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
杜窈低头记下数据, 乌顺的发垂堆一缕在米色的纸页上。
像水纹。
与讲话的语气大相径庭,生硬。
拒绝得斩钉截铁。
小姐,谢岐笑, 你又拒绝了我。
合情合理。
因为程先生么?不是,她有点好笑地蹙一蹙眉。
嘴角一高一低地撇一下, 你从前没有被拒绝过吗?没有。
那你挺一帆风顺的。
可是小姐你——谢岐轻轻地笑, 让我很挫败。
杜窈记下最后一个数据。
好了, 她没有接谢岐的话, 麻烦你来一趟。
我们周二陇西见。
他顿一下。
欣然, 回见。
-飞机在尘与土的气涡里降落。
杜窈不曾来过陇西。
西北地,风是干燥的凛冽, 天有一些灰。
乘上车,在钢筋丛林里穿梭。
晌午的光并不强烈,在青色的车窗一角掠过朦胧的光晕。
司机很热情健谈。
妹儿,来旅游?不是,她笑, 来比赛。
啥比赛?设计比赛。
噢——是不是赛格工业园那块儿?比赛分做两部分。
先在酒店进行统一的现场命题设计, 再由模特在城郊的赛格工业园进行展示。
由各品牌与杂志方的权威人士评定。
哎,她一愣,您也知道。
中年男人一笑, 当然。
这几天拉了好几车客人,都是来这比赛的。
看起来有头有脸, 很难没印象。
这一场比赛备受业内重视。
不少小公司与工作室在复赛就已经借机翻身,遑论是含金量极高的决赛。
每一位选手都在彼此暗中关注。
铆劲。
杜窈也不例外。
抵达酒店时, 感受到大堂里十几道视线, 探究又好奇地望过来。
说话声窸窣。
噢——是她。
小道消息, 程先生为了替她出头把周绿的资源都掐了……什么小道消息, 有人一哼,是事实。
周绿复赛评委资格都被撤了,好几场秀都被换人上,简直摆脸上了。
……莫非真的要新欢替旧爱了?我看是了。
真是了不起。
这才回来四五个月,就把程先生勾到手了……那又怎么样,有人笑,反正——也没名没分。
我听成悦内部讲,程先生已经要举行一场冥婚,把心爱的姑娘娶了。
属实?当然,我听得真切。
保真。
甚至婚礼位置都打听到了。
在哪?崇湖墓园。
杜窈脚下立刻打个趔趄。
左脚绊右脚,粗跟的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剧烈地敲击两三下。
敞阔的大厅回声响烈。
等一下。
程京闻非要有的仪式感——不会真的晦气到在墓园予她求婚吧?-杜窈胡思乱想地办好手续。
拿起房卡,乘电梯进房间。
洗一个澡,才把精力重新集中在比赛上。
马克笔在纸上潦草地涂几画。
思绪空白。
什么也画不出来,机械地排着线条。
笔头粗,很快连成一片漆黑,洇湿纸背,斑斑点点地透到木桌面上。
她打了一个哈欠。
把笔一扔,踢了拖鞋躺回床上。
盯着吊灯一团暖橘的光发呆。
有一点想程京闻。
距离上一次跨年后没有再见面。
大概是两个人都忙,只通过几回电话。
谈一些平淡的日常。
并不出格,偶尔亲昵的话也一两句。
似乎这段关系,真的被他牢牢把控在朋友以上的百分之二十五里。
即便已经预告在年后要输这一场。
他也依旧游刃有余,应对此前的时间。
杜窈不满地打个哈欠。
也歇了要发消息的心思。
哼一声,把厚厚的棉被裹在身上。
梦里仍然有他。
重温跨年夜里温柔缱绻的吻。
一遍一遍,时间的胶卷倒带。
于是身体的触感也反复。
沉沉地溺进一潭温水里,缺氧一般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的痒与软。
折磨得她头皮发麻。
不断,不断。
直到灭顶的战栗冲断理智的弦。
城池失守,心神沦陷。
她不战而降。
杜窈倏地从梦里挣醒。
睁眼,揿亮灯。
浑身腻汗,吊带睡裙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她起身下床去洗手间。
赤脚踩在毛毡地毯上,腰与小腿酸软。
没两步,抽筋。
顿时疼得掉眼泪,边抽气边揉,腿上更没有力气,索性瘫在褶痕密密的被褥与床单上。
白色在她汗津津的身下,像打发不够的奶油。
略微急促的喘气声在敞宽的卧室里,与手边暖黄的昏光融在一起。
嗳嗳升温。
侧身,抱起厚厚的被子。
拥在怀里,挤压绵软的空间与身体的缝隙,把一切都填满。
声音闷闷地喃喃。
程京闻,我想你了。
下巴往后,鼻尖与嘴唇埋进被子里。
……你不想我么,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她伸出胳膊去拿手机。
莹润的指尖被亮起的光照上一层淡青色的光。
看一眼,又扔在一旁。
眉眼患得患失地耷拉。
真奇怪。
从前喜欢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三天两头的伤感,恨不得黏在他身边的依赖——大概是这一场拉锯战太长。
耐心被消耗殆尽,尝到一些甜头又并不完全。
像小猫咬到心爱的鱼干,才舔了舔腥味儿,就被人拿走。
杜窈抱着被子躺了一会。
起身,去洗手间。
花洒喷出细密的水,浴室飘起温热的水雾,抚清泛滥过后的沙滩。
也抚平不安的心绪。
舒一口气。
擦干身体,重新躺回床上。
看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五十,还有四个小时比赛。
她赶忙闭上了眼睛。
昼夜更替。
隆冬天亮得很迟。
闹钟响时,还是灰蒙蒙的一层蓝。
于是杜窈睁开眼,还恍觉不过才睡了几分钟。
把沉重的身体拖起。
洗漱以后,去楼下的餐厅打了一大杯黑咖啡。
温度把苦涩放大,杜窈尝了一口,就放弃生灌下去的念头,妥协地加了奶和糖。
沉甸甸一杯。
杜窈捧着有些累,巡睃一圈找一个空位。
不偏不倚,与角落里的姜维对视一眼。
头发微乱的少年稍怔。
有些慌乱地与她挥手,打了一下招呼。
大概是因为周绿的事,面对她,挺是局促。
……好久不见。
嗯,杜窈倒是很自得地把杯子放下。
去拿了一只牛角包回来,落座,好久不见。
姜维没有再接话。
低头喝一口咖啡,抿了抿嘴。
气氛因为他的动作逐渐变僵。
不是吧,杜窈不甚在意,这么苦大仇深的表情。
姜维,比赛你完蛋了。
我没有。
给你拍张照好不好?不好——把手机放下!见杜窈真的举起手机,姜维连忙起身,伸手去抢。
却见她笑嘻嘻把手机一转,骗你的,谁要让你出现在我的相册里。
你……姜维气噎,但多少松快了些。
杜窈笑,周绿知道么?知道什么?他忽然警觉。
你这么喜欢她——因为她做一件坏事难过了小半年。
你别胡说八道。
哪一个字胡说了?……全部。
噢,杜窈看他耳根都开始红,那刚才对我怨气这么重,鬼附身?姜维终于忍不住咬牙。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会聊天?没有,她笑,我情商很高的。
呸。
乱吐痰要扣钱的。
姜维给她两个白眼。
顿下,又看一看她,犹豫片刻,……你能原谅她吗?当然,杜窈眼角弯弯,不能。
姜维无声地张张口。
终于,我先走了。
赛场见。
杜窈转过头,专心地吃早饭。
-现场设计的流程与复赛无二。
在布置妥当的房间里等待,宽大荧幕上统一亮起命题——新生。
立刻一片沙沙的笔与纸接触的声响。
其实题目大概能够猜到。
秀场定在一片赛博朋克风格的工业园区,无外乎是未来感,新世界一类的题目。
听动静,很多押中的人。
杜窈也不例外。
把昨天的构思付诸纸上,便很快去挑选布料与配饰。
裁剪途中,余光环视一圈四周,突然有一些没劲儿——几乎所有人都是未来感的设计。
无论把这个元素融入进旗袍还是西装,都很千篇一律。
杜窈看一眼自己手里也如出一辙的风格运用,停下了手。
想改。
又不知道从何改起。
杜窈坐在位置上一时茫然。
盯着门边发呆,引来考官的警告般地报时。
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有些犯困了。
失去灵感,机械般地在人台身上堆加科技感的元素。
一不留神,针扎进指腹。
细密的血珠立刻与痛感一齐涌出,她轻嘶一声,蹙眉。
拿纸擦掉。
白色的面巾上,血珠被洇开更大的范围,边缘不规则地四散——杜窈一愣。
心里似乎有什么一闪掠过。
甚至无需草图辅助。
她能轻松地精准裁剪每一块布料的大小与弧度——演练过很多遍。
但是从来没有来得及真正做出来过。
给程京闻在前往花都岛的船上,随性画的一张草图。
以不太正经的表现方式。
衬衫左右焚烧的破损与完整,是介于灰烬与新生中间的产物。
恰巧谢岐身形也与他相仿——可以先试看一下结果。
年后,再送给他。
杜窈顿时高高兴兴地翘起嘴角。
把人台上的布料都拆了,重新裁剪。
索性都是黑色的缎,无需再去拿一次布料。
且版型简单利落,节约时间。
只要费一些功夫在烧痕的塑造上。
她掐点缝完最后一针。
离开考场。
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坐统一的大巴去赛格工业园。
杜窈一上车就迷糊地闭上眼。
昨晚折腾太久,睡眠时间不够。
去工业园的路程又远,沉沉地睡了半个小时。
于是错过了谢岐一通电话。
直到下车,才看见屏幕上红色的标识。
回拨,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大概在忙吧。
模特安排下塌的酒店在工业园区附近。
谢岐上午与她报过消息,已经在秀场后台进行过一轮彩排准备。
杜窈便放下心。
谢岐讲话不着调,工作还是尽心尽力。
她伸了个懒腰。
随工作人员去了左区域的后台。
在泱泱的人群里,寻找谢岐——没有看见。
便去问其他的模特。
说是刚才还在,大概是去洗手间或者有其他什么事。
杜窈心里有一点不安。
打了好几通电话都不见接,在后台也坐不下去。
其他模特已经在做妆发。
唯独她还捧着衣服,无所事事。
满场地找。
谢岐似乎人间蒸发。
走到大门口,问保安。
才听见关于他的一点消息,说已经离开了。
杜窈一急,什么叫离开了?就是走了……保安莫名,上了一辆白色的捷达走了。
有说去哪吗?没有。
不过往右拐上高速,应该——是去机场吧。
晴空霹雳。
杜窈顿时很茫然地呆在原地。
谢岐在开场前一小时走了——或许有良心的想他,大巴上未接通的电话就是他甩手的通知。
他妈的。
杜窈抱着衣服无力地蹲在地上。
还比个屁。
最后呈现分在总成绩里占比了百分之三十,她就算设计分拿满,也无论如何得不到冠军——甚至名次。
完蛋了。
……完蛋了。
她脑海一片空白。
只有满腔怒火的脏话与无措的难受积郁在心里,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恍惚。
四肢都在颤。
水泥地面洇出黑色的花。
一朵,一朵。
杜窈不想哭。
但是慌乱的眼泪就已经自动地砸在地上,耻笑她的无能为力。
一旁的保安被她吓到。
怎么了?我的,模特……被一问,她顿时憋不住。
哭得稀里哗啦,临、临时鸽我跑了……那再找一个?从,市区过来,就要半个小时,她抽抽搭搭,肯定,来不及。
那……杜窈?模糊的视野里挤进一双黑色的皮鞋与一道沉冷的问声。
她蓦地怔住。
是……思绪与呼吸暂停。
心跳却骤然提速,开始剧烈又汹涌地拍击胸腔的肋骨。
几乎发麻。
愣愣地仰起头。
视线里一张脸,眉眼英挺。
俯身,发与肩线聚上一线日光苍白。
是程京闻。
又是奇迹般地出现,似乎一种天时地利的迷信。
你怎么来了?她想这样问。
又被开闸的委屈堵住,变成呜呜的哭声。
跌跌撞撞地扑进熟悉的怀里——大概也在发泄半月不见他人的想念。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戛玉敲冰的质感。
低沉沉地贴近耳边,更显安定。
杜窈吸吸鼻子平复。
给他简略地讲了两句情况,还捎带哭腔地骂了谢岐几声。
……怎么有这种人啊?程京闻略烫的掌心摸了摸耷拉的发尖儿。
绕到前面去擦她的眼泪。
别哭了。
杜窈嘴巴又是一瘪,程京闻,我想回家——我不想比了。
公主,他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角,这么轻易就认输?可是我没有模特,她委屈,马上开场,现在找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
怎么……设计师小姐,他垂眸,你可以请我。
作者有话说:程老板T台首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