
上京飘了大雪。
一夜间,整座城都白皑皑一片。
杜窈请假在家,与难得空闲的江柔在门外堆雪人。
光手碰几下松散的雪,便被冻得通红,没有知觉。
杜窈急急回屋里拿了手套。
再出来。
半成型的雪人边多一道身影。
黑色毛呢大衣,长身鹤立。
头上一顶黑色的毛毡帽,脖上一圈深灰色的围巾,像胶片里上世纪的英国绅士。
邃深的眼窝里一双灰蓝的虹膜。
在最合宜他的冰天雪地里,生出一些久别重逢的温情。
距离上一次和程京闻见面已经是一月以前。
不到三十天的未见,恍如隔世。
杜窈眼底发热。
不由抱着手套小跑过去,雪地里留下一排笔直匆匆的脚印。
声音与心意一样绵软,你怎么来啦?冬至,他看一眼蹲在雪人边的江柔,她喊我来包饺子。
江柔正在专心堆雪人。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一愣。
转头。
旋即反应过来,……嗯,对。
对,冬至怎么可以不吃饺子呢?杜窈埋怨,要包饺子怎么不告诉我?临时决定的嘛,她熟练地换话题,想吃什么馅儿的?虾仁的。
那我去一趟超市,江柔拍拍手上的雪,程哥,你来陪小窈堆雪人。
哎,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就一袋面粉。
我很快回来。
……好。
杜窈蹲在雪人边,看江柔离开。
余光悄悄地打量也蹲下来的程京闻。
似乎瘦削一些。
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是锐利,下颌线清晰。
脸庞光与影的交接也更明了。
他若有所觉地偏头,看什么?你好像……杜窈很自如地接答。
吐了三个字,才反应过来。
顿时心里赧然,佯装镇定地接下去,瘦了。
程京闻也定定地回看她。
很明显的视线掠过每一寸肌肤。
杜窈心脏剧烈跳动,期待——他会说什么?在她略微屏息的期待里,程京闻轻啧一声,慢悠悠地开口。
你胖了。
杜窈抄起一团雪砸在了他脸上。
-江柔回来的时候雪人已经不见了。
杜窈和程京闻一身是雪,坐在庭院里两把椅子上。
喘着气。
她默然,……我的雪人呢?杜窈立刻指控,程京闻把你的雪人拆了,还拿来砸我。
都怪他。
不是你先动的手?他一扬眉峰,上面还有细碎的雪霰。
你先人身攻击的!实事求是也算?杜窈气得拍桌,哪里胖了?脸。
其实也不能说胖。
以前太过清减,巴掌大的脸。
现在重添上脸颊肉,反倒合适。
更显一种少女的娇憨明媚。
可杜窈才听不得这种话。
气鼓鼓一跺脚,跑回了屋里。
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又拍了照与几周前的图对比。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好像真的长肉了。
不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换下被雪水打湿的衣服,去帮江柔和馅。
推开厨房的磨砂玻璃门。
程京闻手里一把锃亮的菜刀,在切葱。
刀法很好,左边一排葱翠的细丝。
不由叫杜窈记起大学的生活。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来做饭——动作娴熟,比一些厨师还老练。
她好奇地凑过去,你从哪儿学的切菜?刀功这么好。
福利院。
他神色淡淡。
杜窈一愣,还教这个么?案板上的笃笃声停下。
程京闻平静地把刀放在一边,葱丝收进一口白瓷碗里。
福利院的小孩每天都有工作。
干得不好,一般没有饭吃,偶尔被关禁闭。
他轻描淡写,所以不得不学。
杜窈怔住。
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福利院?不然,他转头,一个很淡的讥笑,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望向她的眼神也很淡漠。
与屋檐淌下的灰色雪水一般,浇进杜窈心里。
冻得她不由打一个颤。
记忆回溯。
可是……她咬一下嘴唇,他们说你去海滨城市念书了。
谁说的?……你父母。
对面立刻嗤一声。
把头转过去,拆开塑料包装里的肉糜,扔到案板上,重新拿起刀。
一下,一下。
刀刃砸进肉里,发出沉闷的阻隔声。
终于。
笃笃的刀声里混进他沉沉的一句。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来接走我。
等你来带我看海。
可是你没有来。
杜窈恍然地站在一旁。
如遭雷慑。
直觉得一把钝刀也在切磨她心里最软的一块肉——她真傻。
轻而易举地相信并非他生母的女人与视他做人生污点的父亲的话。
以为他过得很好。
好到不需要她。
所以根本没有生起过要去找他的念头,看一看是不是真的。
甚至有在他不告而别的几天,心里悄悄地埋怨他没有一点儿人味——即便再不喜欢她,也该知会一句。
没礼貌。
原来都是不得已。
他没想离开她。
他不讨厌她。
杜窈心口被毒蚊咬了一下似的疼。
不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鼻尖儿一抽一抽地,往里肺腑里吸着凉气,……对不起。
程京闻停下动作。
挺无奈地叹一口气,要哭也是我哭,你难过什么?我没哭。
袖子湿了。
你洗手溅的水,杜窈瘪着嘴回击一句。
又蔫儿下劲来,我是不是真的挺傻的。
嗯。
程京闻——他拿干净的指尖碰了碰她湿漉漉的睫毛,声音与动作一样轻。
但是,公主可以不需要那么多心眼。
他似乎已经不介怀了。
可是这样,杜窈愈发的难受,嘴角也愈发向下垮,我有想你的,程京闻。
真的。
他的神色顿时因为这一句话柔和。
是么?可是你突然离开,一句道别都没有。
我以为你讨厌我。
她吸吸鼻子,但是我有给你写漂流瓶,写信的。
写了什么?写了我很想你一类的话,她眼眶越来越红,还有看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真的没有。
程京闻轻描淡写一句概过他的十年。
但是杜窈后知后觉。
他还是那个在程家后院每天与她一起撕着日历,等到夏天来临,一起去看海的小孩。
在福利院里一直等。
无尽头的十年。
胸腔里涌起一股很浓,很强烈的情绪——想抱一抱他。
她也这么做了。
勇气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杜窈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体温略烫的黑色衬衫上。
心思并不旖旎。
只是单纯得想抱一抱他,把全身无戒备地向他张开,胸腔里的心跳也移交到他的怀里。
程京闻怔忡。
心口软软的声音灌进他的胸腔,明年夏天我们去看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