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年麟王殿下的尸骸是平国公府的顾大小姐千里奔袭,亲往关外替他收殓的!秦颂道,你顾氏一门对那次战事失败的原因就当真从未起疑?还是说因为顾大小姐做了当朝国母,你们平国公府成了既得利益者,你们也无所谓所谓的真相是什么?秦颂!顾瞻勃然变色,沉声怒斥:你休要信口开河,污蔑我姐姐名声。
秦颂的那个称呼,乍一听是会叫人产生错乱。
可顾瞻尚未婚配,平国公府门内,这二三十年就一位能被称为顾大小姐的,便是顾瞻唯一的嫡亲姐姐,现在宫里的顾皇后。
秦颂明显意有所指——用这个旧时称呼,来暗示了一些陈年旧事。
顾瞻与顾皇后,姐弟之间差了十二岁。
虽然顾瞻才刚四岁上,他这姐姐就进了宫,可因为他母亲早逝,一直都是顾皇后抚养,将他带大的,他与自己这姐姐的关系亲厚,非同一般。
皇帝的那个嫡亲弟弟麟王云骧,比顾皇后大两岁,因为从小尚武,先皇又比较宠爱幺儿,就比较的纵容他。
他十二岁上就得了先皇特许,去跟着平国公父子拜师学艺,习武之余兼之学习排兵布阵的技巧。
那前后有七八年的时间,他都拿平国公府当自己家,随意出入,甚至常驻下来。
如若西北战事吃紧,顾家父子驻守边境,他也跟过去。
年纪太小,上不了战场,平国公府也不敢随便让他上战场,他就在军营里看护后方补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等着顾家父子得闲,就再教导他一些。
而顾瞻的母亲与他那个出身武将家的祖母不同,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身体不大好,时不时的就生病。
国公爷体恤儿子年纪轻轻就夫妻聚少离多,战事不忙的时就打发他回京住一阵。
先帝那时候已经上了年纪,自然也是挂念自己的幼子。
所以,每逢这时,云骧就也跟着顾家的世子爷一起回京。
但他是个十分勤勉之人,回京了也不懈怠课业,为了方便练功和随时向顾瞻父亲请教,所以那几年里,他即使在京,也都是住在平国公府的,只晨昏定省,去宫里给皇帝请安。
为了他在顾家出入方便,他也曾正式敬茶拜师,认了老国公做恩师。
不过么,他出身皇室,又是身份极为尊贵的嫡皇子,大家都清楚,顾家这就是担个虚名而已。
那些年里,顾家的大小姐顾晚晚也日渐长成。
但她不似母亲那般娇弱,反而随了家里男丁和她祖母的性格脾气,利索洒脱,又从小立志,总想将来跟着祖父父亲一起上战场。
可是顾家历代男丁死了无数,老国公和世子爷都是不肯答应的,做出的最大妥协,就是准她舞刀弄枪,学些防身自保的拳脚功夫。
至于再多的……那便绝对不行了。
所以,云骧寄住在平国公府那些年,他两人是时常一起跟着顾瞻的父亲、已故的那位世子爷练功的。
顾瞻和秦颂那时候都是小孩子。
秦颂虽然开始记事了,可是两家又不熟,他不会关注到别人家大人的事。
而顾瞻——则实在是太小了,对自己亲姐姐的事其实也都是后来长大以后听人说的。
顾家的大小姐那时候,才貌双全,虽然习武却不泼辣,为人知书达理,又从小帮着国公夫人管家,名声在外,是当时京城里名声最响亮的大家闺秀之一。
再加上,她家的门第也无可挑剔,那几年在婚嫁市场上她可谓炙手可热。
虽然她与那位麟王殿下之间,没传出任何暧昧不清的闲话来……可是在女孩儿普遍十四五岁就定亲,一及笄便嫁人的大环境下,她一直拖到十七岁也没定个婆家下来,当时外间确实就有揣测,猜她可能是和那位麟王云骧之间两小无猜了。
可是当时的情况是——信王逆案过去没多久,民心尚且浮躁,新登基的如今这位皇帝陛下又是个读书人的体格和脾气,虽说理政的手腕不差,可同时边境又战事频发,他着实是力不从心。
这种情况下,一般是不可能叫与他同为嫡出的亲弟弟去和手握重兵的平国公府结亲的。
正好当时南边战事吃紧,麟王自请前去边城驻守。
然后,他在那边也就呆了半年,就在那一年上——大成新篡位成功的皇帝发动奇袭,趁着年关大觐边城守城军民都在松懈之时,大军压境。
战事在除夕那晚顺利拉开,前后不过三日,边城建阳被敌军所破。
秦颂的父亲在初一的守城之战上就中毒箭不治,殉了国。
云骧该是预感到这一战必定败北,当时便派人收殓了他的遗体,护送北上了。
而城破之后,他又率领残余部众,且占且退,足足又撑过了三天。
最后——死在了暗月峡谷的对垒当中。
当时是他率兵抢占优势地段设伏,阻断了士气正盛,一路北上的大成军队。
以寡敌众,注定了是个败局。
只是为了替正在撤离的百姓多留一些时间。
半夜那场战事结束,黑灯瞎火,那峡谷之地入夜又下起了雨,大成方面刚打了一仗,也是精疲力竭,便没顾上扫战场,先撤出峡谷整军休息。
可是次日,他们再去打扫战场时,却翻遍了堆叠如山的断肢残骸也没能辨认出哪一具是大觐主帅云骧的尸身。
但是这一战里,他们确定是将建阳城撤出的最后残部屠杀干净了。
对方主帅为了请功,也为了继续鼓舞士气,干脆就从死人堆里随便拉拉出一具看上去差不多的,拖回建阳城,大肆羞辱尸身庆祝。
可是又过两日,大觐这边却传来消息,平国公府的大小姐顾晚晚亲自为麟王扶棺跨进了雁岭关。
她带着自己的部众,连夜出关捡回了麟王残破的尸身,给雁岭关守关官兵交代之后,一路继续将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当朝身份最尊贵的皇族亲王的遗体带回了京城安葬。
那个正月,大觐举国大丧哀悼。
却也仅在替麟王治丧一月的流程走完之后,出来国丧的第二天,皇帝的一纸册封圣旨就进了平国公府,终于填上了他后宫后位空悬数年的那个缺。
当时这件事出的十分突然和仓促,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皇帝的圣旨,二月十四颁布,二月十八就举行了大婚和封后大典。
皇帝当时给出的解释是一场举国哀悼的白事过后,要冲冲喜。
而且,他一个做兄长的,特旨为麟王守了一个月的国丧,这已经是破例的恩典,既然出了国丧期了,谁家的日子不得照常过?而且,顾晚晚又不是什么风尘女子,或者带孩子的寡妇。
如果单论家世和个人条件——毫不客气的说,她要做这个皇后,满城京城待嫁的姑娘都只有让路拜服的份儿。
因为,她确实当仁不让,无可挑剔!当时时间虽然十分仓促,但皇帝却将封后大典办得盛况空前,半分都不见潦草。
对一对儿新人而言,那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开端。
再然后,这之后的十几年,果然是帝后和谐,各司其职,前朝后宫都越发的平顺安稳,局面蒸蒸日上。
其实当时皇帝赐婚的圣旨下的毫无征兆,并且还卡在麟王刚死的那个节骨眼上,显得……颇是个迫不及待的模样!这事儿困扰和震惊了所有人很长一段时间。
可顾皇后待字闺中时,并未定过亲。
虽是有时她与云骧同个场合出现,会叫人暧昧的揣测他俩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可毕竟两人公众场合都安分守礼,从未逾矩,私底下也没传出什么小道消息……再有就是,皇帝陛下从做太子的时候开始,就是个宽容随和的老实人,即使有人不惜往最恶意处去揣测他,可是多揣摩几遍,却是怎么看他也不像是那种会为了抢女人就插兄弟两刀的人。
更何况——现在秦颂是在暗指,皇帝为了抢夺顾皇后,诛杀情敌,进而不择手段,设计了建阳城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事的败局!上万人战死,三座城池被帝国抢占,这样的罪名,就是一国之君也轻易承受不住!他的这个想法,不仅危险,还很疯狂!顾瞻恼羞成怒,一个气不过,便彻底失态,一把揪住秦颂的衣领,警告的逼视他的双眸:秦颂,我知你幼年丧父,这些年为了支撑家业吃了许多苦,你心中为此多有不忿,我也能理解。
但是这种事……你要说就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来。
这可不是谁家的私事,你我两族,都是军中发家,最是知道这其中的心酸与不易。
当年建阳城那一战,葬送的上万英魂,为国为民,他们战死沙场,这是他们的荣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恶意揣测陛下事小,但你这同样妄下论断,也是在侮辱他们,侮辱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没能生在一个太平盛世,就是有些人须得负重前行,站出来,替更多人去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来。
那些整日在京城的锦绣堆里锦衣玉食,然后吃饱了撑的就去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人,不会懂!史书上,留下姓名的良将能有几个?可战场屠刀之下的累累白骨,却从来都不是数不胜数的。
如果可以活,谁又愿意去死?尤其是那些最底层的士兵,既然他们都已经血战沙场了,即使不能青史留名……那么至少,也得给他们最后的尊荣。
顾瞻虽然只有十九岁,和当年那位麟王战死时候是一样的年纪,可是他从军早,已经看过了战场上太多生死离别的惨烈。
一个士兵,他为国为民战死,至少他还值得!可若他仅是因为他们君王的一己之私,被算计丢了性命……那他们又算什么?顾瞻的眼睛通红,里面充斥着滔天的怒意。
秦颂杀他,甚至差一点就将他置之死地之时,他都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
这一刻,情绪却委实是有些控制不住。
秦颂也不介意他这般动手动脚,只是不避不让的回视他。
唇角扬起的那个笑纹还在,眸子里恶意的笑却敛了下去,也被压不住的愤怒取代。
他同样也是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轮不着你来给我讲大道理,我秦家虽不及你顾家发迹早,脊梁骨却不会比你家软,我只是想要我父亲死得值得。
天下大义的道理不用你来跟我说,身为武将,谁在从戎赶赴沙场那一刻没想过会死?保家卫国,死得其所,我便认了,可是我父亲的命,绝不可以葬在一个昏君手里!他说着,这才一把拿开顾瞻揪着他衣领的手。
走到一边,拍了拍自己的领口的褶皱,冷冷的道:顾皇后是你亲姐姐,你要一叶障目,不去正视这些疑点和过往我也能理解。
但是我秦颂眼里不容沙,我绝不会叫我父亲枉死!当年那一战,败得太奇怪了。
前面守了几十年的边城,虽然大家都知道大成方面不安分,时常来犯,很不容易,可是历任将领,每个人都守住了。
可偏偏——就在麟王云骧的手里丢了?云骧死时,顾瞻还太小,他甚至现在也只依稀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人,再多的——却是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而后来,等他渐渐长大,懂事,已经时过境迁。
顾皇后和平国公他们,这些年谁都不会在他面前主动提起那个曾经和他们家关系匪浅的少年了。
仿佛——讳莫如深?以前不往这方面细想,顾瞻也不觉得怎样,横竖逝去的故人,提起来就是一桩伤心事,任凭是谁都不会有事没事把他挂嘴边上吧?可是——那毕竟是他祖父曾经最看好的后生晚辈,是陪伴他姐姐最纯真美好时光里那段成长的同行者啊……顾皇后当年千里走单骑,亲自去替云骧收尸的事不是秘密,世人将那传为顾家人重情重义的佳话,曾经也很是被津津乐道。
至少这件事,顾瞻是知道的。
他了解自己的姐姐,她当年既然不辞辛苦与风险这样做了,那就说明,这个人对她来说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了——不管是青梅竹马的友情,抑或真像是秦颂揣测的那样,他们彼此之间其实是萌生过男女之情的!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死了,如果没有任何忌讳的话,总要偶然间怀念个一两次吧?可是,没有!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他祖父和姐姐,他们真的从来没有一次主动提起过和麟王云骧有关的任何陈年往事。
就仿佛……那个人,根本就从未在他们的生命中出现过一般。
甚至,在他还小的那时候,他记得有一次凤鸣宫里的几个小宫女私下闲聊时谈起了那位先帝的幺儿,当时顾皇后倒是不在,那几个宫女却被焦嬷嬷逮住,狠狠的罚她们掌了嘴,并勒令她们绝不准在宫里提起那个人。
顾瞻的脑子里,突然变得混乱无比。
这些年,他只顾着拼命习武,拼命的学习用兵之道,一心只想早点长成,能独当一面了,也好早一日将他年迈又满身伤病的祖父从沙场上换下来,以至于从来都没有额外去注意一下这些琐碎小事。
秦颂怀疑,当年他父亲秦豫丰和麟王云骧的死,是皇帝的阴谋,要彻底报仇,就得弑君,而这样一个不慎,就要连累全家,所以即使心里再恨,他也不会公然那么做。
但终究——还是气不过的。
所以,上回得了机会,他便想顺水推舟一把,叫那些逆党杀了皇帝最为看重的唯一嫡子!他的行为逻辑彻底解释通了……可是顾瞻回忆往年种种,他对皇帝的印象,他依旧不相信那位皇帝陛下会是那样的人。
而且——他姐姐秀外慧中,从来就不是个蠢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他即使不相信皇帝,也确信,他姐姐不会蠢笨到被枕边人诓骗了十几年都一无所察。
秦颂从旁看着他的反应,不由的又是一声冷笑:反正这事就是这样,你说我是盲目臆测也好,恶意度人也罢……或者想去那位陛下面前告发我,也无所谓了。
虽说他轻易不会拿家人冒险,可既然事情不该做也做了,到这时候再假惺惺的忏悔求饶的事,他秦颂是做不出来的。
这些心事,这些年盘亘在他心上,压抑的厉害。
今日终于说出来……哪怕是对着顾瞻,秦颂也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顾瞻稳住心神,目光重新变得坚毅,一字一句道:我相信陛下的德行与人品,若他真是表里不一之人,我长姐特绝不会容忍他这么多年!秦颂倒是被他说的一愣。
但随后,他就又无所谓的笑了声:也是,当年皇后娘娘入宫之时好像也没有任何的不情愿……他沉吟一声,语气却没多少正经:也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他们是一伙……这话就等于直接触在了顾瞻的逆鳞上。
秦颂话音未落,顾瞻就一拳怼到他脸上!第181章 是他,亲手将祁欢推到了顾瞻那里!秦颂没躲。
因为年初那回对顾瞻出手,确实是他迁怒之下的疯狂之举。
定要严格说来……除非真像他方才调侃的那样,顾晚晚与皇帝都与他父亲的死有关,否则的话,那一次是他欠的顾瞻。
当然,顾瞻这一下也不会像上阵杀敌那般下死手,即使盛怒之下也是有分寸的。
秦颂倒退两步。
偏头吐掉口中血水,又拿手背擦掉嘴角一丝残血,这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又再与顾瞻面对面。
他眸色依旧冰凉,凝满深刻的讽刺之意,耸耸肩道:你看,若不是自己也有了切肤之痛,这世上是没人能真正理解和在意旁人的苦楚的。
所以啊,所谓的感同身受……就是句屁话!顾瞻冷着脸,一语不发。
秦颂又道:你若是不打算揪我进宫去面圣,那我可走了?话是这么说,他脚下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没动。
顾瞻也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一时冲动了。
不动声色将捏着拳头的那只手置于身后,他仍是目光冷沉的盯着秦颂的面孔,一字一句的警告:我顾氏一脉的地位名声,都是数代先祖血战沙场拼回来的,旁支中人我不敢夸口,但我们国公府嫡系这一脉,无论男女老幼,也无论上过战场的还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我顾瞻拿性命担保,绝对人人坦荡磊落,没有任何人会因一己之私做出背信弃义,于国于民有亏之事。
所以秦颂,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说什么都行,就是不准拿这样龌龊的用心来妄加揣测,诋毁我姐姐声誉。
说着,语气又顿了一下。
秦颂说的那件事里,如果细究,的确是有些疑点值得深挖和揣测的。
顾瞻虽然对皇帝的印象很好,可毕竟不是自家人,他虽然是在宫里长大,可皇帝日理万机,彼此见得也不多,要论了解,确实也没那么深,再加上……君心难测!皇帝即使看上去再是如何宽容温和的一个人,可是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为天下之主,他也自有他的城府与内里乾坤。
顾瞻,是不敢贸然赌上一切给他打包票的。
所以,他说:至于其他的人和事,无论你是要针对谁,还是要指摘谁,也都先拿出证据来,口说无凭,总不能你秦颂一个人是快意恩仇的痛快了,其他人却又承受不白之冤,白白丢了性命吧?他这话,就说的很刺人了。
虽然秦颂上回截杀他,现在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理由,可他说他父亲当年的死有蹊跷,这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
别说那件事的真相,有待查证,就算真的证实确认是皇帝的手笔了,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他杀到太子甚至顾瞻身上来……如果硬要说父债子偿,也或者一人罪责,九族之内皆可连株,你不能说他没道理,可顾瞻和云湛这些人不肯主动受这个株连,也没什么错。
到时候,也只能说是大家所处的局面立场不同了而已。
上回截杀的事,秦颂心里不觉丝毫对不住太子,他与他父亲荣辱与共,太子与皇帝这对儿父子,自然也该共同承担皇帝造下的孽,可如果顾晚晚确实没有参与的话,他却把顾瞻也一并算计在内,确实便有些牵强了。
秦颂虽然没上过战场,可是武将人家的热血与风骨,却都是一脉相承,可以被传承下来的东西。
诚如顾瞻所言——他顾氏满门,历经数代人,征战沙场,保家卫国,都是拿命在拼的,这百余年来,战死沙场的顾氏血脉不计其数,也正因如此,平国公府一门如今才会人丁凋零的如此厉害。
他们这样的人家,与高高在上,生来就只安坐在皇城里享受富贵的皇帝,还有云珩云峥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一个稍微有点良知和血性的人……无论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还是蝇营狗苟的匹夫,任何人都不该为一己之私,去亵渎血战沙场的将士!秦颂心中有愧!但他隐忍这些年,心中对皇帝的怀疑与怨恨也是与日俱增……所以他也没服软,他只是自嘲的反问:真凭实据要怎么查?当年一役,建阳城一万三千余人,从主帅到最下面的伙头兵都无一幸免,全部战死了。
我是能杀出雁岭关外,将他们都找回来,还是能走到皇帝陛下面前去公然质问?逝者已矣,他只是放不下而已!故而,也就没办法放过自己!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既然现在的皇帝当得还算称职,眼下国泰民安,大觐国境之内风调雨顺,一片升平,他就应该当做没那回事,随波逐流就好。
兢兢业业的做个好臣子,护着身后家族的荣耀,为社稷民生出一点力。
难得糊涂嘛……人这一生,说长很长,但说短也很短,随便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可他就是有了心魔——自从六年前偶然听他母亲与一位故交闲聊时候提到过与麟王还有顾晚晚有关的那些往事之后,他就再也压不下那个念头了,每天一觉睡醒,都要扪心自问一遍,问他父亲和当初建阳城的一万三千英魂,到底是不是死得其所!可是,没有答案!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又何尝不知道,只凭他自己的一番揣测与推论,就贸然想置太子于死,这做法有些草率和疯狂了?可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他可能真的就要疯了!秦颂的眼中,充斥着隐忍的暴戾之气。
顾瞻与他对视良久,唇线紧绷,却是无话可说。
如果易地而处,他觉得自己是能理解秦颂此时的心情的,从军之人,会比旁人更重视荣誉和风骨,谁都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或者带着瑕疵。
也许他能做点什么……去找顾皇后当面求证吗?不!他也没有那样的大公无私!若是顾皇后当真与麟王有段旧情,对她提起那个人,就等于戳她的心窝子……就像是秦颂明明有满腔的怨恨,却为了自己身后的母亲弟妹也没动过公然去刺杀皇帝的念头一样,他也不想冒险,将自己的亲姐姐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
哪怕,只是可能!毕竟,顾皇后和麟王云骧,未必有私情,皇帝也未必真像是秦颂怀疑的那样有问题。
人啊,一旦有了软肋,就一定会滋长私心,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
所以,他两人,只是针锋相对的……彼此。
沉默。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尤其这屋子里只会黑得更快。
楼下的大堂里,伙计看楼上一直没叫掌灯,盯着那两间窗口黑漆漆的屋子,扯脖子张望了许久。
后来,喜好赶夜场的茶客陆陆续续登门,他便就无暇顾及楼上。
楼下渐渐地人声鼎沸,重又热闹起来。
简星海木头一样,杵着一动不动。
江玄实在忍不了了,就大着胆子,轻叩了两下房门:主子,天都黑了……反正也是话不投机,你们也聊不下去了,掌灯是肯定无需掌灯了,咱们是不是该回了?屋子里,顾瞻重新定了定神。
他原先叫秦颂过来,也是想要开诚布公,谈一谈祁欢的事。
但是弄成这样……仿佛也没了谈下去的必要。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但是在祁欢的问题上,秦颂比他更急,也更加的心里没底。
所以,这一次,是秦颂主动开口叫住他:你特意叫我来,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顾瞻本能的皱了下眉头。
他止步回头。
这会儿两人站的位置彼此离着有些远了,不太看得清彼此表情。
顾瞻暗暗提了口气,也没犹豫,他说:你我之事,算是从祁家姑娘那里起始,但是这些恩怨与她没关系,并且……就算再怎么株连牵扯,也不该牵扯到她的身上去。
只要你今后不再轻举妄动,你的事我会守口如瓶,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场合,都不要再拿这事儿去为难她。
他这样,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就生生将秦颂的身份隔离成存在他与祁欢之间的外人。
其实事到如今,秦颂虽然一直也没再开诚布公的去和祁欢核实过,可他大概也捋顺了那一晚所有事情的真相——祁欢不会是为了与他作对,这才故意救的顾瞻,但那丫头有时候胆子大的出奇,又有些时候思维会过于常人的天马行空,虽然就算现在想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怕是为了救人,就贸贸然将一个突然闯入她房间的陌生男人拉到床上去演戏,这作为也是荒唐的叫人匪夷所思……可就秦颂对她这段时间的观察和了解,他又无比确信,这就是那丫头能干出来的事儿。
至于后来她和顾瞻之间,又是从何时开始相认,并且勾搭上的……他猜不到,也不想去猜!她与顾瞻之间相处的细节,他膈应的很,也懒得去打听。
秦颂的心里一时又有几分窒闷,他冷笑了一声:我要如何行事,用不着你来教,那丫头现在是你顾瞻的什么人呢?我与她之间如何相处,就不劳顾世子你来指教了!提到祁欢,秦颂心里就格外暴躁。
现在想来,倒是没来由的有那么几分后悔……那天要不是他出城截杀顾瞻,顾瞻顺利赶着回京搬兵救驾,也就不会被他逼入祁家的庄子上,更不可能与祁欢邂逅有所交集!而他——也不至于误会她与人有染,进而步步紧逼,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弄成如今这样!这甚至可以说,现在他三人之间的局面根本就是由于他自己当初的一念之差造成的。
一步错,步步错!是他自己一次次的作所作为,将祁欢推到顾瞻那边去的。
但是好在……他们顾、祁两家也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秦颂也还有机会!秦颂说完,便径自先行开门走了出去。
他不想与顾瞻继续争执这件事,因为就目前来看,他就是处于劣势,他不想受这个刺激。
而顾瞻也未再另行纠缠是因为——不管出于任何原因,他都不愿意将祁欢挂在嘴上过分与人谈论。
那是他想捧在手上,放在心里好好相待的女子,而并非是与人斗气时候可以随便拿出来炫耀的筹码和工具!再至于他和祁欢之间究竟怎样……这也都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该对第三个人反复提及,多提一分,都会让他觉得那是对祁欢的不尊重!秦颂走得飞快,头也不回,带着简星海策马离去。
简星海憋了一肚子的话,即使这个时辰大街上也没什么人了,但因为涉及到皇帝陛下,他也忍着没敢问。
一直憋到回了武成侯府,进了秦颂的院子,他也才是隐晦担忧的提了提:侯爷,顾世子那里真的可以放心吗?您今日与他说的那些话……他会不会……顾瞻若是进宫面圣,那整个武成侯府就要大祸临头了。
秦颂却是想也不想,笃定的截断他的话茬:他不会,要去他早去了,不必等到今天!说完,就把简星海隔在门外,自己进书房关上了门。
简星海着实找不到那位顾世子替自家侯爷保守这么大秘密的理由,心里依旧将信将疑,但是兹事体大,他也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只能一边悬心,一边注意打听着顾瞻那边的动静和消息。
而顾瞻这边,等秦颂主仆二人走了,他这才从容出来。
他心情不好,就没上马,依旧牵马,领着江玄不紧不慢的前行。
江玄忍了又忍,终也是没忍住的开口:世子,武成侯说的事……您要进宫向皇后娘娘求证吗?他年纪与顾瞻相仿,对于当年旧事,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但是照秦颂所言,那确实是一件足以导致石破天惊的大事。
顾瞻面无表情,态度也是毫不迟疑的说:武成侯的那些话你听听也便罢了。
姐姐不是那种心里没数的人,不管当初那事儿到底是否另有隐情,相信她便好,不要随便去给她添麻烦。
他是真的相信顾皇后一定不会做出有悖道义,让顾家列祖列宗蒙羞之事。
至于皇帝……不管他有事没事,他顾瞻总不能凭着秦颂的一两句话就去怂恿顾皇后与皇帝当面对质吧?如果皇帝真有问题,那么事情一旦挑明,后果不堪设想。
而如若皇帝没问题……很多事情,尤其是感情,一旦有了裂痕,以后就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顾皇后这些年在后宫兢兢业业经营出来的局面不容易,她与皇帝之间也一直相敬如宾,相处得融洽,私心上,顾瞻不会为了秦颂毫无证据的怀疑,就去毁掉他嫡亲姐姐平静的生活。
长宁侯府这边,祁欢病得昏昏沉沉,泡着药浴,在浴桶里就睡了一觉。
旁边的胡大夫和星罗她们一个没留神,还差点叫她滑到水底淹死。
一行人手忙脚乱把她捞出来,闹了个人仰马翻。
祁欢属实没什么精神,重新冲澡换了衣裳,也就上床继续睡了。
杨氏很是忧心,就面有难色与胡大夫商量: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按理说一点风寒不算什么大毛病,可我这女儿自幼就身体不好,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今晚能不能劳烦你在我府上住着?我叫人去把你家樾姐儿也接过来。
胡大夫一向好说话,笑道:我倒是没所谓的,夫人不放心,那我留一个晚上就是,樾姐儿那里……本来也没事,可这几天我师弟刚好又不在,她一个人在家,我确实放心不下,可能真得劳烦夫人派个人去把她也一并接来。
杨氏安排她住在祁欢院里的厢房,又再次道了谢,就派人去同济医馆接乔樾。
一整个晚上,相安无事。
祁欢确实是身体原因,容易生病,病了还不太容易好,睡了一晚上都还依旧有点低烧,以至于次日起来,身体沉重的像是梦里去干了一晚上苦力似的。
胡大夫过来给她重新诊脉,调方子。
星罗拿着方子去抓药煎药,祁欢坐在床上,刚由云兮伺候着漱口,并且擦了手和脸,云娘子就带着顾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