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那一瞬间的情况,是有个婢女要往皇帝和盛贤妃那一桌送菜。
而事实上,哪怕这不是在宫里,一道菜要送到皇帝跟前也是要经过层层筛查的,不可能由王府的婢女摆上桌去,就随意入口。
李公公带着小苗子和另外两个专门负责给皇帝试菜的太监在旁服侍。
李公公上前,离着皇帝约莫一丈开外就接了婢女手中菜肴。
那婢女一直眉目低垂,趁他刚要转身时,忽的从托盘夹层里抽出一柄利刃,并且暴起,朝主位上的皇帝扑了过去。
那一嗓子护驾是李公公喊的。
与此同时,另有两名同是在暖阁里给其他桌上菜的婢女也亮了兵刃,皆是毫不犹豫的扑了皇帝。
变故突然。
那暖阁里的地方相对又比较狭小。
盛贤妃惊呼了一声。
皇帝却是目光一沉,稳坐不动。
赶在侍卫和武将冲上来护驾之前,李公公当仁不让,直接往刺客刀口堵了上去。
不过,他年纪大了,又兼之身体肥硕了些,动作没那么敏捷,随后反应过来的小苗子公公也冲了上去。
结果便是李公公侥幸逃过一劫,那一刀结结实实扎在了小苗子公公胸口。
刺客许是没有想到这样,皇帝身边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阉人,在危急关头的反应竟会是如此迅捷的冲上来护驾,也就是这被阻得一时的工夫……她的两个同伴冲上来时,下面离着皇帝较近的几桌,顾瞻和秦颂等武将也已经迅速的冲了上来。
只不过,这样有皇帝在场,又是王府喜宴的场合,大家手上都没带兵刃。
但是他们一群靠沙场上搏命吃饭的武将,哪个都是身手不俗。
三个女刺客,虽然身形相对的轻盈灵活,优势也仅限于趁其不备的投机取巧。
最初的偷袭计划被李公公师徒破坏之后,三人即使全力冲杀,也立刻落入下风。
包括太子和只有十二岁的六皇子在内,虽然反应有快有慢,但是无一例外,等大家从最初的震惊错乱中回神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朝皇帝冲过去——护驾!祁欢这里,并没有看见暖阁里面事发的具体经过,唯一的观感就是随着一声救驾的惊呼,整个喜宴上都乱了起来。
到处充斥着男人们喊抓刺客的怒吼,以及女人们的尖叫和哭喊声。
穿着华丽的舞姬们也乱作一团,在大厅中间有人抱成一团直接瘫软在地,有人慌不择路的尖叫着四处奔跑。
这种情况——其实很显然,刺客的目标是皇帝,甚至也可能还有皇子们。
祁欢很清楚,她们这些没什么用的女眷,只需要原地缩成团,减小下存在感,等风波过去就是,因为除非是整个宁王府全部反了,整个王府的人联合起来准备困杀皇帝,否则的话混进来的刺客能有几个?总不能不分主次的将这一整个喜宴的人都屠了吧?可即便她脑袋再清醒也没用,因为整个女宾席上已经顷刻间乱成一片。
有些人只吓傻了,或者吓得瘫软在位子上缩成一团,却有更多人已经第一时间跳起来,慌不择路的四下逃窜。
当然,这也不怪她们。
别说是一群娇生惯养的官宦人家的女眷,就是对面男宾席上的有些养尊处优的文臣,这会儿也吓得两股战战,拼命想办法掩藏自己或者逃窜。
大家都在胡乱奔命,祁欢也不能坐等踩踏事故发生。
她于是也一把拉起已经吓傻了的祁欣:起来。
祁欣整个脑子都是懵的,听见她的声音也没往脑子里过什么想法,只是本能的仓惶跟着爬起来。
很多人都争相恐后往大门口的方向跑,祁欢却拉着她只想躲到席位最后面,找个地方暂避。
可是人太多,大家互相推搡,走得方向又都杂乱无章,便是寸步难行,万分艰难。
祁欢双手铆足力气先推了祁欣一把,将她赛过人群,大声喊:往后面躲着别乱跑。
祁欣一个踉跄,到了开阔处仓促转身……祁欢原也正待要挤过去,混乱之中却被人狠狠绊了一脚。
她脚下一个不稳,紧跟着裙摆又被踩了一下。
像是出府赴宴这样的场合,有的姑娘喜欢打扮的跟只花孔雀似的,越华丽惹眼越好,祁欢却向来谨慎,为了防止意外状况发生,她裙子都不会穿太长,一般只穿刚到脚踝的位置即可。
小姑娘之间,有时候互别苗头,就容易耍些小心机,踩人家裙摆,叫人家摔跤出丑什么的……她虽是仓促间没能回头去看,可是方才绊她的人分明十分刻意。
祁欢心中暗恼,却也顾不上生气。
她摔倒在地的同时就被慌乱从身边跑过的人踩了一脚手指,虽非故意,可慌乱奔跑中,女人的脚劲也很大。
祁欢疼得霎时就是一头冷汗。
她却也顾不得,第一时间仍是手脚并用,连忙退到两张桌案中间的缝隙把自己保护起来,索性也就懒得起身再乱跑了。
就在她佛系躺平,要静待刺客风波过去时,被惊的满场乱跑的舞姬当中,突然又生变故。
有那么几个人,动作迅速熟练的将腰间装饰的腰封换到了腕上,发间装饰的小发簪成了特制的袖箭……几人飞快的将武器改装完毕,同时已经趁乱抢占了视野和视角都好的位置,朝主位皇帝的方向扣动了机关。
其实,皇帝带出来的大部分侍卫虽然都没在这厅里,他身边还是留了四个人以防万一的。
一开始是变故突然,大家反应不及——此时,最先发难的三名刺客已经一死两伤,不足为惧。
顾瞻和秦颂二人都有些分心,正待要交给侍卫处理,想去混乱的女宾席那里找祁欢……这一瞬间,眼见着场中变故又起,皇帝身边的四名侍卫立刻放弃继续与刺客缠斗,纷纷先行退回皇帝身边想要替他挡下流箭。
太子使了个眼色,他带在身边的两个贴身护卫也冲过去护驾。
然则众人只堪堪挡下第一轮稀疏的冷箭袭击之后,再下一刻——四名舞娘装扮的刺客却忽的调转矛头,利刃直指太子。
云湛当时其实就离着皇帝不远。
但皇帝一直稳稳地坐在位子上不动如山,盛贤妃脸色惨白,微微发抖的抓着他一边的袖子,紧贴在他身边,那张双人坐塌实在太占地方,侍卫都挡在他二人的桌案之前,云湛再是想靠近他……他一个前去护驾的儿子,总不能反而丢人现眼的往他老爹身后躲。
但他本身也算是很有决断很谨慎的,站了个相对算是攻击死角的比较安全的位置,近身的刺客冲不过去。
此时冷箭直指,侍卫们回防不及,就将他整个暴露在了攻击范围之内。
那些闪着幽蓝色暗芒的冷箭迎面而来时,年轻的太子眸中不可避免闪过一丝慌乱,他脚下飞快后撤……顾瞻当时便就顾不上祁欢。
来不及冲上去,他一脚勾起旁边一张几案甩了出去。
随着啪啪几声闷响,几支淬了毒的袖箭钉在桌案上,被带着砸在了对面的一根柱子上。
砰的一声,沉重的桌案碎裂,那柱子被撞,也震得屋顶上掉下一些泥沙灰尘。
众人再定睛看时,已经有两个侍卫回防,严密的将太子殿下护在了身后。
但是与此同时,刺客的第三轮冷箭已至。
这回包括顾瞻和秦颂在内的几个武将,便相对从容些许,纵然手中没有武器,也就地取材,捞到什么用什么,将身后暖阁里的皇帝和贤妃以及太子、皇子们全部隔离在了刺客的视线之外。
这一连串的变故厮杀,看似局势几变,但事实上也不过须臾之间发生的事。
祁欢看不到皇帝那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她自己身边都是惊叫奔跑的女眷。
此时,守在大厅外面的御林军侍卫已经听见动静冲了进来。
刺客眼见着行刺失败,也不再徒劳去做无用功,转身开始试图向外突围,与冲进厅里的御林军厮杀起来。
她们是红了眼,大概知道生机渺茫,全力拼杀之余也只想多拉几人垫背。
一看他们在厅中真刀真枪的打起来,原是四散奔跑的人也不傻,自然开始往两边跑。
御林军侍卫不会在王府里滥杀无辜,那些刺客可不管,但凡跑到她们攻击范围内的,便像是猎物一般,直接被她们血腥猎杀。
祁欢保持着蜷缩跌坐在地上的那个姿势,她从不曾这样近距离的观摩一场杀戮,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甚至也不仅仅是害怕,她整个人头一次有了一种脑袋空空,惊吓到不知如何自处的状态。
其实,她不是没有力气爬起来赶紧跑的,可是脑袋里面嗡嗡的,最后一点倔强残存的理智还在提醒她——不能动!坐在地上,她起码不会成为这些杀红了眼的刺客的猎杀目标,一旦站起来跑,只会吸引这些嗜血之徒的注意。
她硬着头皮坐在地上,尽量把身子缩在一起,降低存在感,更是一动也不不动。
可是那几个刺客寡不敌众,被御林军阻拦出路,一番厮杀,就越是被逼退到了这大厅的更里边来。
厮杀的战场,就在她前面七八尺开外的地方。
突然,一个刺客被交手的御林军刺了一剑。
长剑撤回去时,她吃痛一个趔趄,往后倒退数步,刚好撞到旁边抱着脑袋缩成团,躲在一张桌案旁边的人。
那是个穿着宁王府婢女服的小姑娘,瘦瘦小小,本来缩起来小小的一团,她躲避的地方离着祁欢不远,祁欢甚至都一直不曾注意到她。
她被人拎小鸡仔一样的拎起来。
再下一刻,祁欢甚至没看清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道血线就飙到了她脸上。
有种十分陌生的腥气迎面扑,祁欢甚至没来得及弄清楚血水泼在脸上究竟是种什么样的触感,眼前就有个东西朝她砸了过来。
她当时脑子整个都木了,只本能的抬手,接住了那个像是破布袋一样被随意丢弃过来的东西。
抱到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身体是暖的。
暖的,又软绵绵的。
那女孩子恐惧的将眼睛瞪得老大,喉间被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
她稚嫩的脸上并没有沾上一滴的血,还是白皙干净的。
她的血——都在祁欢脸上。
只是因为剧痛和恐惧,五官扭曲狰狞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可是,恍惚之间,祁欢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就是刚不久笑着过来拿走她桌上酒壶的那个小丫头。
她脑海中还能清晰浮现出小姑娘抿着嘴巴,活泼偷笑的模样。
喉管被割裂了,鲜血汩汩的流。
小姑娘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只有气管里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粗粝的喘息声。
像是——风箱破了个洞。
祁欢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觉得自己该是要吓疯了,可是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明知是徒劳,还是飞快的抬手,用力捂住小姑娘的伤口。
血水是热的,滚烫滚烫的那种,从她指缝间仿佛不会枯竭一般的往外冒。
周遭的嘈杂声,尖叫声,厮杀声,全都变成了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噪音,祁欢觉得或者更像是她自己被隔进了单独一个叫她所有感官都迟钝的空间里,她怀里那么真实抱着的这个小姑娘的脸她都渐渐看得模糊了。
然后,也不知隔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但也可能只是一个瞬间那般迅速,有个人影奔到她面前来,似乎伸手时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来抢夺她怀里抱着的那个软软的身体。
祁欢浑浑噩噩的下意识将那个身体搂紧,然后她才听见顾瞻有些模糊的声音在叫她:祁欢?是我!祁欢其实一直都是睁着眼的,只她的瞳孔是在这一刻才缓慢的重新聚焦。
顾瞻从来都儒雅清俊的脸上,这一刻表情明显透着慌乱,他的脸色微微发白,继续去挪她怀里搂的那个身体,声音低哑的像是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交出手里的玩具般道:人死了,你放开她,我带你去看大夫。
祁欢明明听见他说的话了,她其实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是没听懂,又缓缓低头看了眼怀里人儿。
那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依旧狰狞,瞪着一双写满恐惧和痛苦的眼,确实是早就没有了气息。
只是——她指缝之下的那个伤口,血水还在往外涌。
祁欢想要伸手合上她的眼睛,可是她浑身都动不了。
顾瞻这会儿已经被她吓着了,见她不似是要反抗的样子,这才试着重新将那小姑娘的身体从她怀里挪了出来。
他动作尽量放轻柔,一把抢过祁欢的同时却也没有粗暴的将那具尸体推开,而是交代他后一起跟过来的一个侍卫:把人好好安葬。
再要伸手来抱祁欢时,他手却再次顿住,整个无所适从。
祁欢身上全是血,衣裙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祁欢愣了愣,这才又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
思绪慢慢回拢,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是我的血。
就这一句话,却仿佛拿刀在顾瞻心上拉开了一道口子,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拿袖子胡乱给她擦了把脸上血迹,然后一把将她揉入怀中。
短暂的一个拥抱过后,就要将她抱起:走,先找个地方洗洗,换了衣裳。
祁欢原也觉得自己该是被吓得腿软的,可顾瞻要来抱她时,她却下意识的挡了一下,自己撑着起身:我能走。
顾瞻知她受了惊吓,这会儿虽是心疼却也不敢太跟她对着干,只能改为搀扶。
而事实上,祁欢确实没有他预期中的那般脆弱,她动作虽是有些僵硬,却也几乎没用他搀扶的,凭着自己的力气缓缓站起。
这殿内乱成一团,刺客已经不见了。
顾瞻扶着祁欢,小心的一步步从杂乱的桌案中间走出来。
秦颂过来的只比他晚了一步,此时正面无表情的站在最前排桌子的旁边。
错身而过时,祁欢与他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同样挤出个笑容安抚。
顾瞻扶着她朝大厅外面走,刚走到门口,太子云湛却是从外面疾步走来,看见祁欢这样,差点一眼没认出来。
他倒吸一口气,当即吩咐:来人,去安排一间厢房……话音未落,祁欢突然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脱口问了句:刺客全部伏诛了吗?云湛愣了愣,随后还是回答:殿内的只冲出来一个,他们外围居然还有人接应,仓促逃进了后院,侍卫又射杀了二人,余下的还在收尾善后。
往后院去了?祁欢脑中灵光一闪,突然用力攥住了顾瞻的指尖。
顾瞻以为是她身体不适,慌乱的垂眸看她,却见她面上表情平静,几乎又是不假思索的提了一句:叶寻意!云湛和顾瞻再度齐齐一愣。
祁欢转头,目光深深地看向顾瞻,她说:去叶寻意住处看看!不是怀疑这批刺客是叶寻意引进府的,而是做为一篇合格的女频大女主小说,但凡奇遇都不可能避开女主,突然之间她就有个强烈的想法……去叶寻意那里,没准会有什么收获!第202章 新婚之夜死老婆,人才!(二更)云湛本就是个很敏锐的人。
就冲着前面发生在叶寻意身上种种神乎其技一般的事,就已经引起了他过分的关注和警觉。
本来这种混乱的场合,叶寻意甚至都不在现场,他不会拐弯抹角联想到这个女人身上,可祁欢一提——在这方面,云湛似乎与她有种本能的默契。
来人!他毫不迟疑的当即唤了一声,便也顾不上再管祁欢如何,扔下祁欢和顾瞻,带了人转身便走,抽调人手,随本宫去后院新房看看。
今日二哥大喜,断不能叫宁王妃有所闪失。
刺客慌乱之中闯进了内院,那又是一群见人就杀的残暴之徒,此时并非可以过分讲究的时候。
这个时候,本是留在宁王府外围戒备的御林军也已经被紧急传唤进府。
太子殿下气势汹汹,亲自带着一群人呼啸而去。
就仿佛——方才喜宴之上,差点遇刺身亡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祁欢的心里,其实一直在不停的发抖。
不怪她没出息,确实是和平年代和谐社会里长大的娃儿,偶尔遇到个车祸现场她都绕道走的,从没经历过这样血腥残暴之事。
虽然危机已经远去,顾瞻也就在她身边,她手甚至还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指……她心中的恐惧情绪也其实并未消退多少。
然则这一刻——看着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已经在游刃有余的主持大局……祁欢却莫名的有几分受到感染,一直跳的急促又杂乱无章的心脏,这才缓慢的有几分趋于正常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顾瞻是该忙着跟云湛一起去追捕刺客的,他却不得不玩忽职守,寸步不离只守着祁欢一人。
这厅里死了一些人,包括刺客的尸体在内,都需要清理处置,大门口来来往往不断有人进出。
他将祁欢扶着往门边挪了挪,语气焦灼的解释:为了围捕刺客,宁王府现下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出,咱们先等等。
我叫人先安排个房间,你先休息一会儿?祁欢定了定神。
她鼻息间充斥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刚才在宴上吃了不少东西,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可又偏偏——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让她吐她又吐不出来。
不用麻烦了。
勉强定了定神,她说,弄成这样,稍后这喜宴肯定也没法再继续了,就等会儿吧,门禁解了我就回去。
她现在其实急切的想要洗个澡,换身衣裳。
可是这宁王府的环境,整个都叫她觉得不安全,就宁肯忍着难受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折腾。
顾瞻看她浑身是血的样子,也是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季节,即使入了夜,其实也不很凉了。
顾瞻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袍,先给她披在肩头。
祁欢转过脸,仰头去看他。
就见他眉头深锁,灯笼照在他头顶,他眸中神色虽是逆着光叫祁欢看不太清,但她能够感受到男人眼中的焦灼与不安。
祁欢冲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没事:我真的没事。
再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侍卫,又问:你不用守在陛下身边吗?顾瞻道:今日人多,陛下身边有旁人护驾,没关系。
其实这样浑身血污的狼狈,他从十二岁第一次去到西北战场上就屡见不鲜了,有时候是别人,也有时候是他自己,却没有哪一次是叫他胆战心惊,这般难受的。
祁欢虽然不好奢侈打扮,可他知道她有多爱干净,平时他去她那,进门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被她喊着先洗手,否则连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让碰的。
他指腹蹭了蹭她脸上血污。
想去打点水,又不能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只能随手抓了个侍卫帮忙。
这个时间,大家都忙着护驾和抓刺客呢,谁还能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那侍卫甚至眼神怪异的盯着他打量了一眼……这才碍于身份,去办了。
仓促之间,该是水盆也不好找,过一会儿那人直接用木桶拎了半桶水过来。
顾瞻扶祁欢在栏杆上坐下。
祁欢倒是还有力气站着等的,可是她状态不好,就也不勉强自己,顺从挪过去坐了。
顾瞻挽起袖子,掏出汗巾打湿了给她擦脸。
他应该不是特别笨拙的那种人,但又显然不常干这种细致的活儿,故而动作一下一下,没轻没重的,还慢得很。
祁欢原也是可以接手过来自己洗的,这一刻,瞧着他细致紧张的动作却瞧得入了神,便就靠着身后的柱子没动。
顾瞻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却又没有分心去看她,只是仔细的尽量给她擦干净脸上和鬓边沾的血。
其实,祁欢连头发都脏了,横竖现在也处理不了,她便也没说。
给她擦净了脸,顾瞻又重新洗干净汗巾,拉了她的手过去擦。
祁欢其实知道他这样不好——这样的时机场合,是个人都去皇帝跟前献殷勤,表现忠君爱国去了,偏就他这个平国公府的世子耽于儿女私情,这怎么看都有点主次不分了。
如果皇帝稍微狭隘偏激一些,甚至都要怀疑他平国公府的忠心了。
不过顾瞻既然执意如此,祁欢也就只当自己也没想到,什么也没提。
我自己洗吧。
她手上血沾的太多,太久,已经是黏腻的糊了一层,擦起来实在不容易清理干净。
祁欢蹲下去,就着桶里的水洗了洗,袖子落在水里,就又是一大片血色晕开。
祁欢脑中登时又浮现出那小姑娘颈边血液喷涌的画面,不由的抖了一下,飞快的缩了手。
顾瞻约莫能猜到她此时心情,赶紧把水桶挪到一边,又将她扶着坐回栏杆上,自己半跪在地上还是用打湿的汗巾给她擦手上的脏污。
祁欢受了惊吓,神思疲倦,索性闭了眼养精神。
顾瞻将她指尖一根一根擦去血污,等去拉她左手时祁欢突然嘶了一声,蹙眉睁开了眼。
顾瞻定睛细看,就看她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青紫,甚至已经肿胀了起来。
他表情一紧,小心托起她的手:怎么弄的?你不是没碰到刺客吗?祁欢想了下:摔倒的时候被人踩了一脚,有点疼,应该没事。
顾瞻对处理皮外伤有经验,叫她试着活动过,确定没有伤筋动骨,这才放心,只他拧起的眉头自那以后就没再舒展过。
皇帝一直在他们身后的喜宴厅里,没挪地方。
秦颂和别的武将一起,都在帮着御林军收拾善后,并且清点死伤。
他偶尔自那厅里进出,会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一眼,明知道不该看,却仿佛自虐一般的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自始至终,他人没过来,也未曾打扰。
宁王府里,里里外外又忙了大半个时辰,太子云湛才再次出现,面色凝重的带了一队侍卫回来。
祁欢见他出现,立刻打起几分精神,不由的坐直了身子。
顾瞻也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你先去向父皇复命吧,本宫过去交代顾世子两句话。
云湛脚步微顿,吩咐了与他同行的禁军副统领。
那人拱手作揖之后,先进了厅里,他则是脚下转了个方向,上回廊走了过来。
祁欢连忙起身。
云湛见她肩上披着顾瞻的外袍,又一脸的疲惫憔悴之色,就先问了一句:她没事吧?话——自然是问的顾瞻。
顾瞻扯出的笑容颇为勉强:受了惊吓,应该无碍。
祁欢却是神情紧张,颇为忐忑的盯着云湛等消息。
云湛道:本宫赶过去时,两名刺客正劫持着叶三往宁王妃的院子走,大约是觉得宁王妃更具做筹码的价值吧,混乱中他们抢到宁王妃就将叶三撇开了,二哥赶到,交涉无果……因为知道祁欢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似是有所顾虑。
说着,语气一顿,又看了祁欢一眼。
可也到底,他是没那么大的耐性和立场无限度迁就祁欢的,故而还是实话实说:下令弓箭手乱箭齐发,刺客伏诛,宁王妃也命丧当场!宁王妃,叶寻惠……就这么死了?女配的命,果然都这么不值钱的吗?这的确是超出祁欢预期的,她心下微微一震,不由的失神了一瞬。
若是在别的时候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她和叶寻惠从始至终连面都没见过,更没什么交情,不至于同情心泛滥到悲天悯人。
可这一夜,她才刚见识了生命的脆弱与世事无常……这事儿,的确是造成了一定的打击。
顾瞻见状,就顺势将她揽入臂弯里圈住。
他问云湛:宁王府还要封到几时?云湛又看了祁欢一眼:她这情况瞧着不是太好,小舅舅便带她先走吧,本宫这里还得再去父皇那一起看看朝臣和官眷有无死伤,清点确认一下具体情况,就差不多可以散了。
他解了自己腰间一块金牌递给顾瞻。
如此,那微臣今日便先走一步。
顾瞻也未推诿。
他想要弯身抱祁欢,祁欢仍是挡开了没让,被他扶着自己走。
她跟顾瞻之间确实没什么好见外的,可也不必高调到随时随地秀恩爱。
动辄一个公主抱,大庭广众之下,放在现代的大荧幕里都是有一次算一次的要引起轰动,何况还是在这个人们思想相对保守的古代……祁欢向来知道低调做人的好处。
顾瞻也不是那种随时随地只想出风头的人,既然祁欢有顾虑,他也就由着她了。
只祁欢状态不好,走路颇有几分头重脚轻,挪得很慢,他就扶着她,两人在空旷的回廊上慢慢的走。
皇帝带来宁王府外驻扎的御林军,突然被大面积的调入府中,各家等在宁王府外的仆从也都人心惶惶的乱成一团。
为了防止他们聚集起来,又混了居心叵测之人过来,这会儿王府正门前面的整条巷子都被清空,别说是人了,原来停在外面的车马轿子也都一并被挪走。
顾瞻用云湛的令牌顺利带着祁欢出府,扶着她一步一步刚从台阶上下来,祁欢就突然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臂。
顾瞻吓了一跳,仓促垂眸。
祁欢脸色煞白的对上她的视线,再不掩饰眉宇间的痛苦之色。
她声音很轻的道:顾瞻,我没太有力气了。
这会儿巷子里就剩下驻守的那部分御林军,已经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顾瞻眼眶一热,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来,疾步朝巷子外面走。
祁欢窝在他怀里,温暖而狭小的一块空间里。
本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走的太快的缘故,颠簸的她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祁欢忍了又忍,就在他即将出巷子之前,再一次扯住他的衣襟:你停一下。
顾瞻止步,低头看她,你怎么了?放我下来。
祁欢单手压着胸口,几乎挣脱似的自他怀里滑落出来,冲到墙边,扶着墙吐了个昏天黑地。
顾瞻跟过去,只轻轻给她抚着后背,索性叫她吐个痛快。
巷子外面,挤了各家的奴仆张望。
离着有段距离,也看不太清楚人,顾瞻只扬声喊:江玄!江玄虽没挤在前排,但也确实就在那边,赶紧挤到前面应声;世子爷……我马背上的水囊。
顾瞻只提点了一句,江玄就挤出人群飞快的跑了。
祁欢扶着墙,被身上的血腥味冲得,一直把晚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个干净都还依旧觉得犯恶心,干呕了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还是顾瞻强行将她扶起,一边递了水给她漱口,一边安抚:先忍忍,回家去洗洗换身衣裳就好了。
别说她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就是那些糙汉子第一次上战场,见血杀人也有许多人事后会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顾瞻甚至都很难想象,她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力撑到了这会儿才吐的。
他心口酸胀的厉害,眼眶也跟着胀得微微发疼。
等祁欢漱了口,仍是将她打横一抱,出巷子,挤出了人群。
背后宁王府的大门口,秦颂带了一队御林军出来巡查外围防务,远远地看了两眼,等他们出了巷子,也就冷着脸转身,继续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