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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白夜

2025-04-02 01:20:25

手机发出嗡响。

倒计时结束, 数字归零。

闹钟一迭一迭的振,烟火一声一声的绽。

杜窈被程京闻抱在怀里,思绪很空。

脸颊贴在他的颈侧, 传来温度,滚烫。

有力又急促的脉搏跳动, 暗合上他呼吸的频率。

打在耳根, 一阵炽热的微潮, 泛滥喷薄的情绪。

他张口。

是重复地喃喃。

声音喑哑, 被一股灼人的湿汽裹挟, 抵在耳根。

发痒。

……窈窈,我爱你。

她赢了。

可是并不高兴。

身上发抖, 眼泪不住地掉。

洇湿在他黑色的毛呢大衣上,消失,化成更浓重的颜色。

手指无力地一松。

包与手机摔在植绒地毯上,吸音。

只来得及发出很沉闷的一道动静。

她才终于回神。

我不喜欢你。

杜窈哽咽地举起手,用尽全力地去推他——纹丝不动。

便握起拳, 使劲地砸他的脊骨, 肩背。

脚也狠狠地踢他,踩他,半点没有留情。

听见他的闷哼, 依旧不停手。

我讨厌死你了,她哭得抽抽搭搭, 程京闻,我恨你。

我讨厌你——你是我全世界最讨厌的人了!可是, 他说, 杜窈, 我爱你。

你是我全世界唯一爱的人。

好深情的话。

少见的直不避讳, 一遍一遍地讲。

验证似的,几乎要把心肺剖出来予她。

杜窈眼泪更是决堤。

你胡说,她抽噎一声,胡说八道!小姑娘又红又清软的眼儿瞪向他,像在质问一位十恶不赦的坏人。

程京闻去拭她的泪水。

我不会对你说这种谎。

怎么证明?你来决定。

他叹一声,窈窈,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做。

骗子。

她问:是么?嗯。

那我要你从这里跳下去,杜窈吸吸鼻子。

赌气似的伸手,一指走廊的窗口,你能吗?三楼。

程京闻顺她的指尖回望,这里?对,杜窈以为他是迟疑。

声儿里的哭腔又发起颤,程京闻,你这个骗子……漂亮话谁都会说,你……窈窈,他转回头,我跳下去,你会高兴吗?会。

好。

于是程京闻真的松开了她。

转身,毛呢粗轧的衣角蹭过杜窈冰凉的指尖,掀起瑟瑟的一阵气流。

她游魂似的也跟了上去。

看他推开窗户。

薄寒的月光与干涩的风一并吹来,把杜窈细软的发拨到耳后。

心里却很平静。

只是做做样子——不是皮肉与水泥路面真的交接,都是挂在口头虚言。

骗子要上绞刑台。

程京闻踩上窗台。

灰黑色的影子遮蔽视野,甚至把清朗的月色都挡住。

杜窈怔怔地看。

直到一股衣摆掀起的风,打在她的眼里。

情景似乎倍速放慢——月光一点一点重现,灰黑色的影一点一点下落。

生理反应的尖叫被扼在嗓子里。

回过神,杜窈已经扯着他的腰,一齐摔回走廊里。

头撞到地,肋骨与胃还有硌压过窗槛钝钝的痛。

才歇的眼泪又崩溃地破闸。

你发什么疯啊——程京闻,你是不是有病啊?窈窈。

他直起身。

也把杜窈抱起来,小姑娘浑身都在发抖,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于是他心里也疼,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

我没有说谎。

杜窈一抽一抽地吸气儿。

哭得缺氧,已经没有精力搭理他的话。

程京闻便打横抱起她。

捡起门口的包与手机,开了门。

把小姑娘先放在吧台上,转身上锁,才去桌上拿了抽纸,去给她擦眼泪。

被一张哭成花猫的小脸别开。

手里的纸也被她扯走,胡乱地蹭了蹭。

讲话已经有气无力。

我要喝水。

好。

程京闻去烧了一杯温水。

递过去,看她一口气喝完。

嘴唇微呶,润润的红。

还要么?不要了。

于是,屋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杜窈把杯子放在一旁。

手垂在身侧,搭在吧台的边沿。

你刚才……你在害怕么?他冷不防问。

是你太不可理喻了。

可是,他不解,你会高兴,也可以证明我没说谎。

是一件好事。

你看我现在高兴吗?……对不起。

他缄默一会。

又艰涩地张口,但是,窈窈。

我就是这样——你可以随时要走我的命。

真正意义上。

从七岁起。

他是由她赋予的新生,命也自然由她掌控。

杜窈略是茫然,你在说什么……你应该不记得了。

他低头,深吸一口气。

手撑在她腿的两侧,离近。

小时候,我在南城住过一段时间。

大家都不喜欢我。

好像,我的存在对于所有人都是一个负担——我死或许才能让大家高兴。

毕竟,没有人要我活,也没有人希望我活。

我也……没有还死乞白赖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所以,为什么不离开呢?可是我要解脱的时候——大家要解脱的时候,你又来了。

他把杜窈抱下吧台。

一开始觉得挺烦。

哪里来的富家小姑娘,天天找我取乐?想要凶走你,也偏偏不买账。

还说我的眼睛好看……只有你这样说过。

真奇怪——你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一点都不一样。

明明,他们从来都以此为耻。

杜窈乖乖趴在他怀里。

由程京闻把她抱到沙发上,安静地听。

是你说,以后不会再苦了。

还要带我去看海——于是,我好像又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至少,要活到看海那一天,对吧?窈窈,他说,七岁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为你而活。

-除夕夜里爆竹声不歇一刻。

杜窈有些走神。

一时去听除岁的花炮声,一时去听耳边喃喃似的告解。

……你又在骗人。

她低着头,闷闷不乐的声音自他胸口响起,既然都要把命给我了,怎么我想听的三个字,这么晚才说?程京闻的手去抚她的脑袋。

明晰的指骨被几缕乌顺的发丝儿缠上,贴在手背的青筋上。

他没有直答杜窈的问题。

你不是一直好奇崇湖墓园里有什么吗?……你说呀。

我买了一口空墓。

嗯?里面放棺材的地方,也是空的。

恰好,能躺一个人。

他讲到这里,语气顿涩一下。

你知道的。

人死以前,有几秒钟来回溯这一辈子的过去。

重新生一遭,再离世。

发里的手轻轻地颤。

窈窈,你不在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很想你——但是有时候,总会不可抗地遗忘一些过去的事。

很小的事。

譬如一起写过的试卷,放课后去的文具店,你以前很喜欢的奶茶搭配……我总是有时候,不能立刻记起来。

屋里只亮了门口的灯。

昏昏嗳嗳的淡青色,在地上朦朦胧一团,衍不进卧室更深处。

程京闻的神情也湮在阒黑里。

杜窈望不清。

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轻微地发抖。

像海里一叶绝望的扁舟。

她下意识去抱住他。

心里很酸软。

小声,程京闻……这么小的事,没有必要记得。

可是我不想忘。

他喃喃,我不能忘,也不该忘……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方法。

躺在窄窄的坟墓里,其实不太舒服。

很闷,很压抑。

两分钟以后,会开始缺氧,头晕。

不过还好,我一般在第四分钟就会看见你——过去,每一天。

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历历在目……你看,的确是一个好方法。

甚至死亡也并不变得可怖……至少我是死在和你的梦里。

卧室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他呓语似的讲述。

一顿,又顷刻变成平复心绪的喘息。

半晌。

你说的其实不错——我是疯了。

他突然伸手,手臂死死地压住她癯削的肩胛骨,按进怀里。

无声地,厌弃的笑。

话艰涩地从喉咙挤出,一字一顿。

公主,我发疯地爱您。

但是我不敢讲。

太沉,太重。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要是知道,会害怕我,远离我……那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公主,我做不到。

空气里濡起一片颤栗的潮瑟。

……可是你也等不了。

我知道,让你一直等,已经很过分了。

还又惹你生气——我在改了,公主……我不想结束。

今年的新年快乐,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的。

对吧?怀里已经缄默良久。

程京闻察觉到,心里有一些空茫。

他只能无措地抱紧她,好捉留再久一刻。

墙上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的转。

直到屋外烟火与鞭炮声都彻底消停,世界万籁俱静。

他终于再开口。

敲冰碎玉的声线,嘶哑。

沾拂上绝望的嗓音,在午夜,沉得叫人心寂。

公主……你会害怕我吗?依旧没有回应。

他眼底已经一片猩红。

像街上路人手里的烟,明灭。

聚上好一段灰,要熄了。

他又惶惶地问。

公主,您还能爱我吗?再一次垂青卑劣的信徒,再一次赋予他新生,再一次引导他走出黑暗。

无声的气流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