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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025-04-02 01:30:48

☆、好日子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鸣。

这一年的小寒,大燕迎来了三百年来最冷的冬日,同是也是一个注定让建安城少女心碎的日子。

她们的男神,大巫傅汝玉今夜就要大婚了。

虽然是第二次,但这次好像是来真的。

呜呜呜。

还有什么比这更委屈、更难过、更糟心的。

而且,据说成亲对象是个来路不明,粗声粗气,不男不女的——额——她们姑且称她为狐狸精。

这样一对儿不配的夫妻,真是让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咬碎银牙,绞断锦帕。

此时此刻,那被全国上下,下至少女,上至老妇咬牙切齿,恨不得拆而食之的狐狸精正身穿大红喜服,手中拿着一面小巧的铜镜,对着镜中人催促着道:南音,华胥诀的最后一句是啥来着?镜中是一少年,圆脸,束发,紫色派服,圆圆的眼中满是惊诧,你是?他上下打量,忽然惊道,大哥!你在哪儿换了这么一套美人皮?顾太乙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脸蛋,颇为得趣地道:如何?你大哥我可是仿了师父藏在枕下的月下美人图变幻的,很是逼真吧?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柳眉一立,小子,你怎么看出来我是你大哥的!美则美矣,却还是不像女人,而且,你这大嗓门,化成灰,我也分辨得出。

只是……少年左右扫扫,大哥,你怎么穿成这样?你该不是强抢了良家妇男,要逼人家成亲吧?镜中少年哭笑不得地道。

太乙没接他的话,只是匆匆道:别废话,快告诉我。

南音晃晃脑袋,现在知道着急了,当时怎么不好好学。

顾太乙紧紧握了握拳,自己这个师弟又聪明又漂亮,就是废话太多,和师父一样喜欢说教,行了,行了,我以后好好学就是了。

那边的少年依然不依不饶,大哥,你趁师父入山海秘境偷偷下山,三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师兄弟都担心死你了,师父三日后就出秘境了,你可快点……少年还要继续说,门外走廊却传来了人声,太乙一惊,慌忙道:南音!华胥决的最后一句!别忘了你偷看大师姐沐浴的事情……少年脸腾地红了,大哥,你什么意思。

太乙嘿嘿两声,威胁你啊。

怎么,大哥我不在你身边,脑子就不好用了?美丽怜人的小脸配上如此阴险猥琐的表情,错乱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少年无奈,只好将口诀告诉太乙,说完之后,他还要再嘱咐几句:大哥,你可要快些回山啊,师父……还不等他讲完,太乙就掐断联络,把镜子收回怀中,落下盖头,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落着细雪的冬夜,四下里安静得很。

屏气凝神间似乎还听得到白雪落在大红风灯上的声音。

太乙听见那人说:阿狸,是我。

她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只是微微点点头。

傅汝玉也是一身的红衣,今晚被同僚灌了不少酒,面红微醺,更显得容颜如玉,风流倜傥,只是行走之间,右腿稍有不便,似乎是受过什么伤后留下的症状。

平日里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都似画上的神君一样无可挑剔,要么不说话,一张嘴就呛对方半死的巫祝大人,这位连陛下都敬上三分的人,众臣更是又尊又怕,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打趣他的机会,大家自然不会放过。

刚开始,敬酒的人还怕傅汝玉会驳自己的面子,毕竟他的高冷是出了名的,但这一杯酒敬上去,他们的巫祝大人竟然微笑着一饮而尽。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剩下的便前仆后继地排着队开始灌酒。

傅汝玉也是来者不拒。

众臣看出来了,他们的巫祝大人今夜是真的很开心。

后世有载,大巫傅氏,非风流,非自得,非狂非狷,非执非淡,千载之下,诵其文,想其人,便爱慕向往不能自已。

他有些紧张,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坐到新娘身边,声音柔柔的,阿狸,我要掀盖头了。

他紧张,顾太乙更紧张。

关键时刻,刚刚记住的华胥诀居然又忘了!身旁的男人呼吸可闻,急促而带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盖头被轻轻掀开,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傅汝玉还是一惊。

他的阿狸,太美了,美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不能细看,稍一失神,就仿佛要被她看去三魂。

我的阿狸可真美。

他由衷地称赞,还不忘强调‘我的’二字。

顾太乙正在努力回想着口诀,表情甚是专注。

他想马上把她揉到怀里,却又怕唐突了佳人,只好轻声道:阿狸,我想亲亲你,可以么。

顾太乙这才回过神来,一身冷汗,四肢僵直,等我做做准备……虽然这身皮囊不是自己的,但亲吻什么的,她从来没想过啊……原计划是等他一进房门就用华胥诀把人迷倒,可现在,想不起来了啊!她的美丽是假的,他的风华却是真的,没有半点水分。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祭坛上祈福,祭坛周围匍匐着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成千上万的人,竟一丝杂音都没有,苍穹浩荡,乾坤朗朗,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一人。

那时,他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不露一点皮肤的衣服,长长的衣袖绣着暗金勾云纹,头戴风帽,面覆黑纱,只有那双动人的眸子,越过人山人海,花花草草,蜻蜓点水一般看了她那么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瞧得她浑身酥-软,冷汗直流,迈不开腿,走不动道了。

那双眸子,竟是比折兰的眼还要勾魂。

折兰便是住在小白山中,号称狐狸精中的战斗精,口头禅是做狐狸精难,做名狐狸精更难,做出名的男狐狸精则是难上加难的九尾男狐妖了。

日后熟悉了,傅汝玉也常是这副装扮,今日,太乙算是三生有幸得见他的全貌了,竟是和师父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原因,他的皮肤格外白皙,似乎只是轻轻摸一下,就会留下个指印一般。

让我亲亲,就一下,好不好?傅大巫说着把她轻轻揽到怀中,鼻尖对着她的鼻尖,真的,我保证,就一下。

堂堂大燕巫祝,什么时候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他想要的,不想要的,不用他说,甚至不需要什么示意的眼神,都会被送到他手中。

可这一次不一样,为了一亲芳泽,连他一直不屑的哄骗手段都统统用上了。

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男人的面子,他统统都不要考虑,他只想要她。

等,等等——不等说完,她的双唇便被覆上了男人火热柔软的唇。

轰!太乙瞪大了眼睛,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想,若是被师父知道,她死定了。

等——她刚刚开口,傅汝玉就借着这个机会侵入到了她的口中,缠着她四处躲闪的小舌,感受那丝丝的美味。

他缓缓地隔着衣料摩擦,掌心的温热随着摩擦一点一点送进她的腰间,随着她胸前的起伏,加重了吻的力度。

就在太乙觉得自己要魂飞魄散的时候,男人忽然离开了她的唇。

顾太乙傻了,她破戒了。

色戒。

傅汝玉看着她涨红了的脸,心里别提多欢喜了,是他让她害羞了,他的小丫头,他的妻子,他未来孩子的母亲。

他舔舔嘴唇,一脸坏笑:原来阿狸的味道是甜甜的,不过呢,他顿顿,为夫的味道也不错,要尝尝么。

龙凤蜡烛在黑夜中徐徐萦着青烟,石榴籽儿一样的红,华贵的料子,复杂的织工,然而,洞房花烛,再贵重的衣服对傅汝玉来讲都是累赘,因为这些布料包住了他最爱的女人,让他看不到她的美好。

她看着他炙热的目光,有些如卧针毡。

怪不得师父说山下的男人是老虎,她还偏偏招惹了一只最凶猛又狡猾的。

只是一时间却什么攻击性的法术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忽地,天旋地转,太乙被他压在身下。

藤蔓一样的双臂在她腰间扣得结结实实。

他的喘息得那么重,心跳得那么急。

又默念了一遍清心诀,她娇娇道:傅汝玉,你太重了。

他捏捏她的脸颊,故作不快地道:谁是傅汝玉,这儿可没有傅汝玉。

叫我阿玉。

顾太乙的右眼皮跳了跳,她气提丹田,曼声道:阿玉,你先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他抽掉她发间的钗环,一把青丝泼墨一般披散在大红的鸳鸯枕上,皓白的颜,墨黑的发,大红的被,暧昧而又荡漾。

太乙咽了口口水,嗯……谈谈你的人生与理想?三十岁之前我追求的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过现在,眉间的凌厉忽而散去,苍白的脸上浮出一层粉红,我只想三千世界鸦杀尽,与我的小阿狸交颈共眠到天明。

亏他还是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杀伐果决的大巫大人,羞人的情话说起来竟然是一套一套的。

太乙还来不及多想,男人就低头吻上了她的锁骨,像是小土狗啃骨头一样细碎地啃着。

她又羞又恼,一边安慰着自己,他现在亲吻的人不是她,只是一张美人皮,一边又心潮澎湃地难以遏制。

傅大巫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只是紧紧地环住他的小娘子,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吻着。

为了娶她,他可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光明正大的手段和见不得人的伎俩,他通通用了一遍。

即便感觉到她的抗拒,他也丝毫不让步,顾太乙,既然嫁了我,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想要临阵脱逃?想都不要想。

他并不太清楚她从何而来,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自今晚之后,她就在他掌中,哪儿都去不了。

阿狸,阿狸,阿狸……他边吻着边含含糊糊地道,一声一声,迷醉暧昧,师父说过,名字也是通灵的,念得多了,名字的主人也会有感觉,念得越多,两人间的纠葛就越深。

太乙推他,一不小心却拉下了他的袖子,蜜色强壮的肩膀出现在她眼前。

下山之前,那人说:顾太乙,你不是要寻沙罗香来救你娘么?我告诉你,你去找一个叫傅汝玉的人,沙罗香的秘密就在他身上。

她问:在他身上?是纹身之类的东西?想要知道?就自己去确认。

在他身上?在他身上!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瞬间,太乙如同被蛊惑了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她一把扯掉了傅汝玉的外衣加中衣,直接就露出了白花花的某人的肉。

?☆、忆萝月傅汝玉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我的小阿狸力气倒是大。

看他笑,太乙默。

傅汝玉大抵是把她当成二八年华的少女了,事实上——她的年龄足以做他的太奶奶,不不,就算是祖奶奶也绰绰有余。

第一次在祭坛上见到他,太乙觉得他是个拒人于千里外的高冷美男,如果真是这样的性子,那接近起来可就难了。

后来她发现,他似乎只是对同性高冷,所以有他的政敌暗地里散播,巫祝大人呢,其实风流得很,红颜知己也多得要命……譬如某某小姐,某某夫人,某某花魁,某某妖女,某某仙子,某某小尼,某某帝姬……顾太乙下山之后先在建安逡巡了一个月,明察暗访傅汝玉的喜好,然后一条一条记在小本本上。

有人送金子,傅汝玉让侍卫放行,但他只是用金子化成金砖来铺茅房的地。

用金银贿赂?划掉。

有人送一丈高的血珊瑚,傅汝玉在大厅等候,但观赏了几日便砸碎了,镶在菜刀上。

用奇珍异宝吸引视线?划掉。

有人送美人儿,傅汝玉亲自在府门口迎接,但也只是留作守夜侍女,从不拉到榻上来,日久天长,傅府的美人越来越多,随便一个烧火丫头都是娇滴滴的小美人。

用美人计?划……等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太乙似乎发现了什么规律,金砖铺茅房,珍宝镶菜刀,美女捧夜壶,傅汝玉他似乎……似乎是个爱美成癖的病态男人啊!既然这样,嘿嘿,太乙在得出结论的晚上连夜摸回步天宫,顺走了她师父老人家枕头下的月下美人图。

从计划扒光傅汝玉的衣服到实现这个目的,顾太乙只用了三个月零七天。

一个月调查傅大巫的喜好,一个月变身,她对自己施了法,躲在山洞里,不见光,天天靠吃大蒜和艾蒿度日,这三十日过去之后,她已经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了,第三个月,她随着折兰学习魅惑之术,然后,她又回到了建安,只用了七天,便成了傅夫人。

不过,她其实心里挺愧疚的,她的确是有意勾引他的。

他喜欢美的事物,尤爱美女。

九州七国,数大燕国为马首,大燕群臣百官,又唯巫祝傅汝玉为第一人,所以呢,逢年过节,都有各国派来的美貌细作混进傅府,若是个男人,被发现后立刻扔进蛇窟,若是个女人,则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好吃好喝好穿供上……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分析,顾太乙把所有搜集到的曾和傅汝玉有过瓜葛的美人儿画像挂在房中,仔仔细细地观察后,她发现这些女子多多少少都互为相似,更奇怪得是,她们都很像师父珍藏的月下美人。

乖巧可人,软糯甜美,看着就想捧在掌心里的美人儿。

这个发现极好,她就按着他的标准把自己从头到脚,从外到内打造了一番,不怕他不喜欢。

但她还是偶尔会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君子所不齿的。

她知道,等有一天,这个爱美成癖的男人发现他曾经娶过一个一只眼的老奶奶,还差点和她圆了房,他一定……呵呵,他一定会在自戳双目之前先戳死她这个老妖妇。

可她没法子,她的时间不多了。

每每她愧疚得走不下去的时候,她就自我安慰,她一没骗他的钱,二没利用他的权力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就算有一天她跑了,凭傅汝玉这一杆美男大旗,还怕找不到媳妇?况且他现在只是迷恋自己的美人皮和小娇娇的姿态,并无真心,这样算起来,她也不算是欺骗他的感情吧?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佛祖饶恕,三清饶恕,师父老人家饶恕。

她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男人的上-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一个穿衣服显瘦,脱衣服有肉的,咳咳,健壮的男人的上半身。

说是沙罗香的秘密就在他身上,但……没有啊?莫非那人骗了她?顾太乙眸光暗了暗,黛色长眉微蹙,并下意识地侧了侧脸。

对于她看见的,她很是失望。

她这一连串小动作落在傅汝玉眼里则完全跑偏了意思,垂眸,蹙眉,偏头,这分明就是欲拒还休,想热情又害羞的表现啊!他勾住她的下巴,微微一转,让身下的人直视自己,傅大巫祝刚要说几句情意绵绵的情话,这可比求雨祈福什么的简单多了,他的小妻子忽然右手捂嘴,似乎是想吐的样子……大燕国第一公子的脑中忽悠悠地闪过一个词——孕吐。

虽然他也很期待他们的孩子,只不过……现在是不是太早了,除了摸摸小手,亲亲小嘴,他还什么都没做呢。

而且,孩子?他真的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么?是奢望吧。

傅家的诅咒,如深夜梦魇,跗骨之蛆。

以凡人之力窥视天机者,必受神罚。

他一直不敢告诉他的小阿狸,他怕她恐惧,更怕她离开自己。

他和她的宝宝,多么好的一个念想……看见她不适,他马上心软起来,不再压-着她,而是坐起来,同时把榻上的太乙捞到怀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宠爱,哪里不舒服?太乙抚着胸,顺了顺气,晚上吃多了,你又太沉,压得我反胃得……不等她抱怨完,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完全被压得紧紧的。

他刀枪不入,深得各类美人儿喜爱,却唯独会被顾家阿狸气得胃腹疼痛,七窍生烟。

这丫头,居然又揶揄他重,身轻如燕,来去如风,她当这句话是形容旁人的么?他务必要好好收拾她,立夫威的大事就在今晚了。

他的唇就在她鼻尖外一寸,呵气如兰,这是我的第一次,恶心也得做下去。

第一次?话刚出口,太乙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连忙低了低,傅汝玉,你不是已经年过而立了么,而且……而且,你不是风流得要死,红颜知己多得要命么?师父曾经说过山下的男人均是三妻四妾,小小年纪便会有专门的丫头引领着行云-雨之事,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娇妻美妾环绕,红颜知己不断,享尽齐人之福。

旁人的话,她可以不信,但对于师父的话,顾太乙从来是深信不疑。

所以,此时此刻,她很震惊。

傅大巫眼皮跳了跳,你就这么希望你的男人是二手的?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这是他命定的爱人,乖巧可人,软糯甜美,就是他喜欢的那种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小美人。

时间长了,傅汝玉渐渐发现,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乖巧可人,软糯甜美啊!她就像是一块裹着糖衣的苦药丸,娇娇的表象下是一颗豪爽的心。

他看得出她竭力掩饰,一口饭要在嘴里咀嚼三十六次才咽下去,走路时一步分为三步走,小小的微笑也要捂着嘴……但她偶尔也会露馅,譬如每次自己做些亲近的动作,阿狸都会毫不犹豫地挥拳出手,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大口喝水,大块吃肉,上树下河,赶老鼠打蟑螂,什么都少不了她。

还记得,第一次看她拿他最爱的水缎银鞋拍死一只蟑螂的时候,恰巧经过窗外的他惊愕得险些晕过去,他本该冲进去,当面拆穿她,结果却也只是靠在花墙上,扶着额,看她熟练地毁尸灭迹……等她出去之后,他立刻翻窗而入,用化尸水化掉了那只鞋,最后想想,连那瓶化尸水也丢到了池塘里。

傅汝玉觉得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他自己。

面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近乎于人神分裂的姑娘,他居然越看越欢喜。

她喜欢装,他就不拆穿她,既然她乐在其中,就由她去好了,至少她对自己的心是真的,这就足够了……这边厢,榻上的顾太乙怕他一生气就不要自己了,马上笑着哄他,身子是不是二手有什么重要,只要夫君你的心是一手的就好啦。

傅汝玉别过脸,嘴里哼着,眼角却带着笑,花言巧语的小骗子。

一双软软的小手忽然环上他的脖颈,他一愣,回头间便被身下的太乙吻住了双唇。

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吻,傅大巫的脑袋轰隆了一声,哪里还有什么气恼,方才还傲娇不已的心马上化成了一汪春水。

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浓密的黑发间,深深的吻如狂风暴雨般一波连着一波。

他要占有这个姑娘,她的双唇,她的身体,她的心,他要和她生好多孩子,他要同她白头偕老,永不分离……阿狸,阿狸,忍着点,接受我好不好……阿狸,你又打人……阿狸,你真好……阿狸,你是我的了,我真幸福,阿狸,阿狸……我爱你……红灯覆细雪,帐中融融春。

傅大巫抱着枕头做着春梦,梦里他和他爱的姑娘在一起了……顾太乙瞧着他眉眼间外溢的甜蜜和幸福,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旋即麻利地剥下他的上衣,前胸后背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无异样之处。

在关键时刻,她终于想起了可以令人入梦的华胥决,只因傅汝玉本身是大燕巫祝,上奉神明下通妖鬼,稍不留心,法术就会被看破。

太乙怕他发觉,刚刚才主动吻了上去。

她又看了看傅汝玉有明显变化的腰下某部位。

嘿嘿。

?☆、三千世太乙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爪子一挥,把某男彻底扒了个一-丝-不-挂。

马赛克菌,马赛克菌,马赛克菌。

她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平原,越过峡谷,翻过高山,一路细细地看下去,再看上来,拎起某男的大长腿再仔细瞧瞧后边……顾太乙是越看越心凉,这分明就是一具正常成年男人的身体,一丁点特别之处都没有啊!……你去找一个叫傅汝玉的人,沙罗香的秘密就在他身上。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自己费了这么多力,不会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发现不了吧。

梦里的男人还在痴痴地笑,太乙看着生气,踢了他一脚,胡乱地给这位穿好衣服,盖上被,又念决在自己身上和被子上留下了一些洞房过后应有的痕迹,做好这一切,她把傅汝玉向榻里滚了滚,自己则裹着小被子睡在了另一边。

房间里很温暖,只是太乙刚躺下的时候,臂上的金臂钏隐隐传来一丝凉意。

太乙闭上眼睛,手指慢慢摩挲着它,这个金臂钏随她多久了?好像快三百年了吧。

那是一个人送的礼物,说起那个人来,记忆里似乎也是个喜欢美人儿,并受美人喜欢的人呢。

一身晃眼的袍子,黑发和袍子上沾着细碎的紫色花瓣,脸色苍白,不过一双眸子却黑得很,仿佛是把世上所有的黑暗都吸进去的一般。

太乙隐约觉得这不是他的真面目,除了那双眼睛之外。

他的假面之后应该是更盛大,更惊心动魄的美丽吧。

可恶啊……一个男人那么美有啥用!那时候,她问:我们还会见面么?他把描金折扇别在腰间,唤云而起,衣袍迤逦,微笑道:不会了,看你的样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自己太小了,小到只到那人腰间,小到遇到带一丝温暖的东西就拼了命地想靠上去,小到不知道什么是天命……入夜之后,傅汝玉迷迷糊糊间向旁边摸了摸,又把太乙揽回到怀里,太乙也累了,睡得十分实在,被人搂回去了也不知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凉,她还向他怀里缩了缩,很温暖。

一个冬夜,一场春-事,一枕美梦……第二天,是傅汝玉先醒了,一切太过美好,若不是看到怀里的小妻子,他都会不禁怀疑这是一场大梦。

她像只小奶猫一样,小小的,软软的,缩在他怀里,呼吸悠长,眉目舒缓,似乎是在做什么美梦。

傅汝玉注视着太乙巴掌大的小脸,心里琢磨着,也不知这丫头梦中有没有自己,想到这,他又幽幽叹气,傅汝玉啊傅汝玉,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他轻轻捏捏她的脸颊,捏捏之后又觉得不够,捧起她的小脸左亲亲右亲亲,动作很轻,怕吵醒她。

只是单单亲亲又怎么够,他掀开被子的一角,红色的肚兜,半透明的纱衣,还有深深浅浅的吻-痕,只是看着心就开始澎湃起来了。

正要有所动作,太乙忽然醒了来,睡眼惺忪,似梦非梦,但一瞬间,她看到了傅汝玉拎着被角的手,还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下一瞬间,一记长拳对着傅大巫高挑的鼻梁就飞了出去。

傅汝玉心中正想着美事,一时间走神,躲闪不及,正好被打中。

阿狸,傅大巫一个反手包住她的爪子,凶她道,你又打人!太乙似乎还在梦中,干笑道:看你居心叵测,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样子就忍不住为民除害。

他还是被她义正言辞的模样逗笑了,装模作样地暗了暗眸子,谋杀亲夫,看我不罚你。

说着便像一座大山一样罩在她身上。

这句话倒是很有威慑力,太乙连忙做小服软,装娇娇小娘子。

华胥决一日只能用一次。

若是现在用了,难免这位晚上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低头,藏在他的阴影里,声音娇软地呢喃:不要了……疼……听着自己口中说出的话,顾太乙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

太娘了……嗯?傅汝玉一时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太乙只好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微微高了些声音,那里……疼……说完,她慌忙把头埋到被子里。

她藏得快,倒是没看到傅大巫脸上那刹那的尴尬。

房中安静了片刻,只是片刻,出来。

他声音清洌。

不要。

她瓮声瓮气。

乖。

声音低了低。

不。

不罚你了,出来吧。

调子完全柔化了下来。

真的?太乙露出两只眼睛。

原来装娇花,也是会上瘾的。

傅汝玉无奈地揉揉她的发顶,真是个小狐狸精。

太乙眉毛皱成一团,师父说狐狸精是骂人的。

他把她连着被子一起揽到怀中,吻开她纠结的眉宇,你师父诓你的,狐狸精是对女人最高的评价。

阿狸经常是三句不离她师父,开始时,她那么一说,他也就那么一听,可听多了,他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鉴于她师父似乎一直在教导她山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曾一度以为她师父是个受过情伤的女人,鉴于这小丫头每次提到她师父时都是一双眼睛亮亮的,他也一度怀疑她的性-向……但,据他后来旁敲侧击得知,她师父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很不一般的男人……不过,就算她师父不一般又怎样,就算阿狸的眼中有爱慕又怎样,她现在是他傅汝玉的人了,谁都别想分一杯羹。

傅汝玉的怀抱暖暖的,太乙一点都不想起床,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果不其然。

她想,既然他把自己当成娇娇女,那就姑且软弱一些吧,我可以再睡一会么?只是,她又不禁想,若是这样一直娇软下去,南音他们还会当她是大哥么?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远的地方要去,她没有资格在这里停下……温柔乡是英雄冢,温柔乡是英雄冢,温柔乡是英雄冢……她又开始在心中默念。

他吻了吻她软软的唇瓣,笑道:睡吧,我抱着你。

那多麻烦你啊,还是……说着,小脑袋一耷,竟是马上就又睡着了。

傅汝玉抱着她躺回到床榻上,仔细掖好被角,然后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安静乖巧的睡颜。

三千世界,那么多瑰丽的风景,却偏偏对她动了真情。

很多事情,果然都是说不清的。

只是想到她说的,身子是不是二手有什么重要,只要夫君你的心是一手的就好啦。

傅汝玉的眸中还是闪过一丝不安。

等太乙再醒来,已经中午了,日头好得不得了,房檐上的细雪被小风吹得簌簌而落。

她坐起来,四下里看看,傅汝玉不在身边。

去哪里了呢?她想找件儿衣服穿,却发现床头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昨夜被撕坏的喜服,一看到它们,就是一种一场大梦的不真实感。

没办法,太乙只好扯了一件傅汝玉的黑袍子穿,袖子很长,挽了三四折才勉强露出她的小手腕。

唤了丫鬟进来,小丫鬟说大人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陛下有要事?奇怪了,他明明说陛下放了他三日的假,怎么又跑到宫里去了?不是……小丫鬟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道,是元妍帝姬生病了。

元妍帝姬?太乙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便又重复了一句。

对于这位帝姬,太乙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据说她出生的时候,皇宫弥漫在一片紫气之中,有仙鹤齐飞,又有青鸾回舞,百姓都说这位小帝姬是天上神仙的转世。

至于元妍和傅汝玉是个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顾太乙也早就调查过。

传言一则:巫祝大人呢,别看道貌岸然,其实风流得要死,红颜知己多得要命,譬如***,***,***,元妍帝姬,***,***……简单说吧,如果说傅汝玉有个万紫千红的花园,那元妍帝姬绝对是养得最用心的那朵刺儿玫瑰,如果说傅汝玉养了一缸活奔乱跳的鱼,那元妍帝姬一定是他每日趴在鱼缸边上痴痴地瞧着的那条。

小丫鬟见夫人皱眉,以为自家的少爷还瞒着这位山里来的傻姑娘,便解释道:那位就是少爷差点尚的帝姬大人……不提也就罢了,一提太乙便想起了更多的传闻。

她听说,五年前,他差点就娶了那位万千宠爱,无比尊贵的帝姬大人。

可惜,大婚的前一个晚上,元妍帝姬悔婚,逃了。

男神居然也被逃婚,真是太锥心泣血了。

傅汝玉千里追妻,小帝姬在逃跑中被歹人所挟持,傅汝玉为救她,断了一条腿……当时在山下茶楼,三条胡须的老耗子化成的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顾太乙听得一愣一愣,原来男女之间的爱情竟然还可以这样撕心裂肺、惊心动魄、挫骨扬灰,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只为再看你一眼,啧啧,忒神奇了……而那傅汝玉竟是这般痴情的一个男子。

她挤在一群听得如痴如醉的山鬼精怪间,抱着破茶碗想,能被人宠爱一定是件很美好,很温暖,很幸福的事情。

由于涉及到皇家和权贵,傅汝玉和帝姬的名字本应避讳,但说书人本是精怪,自然不在乎,名字都用了原主的。

一套书,三十六回,一个任性刁蛮,一个誓死娇宠,他长她整十岁,几乎是看着她从小娃娃长成女孩,又从可爱的女孩蜕变成艳动天下的少女,悠悠岁月,缓缓指间沙,痴痴地凝望,默默地守护,这其中的深情,怎能用言语来道。

最后惊堂木一拍,说书人一捋三寸小白胡,长叹道,纵观天下,除了元妍帝姬,哪里再有女子堪匹配傅汝玉?是啊,没人配得上他。

那时,听书的顾太乙舔舔干涩的嘴唇,又看了看茶碗里倒映出的那张其貌不扬,还瞎着一只眼的脸。

还好还好,他只是摔断了腿,要是人摔没了,自己还到哪去找沙罗香……燕国皇宫,摇光殿,元妍帝姬的寝殿。

一身黑衣的傅汝玉眯着细长眼,眉间朱砂痣像是一颗石榴籽儿,他对着一排侍女曼声道:夜晚寒气重,日落之后不要让你们帝姬到园中去。

若妍儿再出什么事,就麻烦各位姑娘们自裁吧。

男人腕上的小青蛇蜿蜒而出,鲜红的信子一点一点的,黑宝石似的眼睛和他的主人一样似笑非笑。

它若不动,还真以为是只碧青的镯子。

侍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看着脚尖,委委屈屈的,心里还嘀咕着,巫祝大人好凶呢,但是……凶得好霸道、好邪魅、好狂狷,人家好喜欢啊。

关于巫祝大人的传言一直是风生水起。

有个更夫说,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在经过傅府后围墙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呻-吟声,忽高忽低,酥麻入骨,从这个谜一样的呻-吟声衍化出了接下来的各种版本,香艳版本是巫祝大人虽一直未娶妻,但后院里却养着很多娇媚的妾室,每到晚上都夜-御-数女,采阴补阳,修炼邪术,惊悚版本是巫祝大人虽已过而立之年,却还一直容颜不老,青春常驻的秘密是他会淫邪之术,用处女之皮制成灵丹妙药……至于这些传言中,哪个版本为真,就渺渺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些奇奇怪怪,危言耸听的传说一点儿都不影响巫祝大人在大燕美男谱中的地位,人们常说唯一能和他比肩的便是山外山,天外天,步天宫里的叶流白了,但那叶流白如何美貌,便没人说得上一二了。

这边厢侍女们一个个即忐忑又兴奋,那边厢金钩挑起的半透明纱帐后忽传出一道妩媚娇憨的声音,傅哥哥,你太凶了呢,丫头们年纪小,胆子也小得很。

再说,有你在,本宫还用怕么??☆、点绛唇她就是元妍帝姬,双十年华。

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元为大,妍即美,元妍则为大美。

冰肌玉骨,暗香盈袖,弯弯柳眉下是一双会发光的桃花眼,便是不笑时,也是一副温柔娇美,脉脉含情的模样。

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很有趣?座下之人轻轻吐字,言语中甚是慵懒,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你担心我?心里的些许期待让女子的脸微微泛红。

傅汝玉端起小桌上的药碗交给身旁的宫女,示意她来给元妍喂药,我护得了你一时,又怎能护你一世。

就这么两句话,让女子脸上的笑意如秋风扫落叶般全都消失。

五年来,多少回,自己会梦见那样的情景。

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对自己说话,同自己笑,也会发脾气,但更多的是宠爱,就像以前一样。

睁开眼之前,自己的心中就有小小的奢望。

果真如愿,坐在自己床前的,真的是他。

她也想,自己应该满足了,可是,她不甘心。

傅哥哥,你成亲了。

似乎是询问,但又是以陈述肯定的语气结尾。

元妍说话的时候,傅汝玉正看着窗外的天色,心里估摸着他的小妻子是不是已经起床了,她看见自己不在会不会生气,一生气会不会不吃东西,昨晚刚刚做了激烈的事情,不吃饭补一补可不行,他得快些回去才是……他走着神,元妍的话他也没听到。

元妍扯扯他的袖子,傅大巫这才回过神来,只听她讲:当年的事情,本宫很是对不起你,那时年轻气盛,做了很多糊涂事……害你断腿,本宫,她顿了顿,我很对不起,傅哥哥,你能原谅我么?傅汝玉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抽出长袖,额前碎发虽隐约遮住了他飞扬的剑眉,却挡不住那双缱绻的细长眼,他轻轻勾起嘴角,柔声浅笑,我一直都不曾记恨过你。

那你为何忽然成亲,元妍很是不解,难道你不是因为负气,故意气我?这个时候,她甚至希望他可以记恨她。

还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语气却不再那般轻飘,我是真心喜欢阿狸。

她没有我,或许还可以好好活着,我没有她,不行。

一旁的宫女们发现,提到这个‘阿狸’,巫祝大人整个人都烟火气起来了,更让人想亲近了呢。

不过,元妍美眸微垂,听说她是从山里来的,无父无母,我怕她是为你的地位和钱财才……傅大巫哈哈一笑,阿狸?她才没那么聪明。

元妍只觉得很委屈,我也是怕你被骗了,我希望你幸福,真正的幸福。

我现在就很幸福,傅汝玉笑得眉眼弯弯的,真正的幸福。

元妍手一抖,樱红色小嘴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

半响之后,她又恢复了乖巧娴静的模样,一口喝光小桌上的汤药,抹抹嘴,莞尔问道:她很美?傅汝玉已经开始收拾起药箱,随口答道:是个小美人儿。

元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韶华易逝,青春如花,十年之后,当她年华不再,容颜老去,傅哥哥,你是否会爱她如初,地久天长?他合上药箱,直起身,其实,我也在担心这件事。

对自己没信心?元妍挑眉。

傅汝玉下意识地揉揉太阳穴,我已过而立,阿狸却才二八,十年之后,我是个快要知天命的老家伙,她却正是妖娆好年华,我真怕她嫌弃我,不要我。

宫女们相视苦笑,巫祝大人这副害怕被抛弃的小黄狗姿态,居然瞧着一点都不讨厌。

就在元妍帝姬怔怔的时候。

帝姬殿下,臣退下了。

他郑重施了国礼,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殿外。

帝姬殿下么?这么生疏的称呼。

元妍的眼中尽是落寞,她苦笑一声,缓缓披衣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向门外走去,纤细的身子显得那么羸弱,推开门,她望着他的背影,只是问:除了美貌,她有什么好……侍女们心中轻叹,这是多么傻的问题。

可在情情爱爱面前,纵使是万千宠爱,无比尊贵的帝姬殿下,也变成了最普通的小女人。

阿狸啊……傅汝玉微眯双眼,尾音绵长,除了美貌,似乎也没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微微一顿,眸色深了几许,不过,她令我欢喜。

男子瞧着宫外徐徐炊烟,语气温柔,甚至有些缱绻之意,尤其是最后一句,轻柔得像是和爱人说的甜蜜情话。

无它。

她令我欢喜,便已足够。

元妍长叹,呆呆地目送傅汝玉消失在夜色中,没再说任何挽留的话。

她知道,这一次便是沧海别经年,他晨光踏雪而来,只为了结这段旧事,纵使以后自己再装病,他也不会来了。

她是帝姬,她有她的尊严。

五年前,她拒绝了他。

因为傅家的诅咒,她还是退缩了。

五年后,她想选择的时候,选择权已经不在她手上了……她很小的时候便见过傅汝玉,年纪小,面目记不清,只隐约觉得是个极其漂亮的哥哥,直到她十岁生辰那天,她才第一次正视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男人。

黑衣银裘,墨发如缎,细长凤眸,眼角微微上挑,眉间还有一点朱砂痣,不显女气,而是别有韵味。

那个日光微凉的午后,他立在梅花树下抱着小帝姬小皇子们一个一个地折花,他人长得美,又不冷冰冰的,女眷和孩子们都喜欢亲近他,而他也是来者不拒,随便个一鳞半爪,一言半语便把一群诰命贵女逗得花枝乱颤,脸上□□直落,也把一群皇亲贵胄的公子们恨得牙根直痒痒。

一树梅花,一个他。

只看雪下花,迷了梦中人……想到往事,元妍抿了抿嘴,她似乎知道了一件事,曾经只是她一个人的傅哥哥,现在是别人的了……太乙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也不关心,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沙罗香,卧室书房地窖翻了个遍,依旧找不到。

她怀疑傅汝玉还不放心她,所以藏着沙罗香的秘密不告诉她。

这可不行,太乙急得在屋中走来走去,思忖了大半日,最后的结论就是,务必进一步讨好傅汝玉,让他对自己五体投地,披肝沥胆,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对!她右拳一锤左掌心,马上拎起裙子飞奔了出去。

她的时间不多了。

后天,师父就要从山海秘境回来了。

在那之前,必须拿到沙罗香,赶回步天宫。

傅汝玉没有她,还能好好活着,自己没有娘亲,不行。

太乙一路飞奔到厨房,按着事先调查好的傅汝玉喜欢吃的菜谱,煎炒烹炸地弄了一大桌菜,看得傅府的大厨一怔一怔的,他们心中感叹着,怪不得巫祝大人那么喜欢夫人,他们的夫人还真是不得了( ⊙ o ⊙)啊!别看生得纤纤弱弱,一阵小风就能吹跑的美人灯似的,这杀鸡宰鱼,抡起菜刀来,竟是虎虎生风,比他们这些几十年的大厨还要麻利上几十倍。

他们倒是不知道,他们的新夫人在山上修炼时,劈柴挑水,厨房里干过百余年……只是做好了饭菜,左等右等,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傅汝玉就是不会来。

为了表示诚心,顾太乙连个丫鬟都不带,自己巴巴地跑到傅府大门外,垫脚张望,深情的模样那叫一个望眼欲穿,连一干侍卫都看不下去了,各个义愤填膺着,巫祝大人也真是,一大早就跑到宫里看望帝姬不说,居然这么晚都不回来,夫人啊,真是太可怜了!在太乙堆好了第四个歪歪扭扭,丑怪丑怪雪人的时候,那台熟悉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了巷子口。

她看见了他,他也看到了她,或许比她看见他,还要早那么一点点的时候,他先发现了她。

傅汝玉一路归心似箭,马车颠簸,心也随着跃跃欲飞,他挑着车帘,远远地就望见自己家金光闪闪的大门前立着两大两小,四个极为丑陋的雪堆,他向来不喜丑陋的东西,正皱眉寻思着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在他府邸门口堆雪,堆雪也就罢了,还偏偏这么没有美感,真是不可饶恕……忽地,从雪堆身后冒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脸恹恹的小脸在看到自己的时候马上雀跃起来,搓了搓手,迎着马车飞跑过来。

不等马车停下,傅汝玉一撩衣摆飞身跳下了车,三步两步来到那人跟前,还不等她说话,就脱下自己的披风罩在了她身上,接着一把揽人入怀,声严厉色,顾太乙,你不知道冷么,穿着单衣就跑出来玩,生病了怎么办!生病了可别想着我来照顾你!太乙还想着邀功呢,这下好了,话到嘴边,硬是被傅大巫给呵斥了回去。

门口的侍卫可看不下去,凑上前道:大人,夫人这是在等您回来,都等了两个时辰了。

这不说还好,一解释傅汝玉太阳穴都疼,她任性,你们也都跟着傻了!不知道把她拉回去!侍卫一缩脖子,连忙退到一旁。

平日里通情达理得很的大人,一碰到和夫人有关的事就立刻不讲道理起来。

大人生气了,夫人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太乙被吼得云里雾里的,看来师父说得没错,山下男人的心情就像八月的天气,阴晴不定,说风就是雨。

若是步天宫里的顾太乙,面对如此情况,一定一拳飞出去了,奶奶的,老夫好心等你回家,你居然敢吼老夫,你不想活了!不过,她现在是傅府的娇娇小娘子,所以她只能眨眨眼睛,水雾迷蒙,踮起脚尖在男人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软绵绵地靠到他怀里,声音小小的,似是春风撩心弦,夫君,我好想你。

小白山那只风骚的男狐狸说过,在美人的撒娇面前,任何训斥都是苍白无力的。

时刻记住,你是美人儿,天大的美人儿。

太乙心中默念,我是美人儿,天大的美人儿。

夫君,我好想你。

只是这一句话,傅汝玉的一腔怒火便在太乙的糖衣炮弹面前化成了渣渣。

他抬手,抚上她红彤彤的小脸,习惯性地勾起嘴角,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惑人心魂,想我了?太乙一瞧有门,马上猛点头表忠心,十分,非常,特别,无比,天大地大地想!四目相对,她眸光讨好,他满目柔情。

下一瞬,太乙就呆了,那是一双清澈如碧水,又甜腻如蜜糖的眸子啊。

暗香随风而来,她被他看得浑身酥-软,呆呆地看着他一下,一下,慢慢低头,纠缠的发丝落在自己的颈上,苏苏麻麻的,而后,他轻轻覆住了她的唇,软软的舌尖儿从齿间缓缓深入,撩人的气息让人迷醉……再后来,太乙感觉胸口传来阵阵麻痹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荡漾,心神不宁,呼吸紊乱。

这种感觉是新婚之夜不曾有过的。

她想,傅汝玉大抵会一些蛊惑人心的妖瞳术,而且,这种瞳术竟然如此厉害,只是一眼就看得她不能动。

她决定,回山之后得好好请教一下师父,是什么瞳术这般厉害,以及可有应对的方法。

侍卫们:大人越来越大(yin)胆(dang)了。

还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他在她的唇上流连了好久,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修长的食指轻轻一点她的额头,下次莫要这样傻等了。

春光般的妖娆,似水般的深情,用的是红尘中最轻柔的调子。

太乙动了动手指,终于可以动了。

她微微别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瞳,低声呢喃道:中午醒来,发现你不在,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要是不要我了,我还去哪儿找沙罗香。

这样的解释倒是很中听,傅汝玉顿时目光炯炯,一副得意的神情,女人就是想得多。

我怎么会不要你,除非你先不要我,不过,他勾住她尖尖的小下巴,声音低沉,你也休想不要我。

太乙被他阴-邪的声音吓了一跳,慌道:我,我哪里舍得,她以为他对自己的目的有所发觉,但仔细看看他的神情,又似乎不是,一时难以判断之下,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照着以前看过的话本道,我是三生有幸,才能做阿玉的夫人,又怎么会离开你呢。

他知道她不会离开他,但他就要她亲口讲出来。

月夜雪中,两人的黑发轻轻飘起,纠缠成奇怪的姿态。

一个情有独钟,恨不得把对方放在掌心里面宠着溺着惯着,一个虚与委蛇,恨不得一腿撂倒对方,拿了沙罗香,转身就飞奔回山。

还好,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一个以为是迷恋,一个当做是痴情。

乍一看来,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倒也像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的一对儿呢。

他吻住她如玉的耳垂,啮咬着道:你若负我,我就用你的肚兜上吊,做只艳鬼,生生世世跟着你,缠着你,压着你。

最后三个字特别加了重音。

肚兜居然还有这种功能……太乙觉得挺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期一会,人死如灯灭,轮回之后,你还会找到我么,就算找得到,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刚开始还有些怕,这样一想顿时轻松了许多,她拉起傅汝玉的手向门口走去,边走边笑道:阿玉,你还没吃饭吧。

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饭菜。

男人一手被她拽着,一手拍拍她头上顶着一小撮雪的呆毛,也好,边吃边谈。

正好我也有件事情同你讲。

什么事?太乙兀地心头一动,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还好被傅汝玉及时护在怀里,她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慢声着探寻着问,是很重要,很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的?莫非他要告诉她了?沙罗香的秘密??☆、讲秘密太乙的两只眼睛眸色并不相同,一只纯黑,一只黛蓝,平时那只黛蓝的眼睛光泽很淡,幽暗深邃,但没几天,傅汝玉就发现,只要她一有什么欢喜的事情,那黛蓝色的眸子就熠熠发光,就像是仲夏夜天空中璀璨夺目的星河,让人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的浩瀚星河。

广厦千万,连绵不绝。

小荷出水,蜻蜓点落。

碧螺新茶,唇齿留香。

美人素手,纤纤破橙。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都比不过,你站在大门前,等我回家的小小模样。

傅汝玉看着她一心好奇,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暖暖的,她就像是一朵小火苗,跳动着,跳动着就把他燎原了,他捏捏她的脸蛋,是很重要,很秘密,但不仅是一般人,而是几乎没人知道的一件事情。

太好了!太乙兴奋地在袖子里握紧拳头。

这么高兴?阿玉你和我说这样一件既重要,又秘密,并且几乎无人知晓的事,那就是真心待我的意思了,我当然高兴。

阿玉阿玉,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吧!看她开心,傅汝玉自然更开心,他想自己不把那件事隐瞒太乙,果然是个极其明智的决定。

不过,他也不打算马上就告诉她,他摸摸下巴,故作姿态,正好眼风扫过门口四个土肥圆的雪人,舒隽的长眉抖了抖。

太乙马上领会,一步跳出去,刚开始想飞腿,但立刻觉得姿势有碍观瞻,便握着两个拳头这就要把雪人击碎。

傅汝玉讨厌丑陋的东西,她知道。

如此关键的时刻,怎能惹他生气。

只是拳头距雪人还一寸远时,整个人又被傅汝玉捞了回去。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丑?他方才皱眉不是因为讨厌这四个东西,而是分辨不出它们到底是熊?水缸?冬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这种不能把握的感觉让傅汝玉很不爽快。

这个……太乙摸摸头,其实她也就是打发时间随便堆的,能有什么创意。

她正想随便说是四个矮冬瓜,门口的侍卫又暗搓搓地凑上来,其实他们也分辨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个结论,而且一致认为是正解,大人,您直接问,夫人会害羞的。

太乙默泪,果然手艺不行是件羞-耻的事情。

妈妈,他们都笑话我……傅汝玉被侍卫这么一说更是五里雾中。

侍卫四下里看看,掩嘴小声道:大人,您仔细瞧,难道不觉得他们是一家人么?左边这个最为高大英武,器宇不凡的是大人您,最右边这个稍微纤细一些,窈窕貌美的是夫人,中间两个小小的,天真可爱的是将来咱们府上的小少爷和小小姐啊~!!!太乙扶额,侍卫大哥,人才啊!你是怎么从这四个基本没区别的矮冬瓜身上归纳出来高大英武,器宇不凡,窈窕貌美和天真可爱的啊!被人联想到这样一枚丑陋的冬瓜上,顾太乙想傅大巫一定是要不高兴的,他可不能不开心啊,沙罗香的秘密还没告诉她啊!她连忙组织语言,要解释个一两句。

话刚要出口,傅汝玉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抬手,在侍卫们的瞠目结舌中,直接把她扛起来大步进了府门。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自家大人高大英武,器宇不凡,健步如飞的背影,默默感叹,大人他原来是个急性子,还有,嘿嘿,年轻人,可真好啊……他们又低头掐着手指算了算,若是这样的速度,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府上就能有个小少爷,或是小小姐了呢……太乙被一路扛到卧房,然后又被轻轻地放到床榻上,还晕头转向间,傅汝玉便欺身压了上来。

太乙忙道:阿玉,我还没吃饭呢,不要……男人一笑,把太乙抱起来像摆娃娃一样让她坐在床头,自己则坐到一边,笑得坏水十足,小丫头,想什么不纯洁的呢。

我只是想快些回房告诉你秘密而已。

太乙马上开心起来,只听他继续道:今日我去看元妍帝姬了。

恩恩。

太乙点头。

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恩恩。

其实我和元妍的事情,一早就想告诉你的,怕你误会,才一直拖到今天。

太乙难以掩饰心头的激动,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这些我都知道,阿玉,讲秘密吧。

细长的眉慢慢挑起,傅汝玉向床头软枕上一靠,拍拍自己的左臂,过来。

太乙装作没看见,眼神四处飘忽。

傅大巫也不着急,他和她还有很多的时间,他依旧望着她,不紧不慢道:阿狸,到我怀里来。

太乙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一般。

姑娘若不投怀送抱,秘密就……投投!一说到秘密,太乙立刻滚到傅汝玉怀里,真诚地眨眨眼睛。

男人手臂一弯,把太乙牢牢地圈在怀中,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间,做完这两个动作,他才开始道:我第一次见到元妍,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等等,太乙打断他,阿玉,你的意思是,你要向我告白你和元妍帝姬的过往?傅汝玉点点头,我和元妍的事情,相信阿狸也听到过不少传闻,但我还是希望亲口告诉你。

太乙郁卒,老夫都给你投怀送抱了,你居然给老夫讲这个!说好的既重要,又秘密,并且几乎无人知晓的事呢。

说好的沙罗香呢!师父后日就要回山,她最迟后日早上就得离开……想到这,太乙有些急躁了,她下意识地想起身,但此时此刻她却被傅汝玉牢牢起扣在怀里,根本就动弹不得,放开。

她蹙眉道。

就知道你会生气,男人又紧了紧双臂,所以才要抱紧了。

太乙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我不想听你们的事情,你喜不喜欢她,她喜不喜欢你都和我没有关……关系的系字还没说出口,太乙的双唇便被吻住。

山下的男人果然难以理解。

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强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良久之后,他才离开她的唇边,垂眸笑睨道:乖,不许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乖乖听我讲完好不好?太乙泪目,复杂的心绪在心头翻覆,她好累,累得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是真的对他们的过去不感兴趣,而且,为什么她说实话的时候他不相信,她骗他的,他却句句当真。

傅汝玉见她安静了下来,便慢慢道:我第一次见到元妍,是在赤月死斗场。

陛下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一同来迎接大燕的新巫祝。

人们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却没有一人上前,只有那个还胖嘟嘟的小帝姬握住了我满是鲜血的手。

赤月……死斗场?太乙有些发愣。

知道大燕每一代的巫祝是如何选出来的?难道不是天命神授?真是山里来的傻孩子,他摸摸她的发顶,继续道,神幸强者,只有强大到无限接近神明,才有资格通灵降神。

然而,他的眸光暗了暗,以凡人之力窥视天机者,必受神罚。

所有世袭巫的家族都有诅咒,灵力越强,诅咒越重。

而傅氏家族的诅咒便是家族的女子只能活到二十岁,而男子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太乙大惊,帝姬呢?她知道么?傅汝玉点点头,我不想她日后后悔。

你不想她后悔,所以在大婚之前告诉了她,让她还有选择的机会,那你,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太乙心头莫名的郁郁。

对不起,他凝视着她似乎带着小小火苗的双瞳,小心翼翼地道,阿狸,原谅我的私心可以么,我怕你知道就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了。

太乙闭眼又睁开,她没有资格怪他。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其实这个诅咒也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而且,傅汝玉一改消沉,忽然捧起她的小脸,亲了又亲,一时之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松开手又紧紧地抱住她,重要的是,我找到了那个法子!阿狸,我们可以有孩子了,可爱的健康的孩子!一向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巫祝大人,他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是,是什么方法?太乙也开始发颤,黛蓝眸中绽出闪闪的光华,她隐约知道那是什么。

是沙罗香,阿狸,你听说过沙罗香么,传说中遗失在人间的太古秘宝?沙罗香?她自然知道,也许这人间没人比她更知道。

三百多年前的神魔大战,饮玉神君身祭目莲灯,殉世罗刹海,拂荒魔神三魂被打入十道轮回,七魄则锁进沙罗香中。

而她此行下山也正是为了沙罗香。

她必须得到它。

太乙强忍心中的澎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阿玉,你知道沙罗香在哪里?傅汝玉一手揽住太乙的纤腰,一手拉起她的小爪子放到他胸前心口处。

狭长的凤眸中,满满的都是幸福,他说:就在这里。

?☆、长相思就在这里。

闻言,顾太乙先是惊喜,旋即是惊愕,最后又有些惊恐。

喜的是心心念念,寻觅已久的沙罗香终于有了着落,娘亲得救指日可待;愕的是原来沙罗香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世间,那人说的沙罗香的秘密就在傅汝玉身上果然没有诓她;恐的是剜心这种事,她顾太乙下不了手啊……太乙复杂变幻的微妙表情全都落在傅汝玉眼中,他引着她的小手一层一层,慢慢地剥落他黑色的外袍和中衣。

太乙满脑子都是剜心的事情,无意识地任他摆弄,直到,一抹魅惑的粉红色闯入她的视野中,这才回过神来。

在傅汝玉心口处,蜜色的肌肤上,一朵娇俏的粉红色花朵正含苞待放,而且,它似乎是活的一般,仔细盯着它看,便会发现,虽然微弱,但层层叠叠的娇嫩花瓣正在慢慢绽放,花枝环绕,彼此纠缠,与他的血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太乙像是着了魔一般,柔荑小手抚上那花瓣,而那花朵也像是感知到了抚摸,居然颤动了一下,旋即摇曳起来,似是邀请进一步的抚-慰一样。

她又碰了一下,小花颤动得更欢实了,似乎在说摸-我吧,摸-我吧~同是,还散发出丝丝甜香,迷醉诱-人,妩媚妖冶,太乙脑海里再无其他,她双手撑床,这就要吻上花瓣。

平日里风流不羁的傅大巫忽然向后退了退,难得的尴尬起来,他唤了声,阿狸。

太乙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双眸蒙上了一丝迷蒙的水雾,呼吸急促,继续向前倾身。

傅汝玉连忙捧起她的小脸,顾太乙,醒醒。

轰!一声惊雷。

顾太乙,醒醒!……春风崖顶,紫衣黑发临风而动,他倒拎三尺青锋,顾太乙,醒醒!不远处歪脖树下的灰衣少女忽地从半梦半响中惊醒,师父……他厉声道:练剑也能睡着,晚上到我书房抄经书,抄给你三十六个内门师兄,七十二个中门师姐,还有一百零八个外门师弟妹,人手一册,不抄完不准回去睡觉。

灰扑扑的少女低着头,小声道:师父,一百零八个外门师弟妹的份儿上次已经抄写过了。

他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既然这样,就换作你新进门的三百个师弟妹吧。

顾太乙:……他把手中佩剑扔给顾太乙,太乙,你可记住了,方才这一招叫做饮春风。

你天生没有仙灵根,又有煞怨二气缠身,步天宫的修炼之法虽好,你学来却也无甚用处。

这一套春风化雨,不是上乘功夫,不过你学来倒也可以强身健体,多活些日子。

太乙抱剑拱手,一只眼睛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鞋子。

她只有这一只眼,用来看世间,却也足够了。

徒儿多谢师父。

他负手立于崖顶,练给我看。

六十二路春风化雨剑法,太乙有模有样地舞了一遍。

有气无力,再来。

太乙又练了一遍。

他凝眉,下盘不稳,再来。

太乙瞅了瞅自己短粗的下盘,又走了一套。

他的眉头凝得更深了,有形无意,再来。

后来嘛……后来这一套春风化雨,顾太乙练了三百年。

……顾太乙,醒醒。

步天宫中的顾太乙还在歪脖树下,建安城中的顾太乙已从梦中醒来。

她揉揉额头,阿玉,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态。

他怎么会怪她,他哪里舍得怪她,再说,难得看她主动的模样,他高兴还来不及,这是沙罗花。

隐在每一代傅家长子或者长女体内,因为它,宿主逃不过早衰而死,也因为它,宿主的灵力是九州之中最强的。

平日里,或者一生之中,宿主到死都看不它显形,只有……傅汝玉看看自己的心口,又看看蹲坐在面前的小妻子,她满是好奇,甚至还有一些急迫地问:只有什么?只有宿主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宿主的情动会引得它萌发。

扑通。

太乙跌坐榻上,真心爱上一个人?骗人的吧……师父说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是要受到天罚的,但她转念之间又想到,傅汝玉爱美成痴,迷恋成爱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那样便算不得真爱,那她也不算欺骗,可若不是真爱,沙罗花又为何会萌发?唉,真是头疼,算了,以后再说。

面对复杂的问题,顾太乙一般都是选择以后再考虑,以后……以后她就忘了。

今天早晨,你又睡着之后,我更衣时,忽然发现了这个,想必是昨晚, 傅汝玉笑笑的,苍白的脸上再次疑现洞房之夜的羞涩红晕,昨晚的情动引发了它。

等沙罗花全绽的日子,我身上的诅咒便可以解除了。

太乙想,莫非自己年纪大了?思维怎么愈发的不跳脱,她问了一句,沙罗花和沙罗香是什么关系?傅汝玉继续道:据族书上说,沙罗花是可以从宿主的身体中取出来的,把花烧成灰,便是沙罗香了。

怎么个取法?傅汝玉顿了顿,在太乙炽热的目光注视下,良久才道:心头血。

……太乙的下巴,咣当一声,掉在了床板上,敢情这还是得剜心啊…… 即便为了娘亲,可伤人身体之事,她做不出来。

不是我的,傅汝玉苦笑,一勾食指,推上她的小下巴,是你的。

被宿主真心所爱之人的心头血,用它做引,便可取出。

沙罗香是上古秘宝,若不出世,不会被人所知,一旦出世,稍加时日,必被窥视,所以,他轻揽她入怀,几多无奈,阿狸,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此时此刻,顾太乙根本没注意到身旁男人的伤怀,她只想,太好了!不用伤人又能拿到沙罗香,真是太美好了!只是……她又抬头问:那若沙罗花从宿主身中取出,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危害么?这个……他微微一笑,背靠软枕,长腿一翘,也不会怎样,大抵就是身体难过个一两天吧。

真的?真的这样,她就放心了。

真的,傅汝玉敛起一脸的笑意,难得的郑重,阿狸你放心,沙罗花现世的事情目前还无人知道,就算有一日被人知晓,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你和我,顾太乙和傅汝玉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我……唔……他本想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结果我字刚出口,怀里的夫人便饿虎扑食一般扎了上来,其疾如风,其快如电,侵掠如火,不动成山……而那时傅汝玉正要说话,嘴唇微张,结果门牙对门牙,咔吧,咔吧。

傅大巫这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了强吻。

太乙坐在傅汝玉的大腿上,捧着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不停地吸啊吸……就在她考虑要不要换气的时候,被人拎着后领子从坐骑上提起来,扔到一旁。

傅汝玉面红耳赤地咳了咳,又擦了擦嘴边某人湿哒哒的口水,抚着胸口道:阿狸,你这样是要人命的。

太乙从床上滚起,摩拳擦掌,小腿一蹬一床板,这就要再次扑上来,快快!我要催熟它。

她两手臂伸长要抱他,他则伸出食指轻轻顶在她额间,看着她挥舞着的两只小爪子,哭笑不得地说:你再这般热情如火,为夫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娇滴滴攻势,人家想看沙罗花全开的样子嘛,人家想早日和阿玉有,有健康可爱的小宝宝嘛。

他一收手指,看着太乙失去支撑一头扎到自己的怀里,这么迫不及待了?他唇角微抿,眸光潋滟,如南水飘着小桃花。

恩恩。

沙罗花开了,就可以取走沙罗香,就可以救娘亲了。

她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地要疯魔了。

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因为兴奋而愈加娇艳,娇弱的身子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人忍不住要好好疼-惜一番。

男人笑意渐浓,一声喟叹在铺天盖地的甜蜜香气中缓缓消散,他说,还是,声起声落,红帐四合,我来吧。

又是一夜的华胥美梦。

他的梦中有好闻的蜜桃香,那是任何人都会向往的仙界,他和阿狸站在大门前,看他们的女儿出嫁,阿狸捏着手绢哭得要晕过去一样,他则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宽慰着,下个月,小显就要尚公主了,你不是最看不惯皇后娘娘的矫情么,成亲那天,你就站在我身后,好好欣赏她送女儿时怎么哭。

阿狸擦擦眼角的水珠,眨眨眼,她的眸子依然同以前一样迷人,她说:阿玉,七皇子最近总翻咱们家的院墙来找小光玩,竹马竹马的,不如……嘿嘿。

这样的梦,很幸福。

真是让人不忍心醒来,再燃一支安魂香吧。

就这么沉溺其中吧。

就这么沉溺其中吧。

就这么沉溺其中吧。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晨光熹微,花色妍妍,傅汝玉抱着还在熟睡的小妻子,满脸的幸福。

墙上的九九消寒图已染了过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过一日就用红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染完九朵……他望向窗外,眼笑眉开,染完九朵?便是九尽春深了。

他轻轻抚上阿狸的小腹,待到九尽春深,这里就该有个小东西了呢。

想他傅汝玉何德何能,娇妻爱子,这一辈子,太幸福不过,太完满不过了。

他真要感谢上苍庇护,神佛垂怜。

想到这,他又有些落寞,阿狸诚心诚意地待他,他还是对她有所隐瞒,不为其他,只是怕她知道了担心。

真正的沙罗香并不是沙罗花的灰烬,而是一旦沙罗花离体,十日之后便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的宿主的——骨灰。

?☆、泛兰舟建安是大燕的都城,作为九州第一强国的都城,还正处盛世,纸醉金迷,衣香鬓影,纨绔贵胄,金刀美人,该有的它都有。

酒楼上隐隐有女子清歌婉转,满含深情的字字句句,飞过重楼,直上云端,化云心兮思淑贞,洞寂灭兮不见人。

瑶草芳兮思芬蒀,将奈何兮青春……座上大多是一些长得白白净净的富家公子,宽袍长袖,蛾带高冠,手里的描金美人扇在胸前缓缓地摇,身后站着的小厮或拎着金丝鸟笼,或一脸我是狗腿子,不服?来咬我啊的傲然模样。

有些公子还背背长剑,腰间垂着法器锦囊,一副修仙人士的打扮。

九州十二国修仙之气向来繁盛,尤其是十二国之首的燕国,上至皇亲贵胄,下到贩夫走卒,都以家有修仙之士为荣。

不过修仙听起来美妙,做起来可不是一般常人可以堪负的,所以酒楼中这些小公子们并不是真正的修仙者,只是装潢下门面,走走潮流罢了。

推杯换盏间,便是各种闲话。

我爹说巫祝大人已经两日没参加朝会了。

巫祝大人成亲那日,托我在宫为妃的姐姐的福,我也有幸一去。

是么?我那日醉酒,我爹没让我跟着,如何?新娘子美么?美死了。

啧啧,那鼻子,那眼睛,那胸,那腰,那屁-股,那小步子走得那叫一个销-魂妩-媚,别说巫祝大人了,就算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也得凡心大动。

可惜啊可惜,你我是没这个福气了,得妻如此,不要妾室□□又如何。

真的那般美艳?这么说吧,元妍帝姬也不及她三分啊。

妖精啊妖精。

他们在一边说着,有人在隔壁听着。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桌前,怀里还圈着个小美人,他捏捏她的脸颊,笑意浓浓,人家夸你呢,开心么。

小妖精。

一阵碰杯之声后,隔壁的人又道:都说巫祝大人风流不羁,这次为了小娘子把家中的娇艳丫鬟全都遣散了不说,城里交好的夫人小姐们也都断了瓜葛。

啧啧,巫祝大人这回真是栽了。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啧啧,巫祝大人若被小妖孽吸干了,我大燕可要少了个栋梁啊,悲哀啊悲哀。

这倒是,巫祝大人慢声慢气,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龙马精神的人啊,哈哈。

……隔壁的小美人手肘磕了磕身后的男人,一脸赤诚地笑,人家担心你呢,温暖不。

小嫩肉。

男人倒也不气,只在她耳边缓缓呵气,巫祝大人是不是龙马精神,夫人应该最清楚。

太乙避开他炽热的眸光,一手挑开傅汝玉的衣襟,她要确认沙罗花绽放的程度。

今天早晨醒来,花瓣已经微微绽开,若照着这样的速度,今晚,最迟明早,她一定可以取走沙罗花。

而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惹傅汝玉生气,务必继续装作娇娇小美人讨好他。

小妻子随时随地对自己上下其手,傅汝玉一点都不介意,他很乐在其中。

他的阿狸如此在意沙罗花,就证明她也很想和自己有宝宝,只是不好意说罢了。

下了酒楼,傅汝玉先把阿狸扶上马车,旋即侧头吩咐侍卫去查查方才隔壁那两个公子哥的来路,侍卫一看巫祝大人那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那二位要倒霉。

侍卫应声退下,傅汝玉挑帘跃进车内,一勾手便把裹着大氅的阿狸拎出来揽进怀里,她眨眼抬头看他,他垂眸上下左右扫了扫,心里哼着,自己的夫人就是脸小,胸大,腰细,屁-股圆,算你们识货,可也轮不到你们这些黄口小儿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太乙见他眸光闪烁,还以为是气那二人怀疑他的龙马精神,如此重要的日子,宿主情绪波动可不好。

她半依在他怀中,明眸宛然,媚声媚气,阿玉,咱们现在去哪儿?他吻她的眼角,一个好地方。

……这天的天气好的不得了,太乙窝在傅汝玉怀中,手挑车窗帘向外看,街上人来人往,拿着泥猴的小孩子挣脱母亲的手拼命地扒在卖面人的小摊子前,舞狮子的长队咚咚锵锵地一路敲过去,买馄饨面的老妪笑呵呵地摇着扇子,像是什么都看得清明。

……南音,这是什么东西?你新做的符咒替身?大哥,这是面人儿啊,我上山之前,阿娘买给我的。

我还有好多呢,给你一个。

……大哥,你不会不知道面人吧?少年一阵错愕后,哈哈大笑起来,那市集呢?舞狮子?街头小摊的馄饨面吃过么?你不会连钱都不知道是什么吧……你上山之前究竟是哪儿来的孩子啊。

哈哈,哈哈哈……少年笑着笑着,忽然噤了声,低下头,师父……徒儿练剑去了。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你喜欢?来人从她手里拿过小面人。

太乙低头,又抬头,小脑袋点点。

咔吧。

哗啦啦。

窸窸窣窣。

然后,她看见了那只戴着狸猫面具的小面人在他手里碎成了渣渣,他张开手掌,俯视她,一阵小风吹过之后,连渣渣都没了。

……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来到市集,亲眼看到面人,舞狮子,还有馄饨面的小摊子,只不过不是和师父。

她放下车帘,长吁一口气,还好不是和师父,否则他老人家扬扬手,整个市集都要碎成渣渣了。

车帘已经落了,她却还愣愣地看着车窗,双眸一会儿黯淡,一会儿发光,变化之快看得让傅汝玉心惊肉跳,阿狸,为何叹气?可是哪里不舒服?太乙又长叹一声,声音不似平日里那样轻快娇俏,而是说不出的沧桑无力,她只道:忽觉时光匆忙,寒暑一刹,世事无常,可怕得很。

哎呀……阿玉,你干嘛拍我头,发髻都乱了。

男人眉头紧皱,似乎很不开心,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傅汝玉这么一说,太乙也觉得那不像是现在的阿狸该说的话,现在的阿狸是个被夫君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姑娘,她可以任性,可以胡闹,可以睡到中午,可以挑食,可以不长大,而不是太白山上被师父捏碎了面人,却连哭都不敢哭的小弟子。

她天生没有灵根,不能练气,她煞怨二气缠身,每天晚上睡着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她是步天宫中等级最低的外门弟子,没人护着她,师父也不喜欢她,冷视,漠视,无视,大家甚至连冷嘲热讽都懒得给她。

这样的她,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胡闹,不可以睡到中午,不可以难过,不可以哭,不可以不长大……阿狸,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我打疼你了?没有没有,太乙摇手,一点都不疼,可能是困了。

那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嗯,她俯在他膝上,埋头,声音小小的,到了叫醒我。

马车微微颠簸,她昏昏欲睡,等她再醒来,车已经停了,太乙揉揉眼睛,怎么不叫醒我?舍不得。

太乙本想说几句肉麻兮兮巫祝大人果然是花间高手之类的话揶揄几句,可嘴巴张了张,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应景,最后只瞪了他一眼,跳下马车。

时间似乎已经到了下午,午后的斜阳暖暖的。

二位是来问姻缘的吧。

庙里的老师傅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着问。

以为他会带自己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原来是一座有些破败的花神庙,庙宇虽然不十分气派,进进出出的人倒还是有一些,不是娇羞的少女,便是怀春的少年郎。

傅汝玉笑着点头,拉着太乙的手走进庙宇。

阿玉,你是带我来问姻缘的?唔。

哎?可你自己不就是个算卦的么?男人的俊脸黑了黑,你夫君是巫祝,不是算卦的。

太乙摸摸下巴,看样子是在说,有区别么?傅汝玉在她小腰上捏了一把,耳边小声道: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太乙脸一红,被男人拉着进了殿,在外面虽然可以嬉笑,但在神明面前还是要恭恭敬敬的才是,她虔诚地烧了香,然后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摇起签筒。

签子哗啦啦地响,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晃着签筒,太乙下意识地偷眼去瞧跪在她身旁的那个人,他闭着双眼,摇得很认真,和平日里风流缱绻的模样比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天命姻缘是怎样的。

啪,男人的签筒里掉出一支签来,太乙赶紧转回头,闭上眼,用心摇起来。

会是什么签文?一根竹签掉在地上,她捏起来,提着裙子去外面找签文,人群来来往往,一时间找不到那个解签文的老师傅。

她握着竹签,站在院子里,那里有一池的温泉,冒着热气,水雾缭绕的,倒还有些仙意。

她站在池边,看了看手中的竹签,趁着身旁人们不注意,一手掷到了温泉中,扔进去之后,她才忽然想起,这么轻的竹签,不会浮着吧。

说来也奇怪,那竹签在水面上打了两个旋儿之后,竟沉了下去。

阿狸,你在这里啊,找了你好久。

傅汝玉手中拿着签文,笑意盈盈来到她身边。

已经解好了?是什么签文?太乙去看傅汝玉手中的红纸,男人却笑眯眯地把签文折起来,认认真真地揣进了怀里,等咱们有了小阿狸,再告诉他娘亲,他牵着她向外走,你呢?是什么签?太乙做了个鬼脸,我也不告诉你。

哼,算卦的。

说着,在他的白鞋上踩了一脚,飞快地跑开了。

男人无奈地笑,阿狸,慢点跑,鞋子掉了。

阿玉,快点儿,回家吃饭啦……梅花玉色中,她单脚跳着,回头唤他,身后是耀目的日光。

他走过去,高大的身子半蹲在她面前,捧起她满是灰尘细雪的小脚放在怀里暖了暖,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给她穿上,然后任她一脸灿烂地挽着他的胳膊离开了庙宇。

看着二人走远,来给解签师傅添茶的小童子小声问他师父,巫祝大人他自己不就是个算卦的,怎么也来咱们庙里?老师傅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反问回去,你说咱们巫祝大人是相信天命,还是相信人为。

小童子抓抓头。

老师傅笑眯眯道:他若相信人为,便不会来卜这一卦,可若说他相信天命,他就不会娶那位姑娘。

师傅,虽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此生无缘。

啊?来生也无缘。

……再来生也还是无缘。

……小童子瞪大眼睛,巫祝大人他看不出?老头一撇嘴,连我这把老骨头都算得出,你觉得巫祝大人会看不出?师父,我愈发不懂了。

既然您都知道,为何还告诉他,他们是天命姻缘,十世夫妻?小童子转转眼珠,忽地一拍手,我知道了,师父,定是您慈悲,不忍看巫祝大人伤心。

笨蛋,老师傅竹筒一敲小童子的头,你师父我可没那么好心,说好话,只是为了,他指了指桌上一盒金银珠宝,笑得胡子乱颤,骗赏钱罢了,你看他高兴的样子,也是个傻小子。

你啊,以后多跟为师学学。

去,关庙门,今儿个赚了大钱,师父带你去吃涮猪脑。

小童子摸着脑门走了出去,老师傅边收拾解签台,便哼着小调。

……何为天命,何为人为,诸相不是相,云空未必空……只是,他还有两件事情很好奇。

那姑娘命中带煞,是个十世不得善终的命格,这一世本当在十六岁那年就亡故,若不是有人用了逆命术,她蹦跶不到现在。

究竟她以前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变得如此倒霉。

还有,逆命之术,九百年前,他还是步天宫大弟子的时候,听师父说过这个步天宫深藏的禁术。

逆命术,如这法术的名字一样,可以改变人的命格,但上天定的命运,又哪会轻易改变,到头来,不过是我命换你命,我死换你生罢了。

会是谁呢?为了这个倒了血霉的姑娘,连自己宝贵的小命都不要了。

当今九州,有这能力的,唯有……莫非是他??☆、金浮屠回到傅府,下了马车,傅汝玉看着太乙跑到雪人面前,一个一个地拍了拍,又得意地笑了笑。

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它们丑,反而很可爱。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雪,天空是黛蓝的,看不见星河,他把她护在怀里,撑着自己的披风挡在她头上,她只到他的肩头,这样的高度,刚刚好,足够他把她抱在怀里,放到腿上,压在身下。

二人进了卧室,太乙回身关门,踮着脚掸了掸傅汝玉发上的雪,又帮他解开披风,交给旁边的侍女,忽然,她愣了愣,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傅汝玉也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还乐颠颠的夫人是哪里不顺心了,他刚要问,双手却被太乙的小爪子握了起来,她的手太小,就算是两只一块用也包不住他的一只手,她就那样堪堪地捧着,一边呵气,一边说:你方才一路护着我,手都露在外面,先暖一暖,再去洗洗身子,不要着凉了才好。

说得随意又自然。

她吹啊吹,吹了好久,待感觉到他的手和自己一样温暖时,才放开,推他去沐浴。

推了两下,却发现他不动,抬头去望,傅汝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笑起来,中邪了?巫祝大人。

他也笑,那样子像是开心极了,笑着笑着,又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揉,他抱得太紧,太乙喊疼,可他不放手,他说,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

许久之后,他松开手,眼神荡漾而暧昧,我去沐浴了,夫人要一起么?太乙脸一红,推他入后室,还有旁人呢,别说不正经的。

傅汝玉不喜欢逼她,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便捏捏她的小腰,不出声,只用口型道:榻,上,等,我。

说完,一个闪身,躲开太乙拳头的同时闪进了后室。

太乙还想扔个什么东西过去,左右看看,除了花瓶,没有趁手的家伙,正看着,忽然耳畔传来笑声。

她这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侍女和嬷嬷,她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也取笑我。

笑的女子是个年纪五十左右的婆婆,听说是从鹤川傅家老宅一路跟过来的,从小就跟在傅汝玉身边的人,和傅汝玉关系很是亲近,因为这个,傅府上下都对她很是尊敬。

傅婆婆端了碗热茶给太乙,笑眯眯道:只是觉得夫人和少爷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我们?以前只觉得少爷疼夫人,现在夫人也知道疼少爷了。

茶水氤氲,水雾之后太乙的双眸忽明忽暗,她忽然问,声音慢慢的,小小的,低低的,婆婆,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么,会为它入迷么,看到了会想得到它么,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么?傅婆婆没有犹豫,会。

太乙一笑,他也不过是喜欢漂亮的东西罢了。

对她的话,婆婆不置可否,只道:那天婚礼,把夫人送进新房之后,少爷被-轮番敬酒,他平日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真的很高兴。

他哭了,你看过少爷哭么,老身没见过,即便当年他被打断四肢从傅府扔出来,即便在赤月死斗场,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后捅了一刀,即便老夫人让少爷等她回来,然后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少爷都没哭过。

但是那天他哭了。

少爷边哭边喝,边喝边笑,他说,我这三十年最高兴的时候,是我和阿狸一起在街角吃完了三十六根鱼肉串,她抹抹嘴对我说,这个味道还没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欢吃,不如我给你做老婆吧。

太乙也记得,那时,她说完这句话,傅汝玉一愣,然后跳起来,头砰地撞到了摊棚上,撞坏了人家的摊子,还赔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

婆婆继续道:大燕巫祝,九州第一人。

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孤独寂寞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错,老身也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到了也会想得到它,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但我只会把它当做一件东西,不会为了它牵动自己所有的心绪,喜怒哀乐,忧思悲苦。

如果夫人你认为少爷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美丽的外表,那你不仅是看低了少爷,更是小瞧了你自己。

我……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溅,落在她手上,竟一点都不觉得烫。

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

我们都知道,为何只有夫人你自己不知道呢?……你们知道外门的顾太乙么,听说她娘是魔族,杀了很多人,是个大坏蛋。

还特别特别丑,有九个脑袋,一百条腿,每条腿上都是眼睛,啧啧,可怕极了,此等妖物,人人得以诛之,我若遇到她,一定把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不会吧,她平日里对我们都很好啊,人也很爽快,她娘怎么会是魔族……哼,你们知道什么,妖魔鬼怪最善于伪装。

啪!某女捂脸,顾太乙,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是在执法长……啪啪!你敢打我的花容月貌!二人滚作一团。

就打你,让你说我娘坏话,我就打你,打你,打死你!让你说我娘,打你,打死你!……跪下。

徒儿没错。

苏浅被你打得现在还下不来床,左脸肿成包子,你让她一个姑娘家日后怎么见人!少女冷哼,师父您这么关心她,您娶她就是了,徒儿看她高兴还来不及。

风吹过,红叶漫天。

燕子矶,秋水满,他紫衣当风,南音,把我的九尾鞭拿来。

师父……拿来!啪!知错了么。

徒儿没错。

啪啪啪!知错了么?太乙咬着牙,不说话,裙后已经浸出鲜血。

啪啪啪啪啪!知错了么!她握紧拳头,眼睛弯弯的,下次她再敢说我娘,我就打,死,她!顾太乙,早知你这么恶毒,当年就该任你死掉。

话落,一时江水滔滔,不辩牛马。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继而千军万马隆隆而过,继而又是天地一片白茫茫……太乙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侍女和婆婆下去了,她都不曾察觉,直到小腿微麻,她才魂不守舍地走到床边,迷迷糊糊地望着桌上的一盏灯火……曾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后来有人说顾太乙,你是个恶毒的家伙,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她开始还反驳,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习惯了,可等她渐渐习惯这个形象,忽然又有人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

她又开始混沌了……过了好久,乌云遮月,一个惊雷之后,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来,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这样的冬夜,这样的暴雨,很是反常。

太乙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她觉得很温暖,有人帮她盖上了被子。

一道闪电,黑暗之中,她发现有个白衣人站在屋子中央,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她惊呼了一声,吓得连忙坐起来。

那人走过来,凝眸道:胆子真小。

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穿着白色中衣的傅汝玉,太乙长吁气,大晚上的,做什么呢。

男人指了指还滴着水的头发,很无辜,擦头发。

她疑惑,怎么不点灯?傅汝玉道:怕太亮了,你会醒。

太乙觉得自己中了糖衣炮弹,而且还可悲得觉得这滋味不错。

她看看他的头发,怎么不叫丫鬟们来服侍?男人胡乱地揉着毛巾,你们女人愿意乱想,现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闹起脾气来,又该说我喜好女色,轻浮浪荡了。

太乙破天荒地没有瞪他,眸光隐在黑暗中,傅汝玉只听她道:过来。

怎么,迫不及待了?他挑了挑长眉。

太乙抓起枕头扔过去,过来,我来帮你弄。

一个大男笨手笨脚的,头发都缠在一起了。

男人一怔,被枕头打个正着,不过一点儿都不疼,他抱着枕头走到床边,头顶毛巾坐到床沿儿上,夫人你对我真好。

太乙没接他的话,只是拿着毛巾,窸窸窣窣,又轻又柔和地拭着他的长发,任窗外狂风暴雨,屋内宁静安然,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太白山中给南音洗澡的日子,不过南音那杂毛自是比不上傅汝玉这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了。

这种感觉真好。

他低着头忽然说。

太乙手上继续,嘴里道:被人伺候的感觉?不是,他微微摇头,被爱的感觉。

自作多情。

她嗤笑他。

对了,他忽地回头,你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爱我呢,快说一次。

太乙一窘,转他看前边,转过去。

别捣乱。

阿狸,害羞了呢,嘿嘿,男人虽然转回头去,但嘴里仍道,不过,我知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暖暖的。

太乙的手滞住,男人接下去的话声音低低的,她却依然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一旦爱上别人,一旦被人爱,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

阿狸,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

一时间,房中寂静,太乙默默地给他擦好头发,默默地洗漱上-床,默默地被揽到一个强壮温暖的怀里。

他胸前的沙罗花还没有完全绽放,她默默地要施入梦决,手一动,却被傅汝玉包在手掌中,他的下巴落在她的发顶,别动,我不碰你,让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她以为他要碰她,他以为她要反抗自己。

都不是。

他只是想抱抱她,她只是想让这个梦快些结束。

原来他的怀抱却是如此温暖,太乙想是不是娘亲的怀抱要更温暖,既然这样,那就再过一晚吧,明日再走也不迟吧。

这是他们第一个双方都清醒的夜晚,也是最后一个了。

她埋在他怀里,忽地,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竟然落了泪。

这大抵也是这三百年来她第一次流泪,被师父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在床上趴了三个月那次都不曾落下的泪,这次却为了什么?感到胸口异样的温度,傅汝玉刚想捧她的脸看,却只听她闷闷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兀地,满帐香甜大盛。

太乙连忙抹了抹眼睛,泪眼模糊中,粉色的花瓣次第开放,在黑暗中摇曳,芬芳动人。

沙罗花——开了。

可笑的是,她费尽心思讨好傅汝玉竟还不如这一声谢谢,谢谢你喜欢我。

虚情假意,你以为迷了人,到头来迷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双眼罢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喜怒哀乐忧思恐,万般心绪尽上心头,眼泪滴滴答答地就滚了下来。

这一哭吓得傅汝玉赶紧抱她,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阿狸,莫哭莫哭,沙罗花开了,我身上的诅咒也解掉了,我们可以有孩子了……嗯……叫什么名字好呢?其实,我早就想了好多名字,却也一直担心这一辈子都没机会用得上,我把名字都写在小本上,封在荷花池下,明日我取出来,你选一个好不好,你看,我都让你先选了,不许再哭了噢……好,太乙止住哭声,第一次主动环上他的腰,明日,明日取出来给我看。

嗯,他把她细碎的黑发别在耳后,眉眼温柔,那阿狸乖乖的,不哭了,好好睡觉。

嗯。

她点点头,靠进他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妻子在怀,儿女在望,傅大巫很快就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着了,手臂也紧紧地扣在她腰间。

明日?太乙知道,他还会有很多明日,和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继室的明日,就是不会再有和自己的明日了。

……午夜,一个黑影从傅汝玉的卧室翻窗而出,一个时辰左右,那人又折回来,原路返回到屋子中,放了个小匣子在桌上,然后一挑幔帐,跳上了床。

片刻后,红帐中隐约传来金属破血肉的声音,继而是女子低低的呻-吟,似乎是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叫出来,再然后,华光大盛,帐上映出了一个女子跨坐在男人腰上的剪影,再后来,华光同香气一同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大雨已住,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山海秘境中,最后一只幻兽吼叫着被劈成两半,一路的残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滚的尽头摇曳着一株雪凝草。

不远处,有人拎着长剑,身上满是鲜血,他在这魑魅魍魉,妖兽幻境遍布的山海秘境一个人厮杀了百天,不停不住,不眠不休,终是站在白骨之巅,紫衣猎猎,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雪凝,握紧,又眯眼望向太白山的方向,水红色嘴角勾出了一个看似温暖和煦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拈花笑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傅汝玉就从梦中醒来,微微咳了咳,帐外的侍女便挑起幔帐,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更衣的更衣,一个个态度恭敬,井井有条。

傅大巫用过早餐,拈起桌上的一粒石榴,看来看去,嬷嬷,我的十二金钗呢,为何不见她们来伺候?傅嬷嬷递上擦手的湿毛巾,少爷,前几日您把十二金钗给遣了。

男人半靠在榻上,咦了一声,是么,我怎么不不记得了。

把她们招回来,不是她们在身边伺候,真是不习惯得很,他半闭着眼,又补了一句,还有府门前的那几个雪人,歪歪扭扭,有碍观瞻,让人铲了罢。

吩咐完所有,燕国的巫祝大人才披上银色大氅在莺莺燕燕的簇拥下,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入宫朝会去了。

一切都很自然,和以前的十几个春夏秋冬完全没有区别。

玄武大殿,他一身黑衣,面覆黑纱,细净修长的手指握着梨花杖,立于百官之首,双眸垂着,平日里一向为众臣样板的他第一次觉得这朝会寡然无味,意兴阑珊,神游天外。

西南匪患,国库珍宝失窃,元妍帝姬和亲……似乎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傅汝玉却听不进去,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的眸子,他盯着这双眼睛,浑浑噩噩。

直到身后有人轻轻碰了碰他,他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国君见他发怔的样子,也觉得奇怪,傅爱卿,可是身体不适?他揉揉额头,声音清冽,谢陛下关心,臣并无恙处。

国君微笑颔首,这就好,昨日夜里忽降暴雨,似是不详,还有劳巫祝占卜。

臣遵旨。

下了朝,同僚邀他去画舫听曲,说是有个小白山来的叫折兰的舞姬得了个已经绝世的曲谱和舞图,一时间轰动全国。

珍珠泉上波光潋滟,兰舟画舫往来如织,这正是建安一天中最妖娆的时节。

这边画舫中琵琶幽幽,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那边兰舟中歌声婉转,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

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

照见负心人。

月上梅梢,一条三桅大船从无穷苍茫中缓缓驶来,沉香木的船舱外鲛绡帷幔迎风舒展,大红的宫灯挂在四角,这气势,仿佛从九天银河中而来的仙舟一般。

画舫正舱,檀木桌上的小铜炉冒着袅袅的白烟,丝丝缕缕,如烟似霞,大片大片的桃红纱帘悠悠飘荡,掩映着无边的旖旎□□。

玉郎,都好久没来看素素了呢,不想人家么。

衣衫轻薄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缓缓勾住身边人的脖子,娇声婉转,媚眼如丝。

黑衣男子衣裳半敞,如墨黑发落在瓷白的颈子上,他眯起眼睛用指尖挑起美人儿的下巴,水红色唇角微微抿起,妖娆一笑间,愣是把怀中之人的美色比了下去。

男子眸中水光盈盈,不经意地避开美人儿送上来的红唇,我的素素小美人儿,几日不见,真是愈发娇-嫩可口了 。

他声音迷离,满满地全是蛊-惑。

素素小脸一红,巫祝大人啊,还是那么会说话,怪不得全城女子都为你害了相思……他轻轻一笑,旋即把女子拽进怀中,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最近得了几匹醉梦红,还没给别人瞧见,特意带了过来给我的素素小美人儿,放在外间,快去选选。

听到醉梦红,女子险些惊呼,她连忙捂嘴,飘飘万福间趁着旁人都不注意便退了出去。

传说这醉梦红乃是九天玄女大人亲手所制,水火不侵,刀剑不伤,若能得它作为嫁衣,则那女子会与夫君一世安好,琴瑟和鸣。

画舫之内春-色荡漾,美人名花,金杯银盘,一片轻笑,纵-情声-色,醉生梦死。

歌姬的声音清脆婉转,傅汝玉倚在美人靠上,眯着眼睛看着一个个娥黄柳绿的姑娘蝴蝶一样地飞在眼前,穿花而过,只觉得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一掷千金的美人,现在瞧起来,不过是庸脂俗粉,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眼前一亮的珍奇珠宝,现在瞧起来,不过是堆石头,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沉醉不已的声色犬马,现在也是意兴阑珊。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夜色深沉,空气中浮荡着甜甜的花香。

男人正蹙眉,一道女子的歌声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悠扬动听的乐曲,从窗阁中飞出,随着夜风荡漾在空气中上,又冉冉飘入苍穹。

画舫中灯火尽灭,人们还来不及惊呼间,数十颗鲛人之泪化成的夜明珠把大堂照得清白一片,金粉铺地,丝竹之声漫起。

十几个妙龄少女,衣衫轻薄,体态娉婷,合着音乐翩翩起舞。

白玉台阶通到二楼,半透明的帷幔挡在前面,一道倩影映在上头,酥胸起伏,纤腰一把,玲珑有致。

女子的歌声圆润而婉转,凄美而动人,概括起来,不过八个字,倾国之色,靡靡之音。

傅汝玉微微发怔,眸中光芒阴暗不明。

画舫中,鸦雀无声。

幔帐缓缓上升,那道倩影缓缓出现在人们面前。

白色锦缎,腰间一条大红丝带,袖子虽然宽大,但由于布料十分轻柔,所以只要稍微有些风的话,就会飘荡起来,飘飘欲仙。

简单的灵蛇髻,梅花妆,举手投足间,便足以魅惑天下,那薄薄的裙装丝毫挡不住她玲珑的身姿,修长美腿,半隐半现。

更绝的是,她左腿微微弯曲立于金盘,右腿盘在左腿之上,左手持琵琶,右手反转脑后轻轻拨弦。

随着她的出现,全场一片鸦雀无声,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扰了这月宫的仙子,每个人,无论男女,双目都追随着她的倩影,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仙子就要飞回月宫一般。

舞于金盘已非常人所能,反弹琵琶更是难上加难,反弹琵琶的同时还能脚尖支撑着全身旋转不停,这还是凡人所为么?凡人?她自然不是。

傅汝玉斜着身子靠在琉璃榻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女子,心里想着,这世道是好了很多,连妖孽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到人世来晃荡。

曲罢,众人还做捧心痴望状的时候,折兰已悄然离去。

她刚进内舱,就被人大力扯到了怀中,还来不及惊呼,就被男人抵在门板上,他一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一手柔柔地抚摸她黑亮的长发,嘴里悠悠道:要是做成条狐狸围脖,倒是极好的。

折兰靠在他怀中,一点都不像被轻薄的样子,娇滴滴地喃:能做巫祝大人的围脖,是折兰的荣幸。

等她说完,再抬头,傅汝玉已在五步之外落了座,抱着双臂,不好好在山中修炼,跑到人世来,不怕被人抓了做炉鼎?巫祝大人需要炉鼎么?女子媚气十足地扭到他身前,一道烟气之后,眨眼间,已化作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拱进了傅大巫的怀抱,在他胸前蹭了蹭。

竟是一条九尾天蚀狐。

傅汝玉不太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他揉揉鼻子,本想一手把这白毛狐狸拎起来扔出船窗,还不及碰触,毛团又变成了少年身躯,慵懒地靠在他肩头,闪闪的双眸荡着一层水雾,人世险恶,步履维艰,折兰自是怕得很,但你们人类怎么讲的来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折兰有必须来的理由,他说着,慢条斯理地从傅大巫身上爬下来,然后一-丝-不-挂,面不变色地站在傅汝玉面前,我有个小姐姐,她有个朋友在建安,就是她托我来看看,看她那个朋友最近过得还好不好。

傅汝玉虽然喜欢美人,但对雄性美人不太感兴趣,他随手扯了块窗纱扔给折兰,你姐姐的朋友,你见到了?折兰双眸炯炯,裹上白纱,盘腿坐到窗台上,背后的九尾一扫一扫的,他声音低低的,见到了。

傅汝玉掸掸身上的白狐狸毛,那他过得可好。

折兰也不觉得自己被嫌弃,只道:依我看,好得很,美人在怀,天下在手,世上或许没人比他过得再好的了。

傅大巫懒懒地笑道:那你姐姐也该放心了。

是啊,少年歪头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她也该放心地去了。

傅汝玉似乎没听到他后边的话,只是又随意地问道:她既然担心她的朋友,为何不自己来。

折兰唔了一声,道:她倒是想来,不过一是她偷了人家的东西,没脸来,二是她师父知道她偷偷下山,气得不得了,她师父是个道貌岸然、毫无人性的大变态,一怒之下就把她……嘿嘿,给那个了。

把她如何了!?☆、少年事他能把她如何?他自然不能把她如何,事实上,你会发现,大多数时候能把你如何如何的往往是你自己。

别人的话不要轻信,尤其是一只美貌的男狐狸精的话。

时间稍稍向前推,地点微微向外移。

山外山,天外天,步天宫就在太白山。

晨光熹微中,有个灰扑扑的少女撑筏在江上,面貌虽然清秀,却也谈不上绝色,只有一双异色的眸子忽明忽暗,十分特别。

她行到江中,忽然停蒿,食指点唇,念念有声,声落,山间岚烟中赫然出现一座城池,城墙高高低低的依山势绵延,云雾缭绕,青烟袅袅,一眼望不到头。

再仔细看去的话,整座城池都仿佛是在云间水上,飘飘渺渺,且随着岚烟不断变化着。

城池中有数百上千座宫殿,琉璃飞檐,倒插苍穹,呼吸日月,另有阡陌相交,东篱田园,人影交错,往来如织,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水上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见到这一幕,她面上也有了几分喜色,再一眨眼,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叶竹筏晃悠悠地飘荡在江心水中……步天宫等级森严,弟子分为内门,中门,外门,内门弟子等级最高衣紫衣,中门弟子衣蓝衣,外门弟子则是灰衣。

燕子楼在太白山一个很不显眼的山坳里,名字叫楼,却只是两间破房子,门口两棵歪脖树。

由于燕子楼主人的原因,这里平时基本不会有人来,此时此刻却有一个紫衣少年在房门外徘徊。

紫衣负剑,身高腿长,轮廓初显,少年如此俊朗。

他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焦急。

兀地,少年头顶树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块雪,还不等他抬头,面前就出现了一张包子脸,包子脸的主人倒挂在树上,双手向外扯着他的脸颊,南音,想大哥没?少年被她吓了一跳,平日里他自然警觉,只是今日心烦意乱间一时忽略了周围的动静,他伸开双臂把顾太乙从树上接下来,拍拍她身上的雪,大哥你可回来了。

少女四处看看,小声问:师父呢,也回来了?南音拉太乙进屋,回手把她按在椅子上,算你运气好,师父虽在你之前从山海秘境回了山,但一回来就进了他的小蓬莱。

太乙一愣,师父受伤了?那倒不像,他还笑着叫流景师叔把他从秘境得的珍宝灵器分给大家呢。

这九州,只有咱们师父伤别人的份儿,哪有人能伤得了师父,少年顿顿,温和一笑,师父他可能只是需要休息吧。

那就好。

太乙长吁一口气。

据说山海秘境中有很多奇珍异宝,尤其是还有能续命延寿,活死人肉白骨的雪凝草,不过宝物越多就越凶险,从古至今,不知多少高人进去就没出来过。

师父他向来深居简出,这次也不知为何偏要去闯那凶险之地,还好师父没事,她拍拍胸口,忽然眼风一扫,撇见少年腕上的一个流光溢彩的手串儿,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小子,这是什么?娘气兮兮的。

太乙坐在椅子上,她一向前倾去看南音腕子上的手串儿,这头的位置就有点儿不妙,少年脸一红,慌忙向后退了退,边退着边摘下手串递给太乙,这是紫珊瑚琉璃珠,可以抵挡幻术,给你戴着。

太乙向椅子上一靠,双手往后一枕,笑呵呵地,师父忘了我,也不是头一次的事情,小音你不用安慰我,再说我没有仙灵根,你戴着比我戴着有用多了,她说着,站起来,忽地神情一变,一拳打在少年的肩膀,臭小子,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真是可恶。

她本身没有内力,这一拳也基本上没什么杀伤力,南音连晃都没晃,只是笑眯眯地望她,她现在只到他的肩膀,真好。

那些她给他洗澡的日子终于可以掀过去了。

少年的双眼一瞬不瞬,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这三个月里,我突破了龙门心法的第六层,我已经可以御剑了。

真的?太乙兴奋地一跳,我就说嘛,我怎么会看错人。

南音,稍加时日,你一定会成为比师父更厉害的大侠,成为步天宫的骄傲!到那时,乘风御剑,斩妖除魔,再寻一个和你才貌相当的道侣,结伴江湖,羡煞众人。

南音也不打断她,只是笑着看她喋喋不休地说。

成为比师父更厉害的大侠,成为步天宫的骄傲?乘风御剑,斩妖除魔,结伴江湖……是啊,他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师父说太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太白山,她身子弱,出山会有危险,他相信师父的话,但他也相信,到那一天,总有一天,自己会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带她走出步天宫,离开太白山,让她知道这世间的光彩。

谢谢大哥,南音会努力的。

少年郑重地道。

谢我干嘛。

我还得谢谢你呢,我不在这些日子,多亏你帮我打扫房间。

太乙一进来就发现屋子十分整洁,甚至比自己离开之前还有干净,除了南音,不会有旁人了。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就伸手去揉少年的头发,南音一歪头,瓷白的小脸上晕上一层微红,大哥,我不是孩子了,我都已经……太乙也一愣,旋即哈哈一笑,怎么,已经知道想媳妇了?少年刷地红了脸,连脖子都红了,他低着头把太乙推到后室,热水我给你烧好了,一身灰的,快点洗洗。

我在外边给你守着。

不用啊,太乙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少年食指点在太乙额头,一点一点轻轻地把她向门里推,扭着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快去洗,洗完我御剑带你去望海楼。

真的?真……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门板震了两震,接着就是窸窸窣窣一阵衣服的声音,扑通,某种重物入水的声音和哗啦哗啦……站在门口的少年一脸尴尬,还握着琉璃珠的手心冒出细密的汗珠,平日里冷冷清清又傲慢的小脸一会白一会红,半响后,他才靠在门板上,自言自语道:师姐是个大笨蛋。

门板之内,太乙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沉入水中,她闭着双眼,缓缓地吐着泡泡,望海楼,望海楼,太白山是九州最高,望海楼则为太白之巅,据说那是离天庭最近的地方,望海楼,望海楼,望海楼……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娘亲…………不一会儿,太乙就头顶着毛巾从内室走出来,脸颊红润,脖颈莹白如玉,南音,你有小绳子么,我的发绳不见了。

少年心中默念清心决,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段红绳,走到太乙身后,帮她把头发细细擦干,又系上发绳,他手上动着,身前的少女小声说:这种感觉真好。

什么感觉?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脚尖,被人……关心的感觉。

有人说,一旦关心别人,一旦被人关心,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

谁说的?一个……恩……太乙跳下椅子,一个债主。

下山之前,不是给你银子了么?南音跳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该不会被人坑了吧!谁敢坑我,把他一脚踢飞!哈哈,太乙拉着还絮絮叨叨的少年就向门外走,走啦走啦,去望海楼。

南音的资质已经是这一批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了,但直到他们离开,他都没有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燕子楼。

一个紫衣浴血的男人。

那个人比南音来得还要早,他先是微笑着靠在门口看南音把她从树上抱下来,等他们进了屋子,男人就坐在太乙的床上,看南音要把琉璃珠送给她,看南音听着水声害羞得脸红的样子,看南音给她擦头发结发绳,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雪凝草的粉末放在太乙的茶杯里,望着她喝下去……他一直看着他们,微笑着,纯良,温和,善意,等到他们消失在云层中,他才敛下长睫,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段红色发绳,男人右手食指点着发绳在左掌心中滚来滚去,口中温声道:小狸猫。

?☆、破我执爹爹,海是什么?紫薇花树下,一身红衣的神君大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他细细地给她梳着发辫,声音温和,海是反过来的天,它很大很大,亮晶晶的,里面有阿狸爱吃的鱼,阿狸的小爪子一抓就是一大把。

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眼睛大大的,她踢着脚,声音虽还稚嫩,语调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爹爹直接告诉我海是大鱼缸就好了。

神君想了想,好像也差不多,我家阿狸真聪明,爹爹怎么就没想到呢,他脸上是微微的笑,手中很快就又结好一根发辫,他垂眼道,其实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样,温和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乖顺得不得了,凶起来则狂风暴雨的吓死人。

爹爹,你认识我娘么,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小女孩问道,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

神君微怔,旋即声音平静地说:爹爹不知道你娘,只是随口猜猜,他说着忽然手中化出一面镜子,唰地放在小孩面前,好啦~漂亮么~我家阿狸呢,将来一定要嫁个会给你梳辫子的人。

到时候呢,爹爹来和他们比,想娶走我的阿狸,得先赢过我的手艺。

我饮玉的女儿一定要百里山河红,明珠宝月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她歪头问:爹爹,每个神仙都会对捡来的孩子这么好么?他结好最后一根红绳,顿了顿,曼声笑道:兴许是吧。

……三百年了,顾太乙终于见到了大海,像是反过来的天空,蓝蓝的,大大的,亮晶晶的,和他说的一样。

只是她的一头长发早就在两百年前师父第一次给她梳发的时候,被师父一剑割断了。

毫不留情的一剑。

那时,叶流白扔给还发愣的她一根红色发绳,淡淡道,自己扎好。

头发长见识短。

她无奈地捡起发绳,摸了摸只到肩头的黑发,心里想着,自己的师父还真是刻板又古董。

往事似乎从山海那边呼啸而来,但太乙也知道往事终归是往事,它们飞不过山海,路还要继续走,日子还要继续过,这个世上大概没有比明日更美好的词语了。

如今她已经拿到了沙罗香,剩下的只是点燃它。

于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那个地方便是脚下的望海楼,而那个日子,也不远了呢……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太乙和南音并肩站在望海楼上,各怀心意。

风清清,水澹澹,少年忽道:大哥,我和你说过,我是个孤儿吧。

太乙点点头。

我骗你的……在海的那边,有座弇山,弇山旁是一个叫出云的小国。

我曾经是出云的太子。

弇山,出云国,南音你是偃师一族?太乙在书中看过,有一种工匠,他们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动物,甚至人,人偶的外形不仅完全像是真人,可以说话可以舞蹈,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是,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感情。

然而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人又怎能和神来相比,这种可怕的力量不容于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偃师一族受到天罚,险些被灭全族,玄女怜之,留下了一支后裔,也就是弇山出云国的皇族。

南音随手捡起几块石头和树枝,眨眼之间,一只白鸟便从他手中飞出,直奔沧海,他望着海上的白鸟,我的父皇母后和妹妹都死于宫变,死后被斩首挂在城门口。

宫变之后,皇叔做了皇帝,小时候他经常带我玩,教我如何操控木甲术,我的第一只白鸟就是皇叔教会我的,但也就是他一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哥哥,我的父皇。

父皇临死前让我来步天宫,说是等我学会御剑了,就是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南音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话本上的故事。

太乙一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少年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看着远方,那样的专注,似乎可以穿越时空看到染血的故园,寂寞的宫墙,凋谢的杜鹃。

那……太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步天宫修炼,是为了报仇?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不想报仇了?想是想,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啊,少年一摊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如今,我终于学会了御剑,两百年也过去了,昔日的仇人都不在了,我去找谁报仇呢。

那日,我站在云端,看着皇叔的曾孙在御花园里跑来跑去,他的皇叔在一旁微笑着瞧他。

我似乎明白了父皇当年的用意,他让我一定要学会御剑才能回去报仇,父皇他大概也知道一个凡人就算资质再高,掌握御剑也要百年吧。

说到底,他不是让我报仇。

听他静静地诉说,没有暴戾,没有哀怨,太乙好像也明白了老皇帝的良苦用心,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儿子,他又怎愿看他们在自己死后自相残杀,幸好有这样一位父亲,他的儿子才没长成扭曲的变态。

面朝大海,太乙心中无限感慨,她长吁一口气,摸摸心口,你的父皇,他真是位了不起的皇帝。

山风呼呼,似乎还带着丝丝的海味。

是啊,少年自豪地道,我父皇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他丢了皇位,但他依然是出云历史上税赋最少,没有征战,最受百姓爱戴的皇帝。

在我心中,他是九州最强的男人。

太乙由衷地赞同,你也很强,将来,你会比你父皇更强,成为九州最强的男人。

南音握拳,点头,父皇说过不是逞强就能变强,而是要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变强。

我当时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我要变强,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让人跪在我面前求饶。

我要变强,是因为我认识了我一定要保护的人。

我的小南音终于长大了!作为大哥,我真的特别,特别欣慰!太乙揉了揉眼角,怎么有一种要哭的感觉。

这个时候,感觉要说点什么才是,南音,咱们步天宫的口号是什么!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看尽了天地,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声音缓缓,却掷地有声,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顾太乙遥望着远处的海面,颇为感慨地重复了这句话。

浩气乘风,斩妖除魔,便是师父一生的坚守,稍加时日,南音也可以成为师父一样正直悲悯,弘益人间的大侠了,太好了……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师父的眼睛。

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与此同时,步天宫,小蓬莱,执剑长老叶流白的住处。

外人只道叶流白为人正直随和,可其所居之处却极为奢侈,大宅一座,房间一千三百零六间,其实八百六十间藏有暗室,其余房屋配有阁楼,诡异的是,望不到头的宅院,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虽然是白日,小蓬莱却浮着一层薄雾,曲水流香,一泓清碧从屋外的山泉中引入屋内,绕了一个圈儿之后,又导出门外,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

小狸,慢些吃,都是你的。

温和的男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宅中。

梨花木的小方桌儿上摆着掐金丝的珐琅碟,里面是各色的果子,紫衣男子斜靠在榻上,高冠束发,领口系得紧紧的,不见锁骨。

他双眸微眯,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男子膝上趴着一个绝美的少女,墨泼长发如丝绸般披散在肩背上直垂脚踝,肌肤胜雪,鼻尖小巧,尤其是一双眸子,一只漆黑,一只黛蓝,这是一双如太古神君饮玉一般动容六界的双眼。

若是太乙见到她,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这少女就是她从师父枕头下摸出的美人图上的姑娘,太乙也就是照着她的样子幻化的模样。

这样美丽的人,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她是谁……?☆、摩登伽眉目似画,樱唇如血。

少女雾里看花一般瞅着那一小碟一小碟的桂花糕,枣泥糕,云片糕,葱白段般的手指袅袅拈起一块儿,双手捧着,细细点咬,小模样乖乖的,很是可爱。

叶流白垂眸,安静地瞧她,眼中的疼爱似是要满溢出来,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缓缓地抚着她的长发。

师父,少女吃完一块儿糕点,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旋即扑到叶流白怀中,声音娇憨,阿狸饿了。

我的小狸长成大姑娘了,为师都喂不饱你了。

他笑着,拇指指甲微微划过中指,顿时,鲜血滴滴答答石榴籽儿一般落了下来。

少女则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抱着手指吸吮起来。

四下里静静的,门外的梅花一片一片地落,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甜腻,不知是花香,还是血味。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从他怀中抬起头,嘴角还滴着血,师父,你脸色好苍白,生病了么?男人捏起袖子边儿拭去她嘴角的红渍,柔声道:师父怎么会生病呢,师父可是九州第一人。

小狸,不信师父么?他虽灵力深厚,却终归是个凡人,一次失血也许不碍事,却敌不过日日夜夜,两百年用血来喂她。

即使在山海秘境受过那么重的伤势,也不曾如此虚弱过,看来逆天之事终归要受到惩罚,不过是一个时候远近的区别罢了。

少女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说:师父最厉害了,她抱住他的脖子,软软地吻在面颊上,萌萌懵懂的语气,阿狸最喜欢师父了,阿狸长大了要嫁给师父做妻子。

好啊。

他扬眉浅笑,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少女眉开眼笑,樱唇再次柔柔地贴过来,这次,不是冲着脸颊,而是叶流白双唇的方向,只是,在差那么一头发丝儿的距离时,艳若桃李的容颜迅速地凹陷进去,檀口张着,似乎要叫师父,只是不等声音发出,眨眼间,红颜化枯骨。

她身上的华服在白骨落地之前灰飞而去,只有一具骷髅,还保持着双臂张开的样子落在大食厚毯上。

电光火石,美人儿作白骨。

叶流白依然端坐在琉璃榻上,紫衣银线,袖口勾云纹,一尘不染,双眸温和含笑,还是那个步天宫最受敬仰的执剑长老。

他拿起手中一段红线系着的黑发,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这缕头发便是方才那少女头上的,也就是当她要吻上他时,被叶流白在她背后一手割断的。

她不是小狸,小狸不会说出要嫁给自己的话。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吻就搅得他心神不宁。

一开始面对她,只要念一遍清心诀就可以心平气静,但是现在,纵使念上千次万次,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理智。

好险,险些就被这妖物给迷惑了。

男人合眼,又微微眯起。

沙沙沙。

白骨间慢慢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花,娇艳欲滴,像是随时都会滴下血。

叶流白指尖微光一动,花朵便飞落在他掌心,轻轻吹气,花瓣刹那间便在他手中枯萎了,与它同时枯萎的还有地上的那具白骨,它慢慢消失,连灰都没有。

男人起身缓步走到床头,在那儿放着九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坛,他拿起最左边的一个,打开盖子,碾碎手中干花撒进去,盖上盖子,放在耳边晃了晃,叶流白一边晃着一边倾耳听着,可是这样安静的夜晚,鸟寂虫静的夜晚,他会听见什么呢?可他只是那么听着,嘴角是淡淡的笑,那样子好像很幸福似得。

过了一会儿,他从坛中倒出一些红色的粉末在茶杯里,再用滚水沏开,骨生花,花做茶,喝到的是什么,是她的尸体还是她的灵魂……茶香氤氲,袅袅升腾。

都说偃师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栩栩如生的人偶,可以说话可以舞蹈。

但当人偶被刀刃割开,他们不会流血,他们的骨骼仍然是木头,皮肤仍然是兽皮,头发仍然是羽毛,所以这种人偶只能代表一般偃师的技巧。

真正厉害的偃师,他做出的人偶会流血,有真正的骨头和皮肤,和真人一般无二,这种力量才是不容于世的。

然而想做出这样的人偶,需要两样东西,灵衣和灵核。

灵衣是活人的头发,牙齿或者指甲之类的东西,它们承载着那人的精气和灵魄,一旦人偶脱离灵衣,便瞬间化为死物。

灵核则是一颗种子,它结在摩登伽树上,它是人偶的心。

吱吱,刺啦,暗夜中有植物发芽抽枝的声音,是摩登伽树么?可是,仔细一听,又不像是植物,而是一种刀刃插在血肉里绞动的声响。

闭上眼,它们不是从泥土中破层而出,而是从人的身体里,顶破血肉,撕拉着经脉,它是一棵树,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养分——是人的精气。

没错,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极。

一时间,小蓬莱之内红光大盛,步天宫的弟子远远看到也只当是流长老又练会了什么仙术,他们又怎么能想到,他们一身正气的流长老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中种了一棵可爱的小树呢,嘿嘿。

红光之后,有人小声叫:师父,阿狸饿了。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着华服坐在叶流白怀中,眼睛闪闪的,一只浓黑,一只黛蓝,身后长发中有一缕结着红绳……那边厢,望海楼上,南音,你先回去吧,晚上不是还要练剑么。

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少年道:那大哥你想回去的时候告诉我,我再来接你。

太乙点点头,看着他御剑而去。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她抱膝坐在望海楼顶,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起,又一点一点落下。

破晓,即将来临。

苍茫云海,九龙回水。

阿娘,我来救你了。

划火,引香,烟气袅袅。

太乙的小脸上满是希冀,只是……啊!在烟气中,哪里是那条通向娘亲的路,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烟雾蜂拥而出,魔物潮水一般扫荡着整个天际!狞笑着,撕咬着,嚎叫着。

铛——宏大的钟声响起。

步天宫的镇山之钟,自从三百年前神魔大战结束,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他们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后,人间难得三百年安宁中它从未响起来过。

但所有的安宁和平静都在这一瞬间化为虚无。

太乙双眼发怔,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香盒在惊慌失措间掉入山崖之下。

点燃了沙罗香没有显出去春风城的路,却放出了潮水般的妖魔。

这是怎么回事,书卷上明明记载了可以,傅汝玉也说了这就是沙罗香,为何,为何……不明所以间,她已经铸成滔天大错。

铛——铛——铛——铛——铛——铛——天地之间所有的钟声都一同响起一般。

万钟齐鸣,破魔之音。

然而,晚了,晚了。

漫天火光,遮天蔽月,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口吐赤焰火球,妖魔潮水般涌出,生灵涂炭,遍地哀嚎。

太乙还在发怔,夜空中忽然划过日头一般的大火团,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直直地砸中了她所在的望海楼。

她一时间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瓦砾掩埋,忽地有人揽住她的腰,旋即一个飞身带她闪出望海楼。

是南音。

大哥,你快走,掌教真人已经带着长老他们往这边来了,还有师父,很快就会到……你快走,我来挡,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不问我为什么?太乙的声音有些发颤。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少年目光坚定,他从背后拿出太乙的佩剑,你的剑,我也一并拿了过来。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只听着执法长老的声音,南音,你在做什么,还不抓住顾太乙!太乙收回目光,双眸含泪,伸手接过凤鸣春晓剑。

少年急急地摘下腰间锦囊也一并塞到太乙手中,这是发绳,以后不要那么丢三落四的了。

太乙点头,收好锦囊,下一刻,她一个反手。

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一剑穿胸,三百年,春风化雨剑法早就和她融为一体,就算没有内力,也照样可以刺进步天宫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身体里。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顺着剑刃流在太乙的手上,她站在漫天火光中望着表情凝固在脸上的少年,表情默然,谢谢你,南音。

?☆、朝天阙少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但也只是一瞬,他又笑了起来,身体随着长剑被抽出而缓缓倒下,师姐,真是……大傻瓜……天地陷入混沌,惨叫声不绝于耳,连破晓的红日都被整个掩在黑云之后。

太乙拎着剑顺着下山的小路匆匆跑去。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绝不能被抓住。

作为九州第一修仙门派,步天宫除了自己独传的一套龙门心法,最令外人叹服的则是那套严厉无情的惩罚条款。

她今日犯下大错,就算侥幸不死,估计也要被永不见天日地锁起来,这些她都不怕,错了便该受罚,但她死了或是被关起来了,谁来救娘亲……所以,她一定不能被抓起来,太乙加快脚步,握紧手中长剑,脚下健步如飞,一路被树枝刮得脸颊流血,衣服烂成条,她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只是,她本身就没有内力,也不懂御剑,脚下再快又能逃到哪里。

终于,在哀牢山顶,她被逼到了崖边。

先说话的是执法长老长春真人,太乙曾把他女儿苏浅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长春真人自然对她心怀不满,只见他声严厉色,顾太乙,你残杀同门,释放妖魔,此罪当诛!你看看,世间三百年安宁在你手中毁于一旦,你再听听,魑魅魍魉,妖魔横行,遍地哀嚎,他说着,又对一旁的紫涵真人道,掌教真人,我早就觉得这丫头来路不正,又有煞怨二气缠身,不出所料,她就是魔族的细作。

长春真人身后走出一个紫衣少女,眉眼之间和元妍帝姬竟还有几分相似,她声音清丽,师尊,顾太乙她娘是个恶心的大妖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也肯定是个小妖怪,徒儿亲眼看到她施展妖法残害同门,今日她又重伤了南音师兄。

为了天下苍生,师尊您这次可万万不能心慈手软,让她为祸人间。

紫涵真人虽头发半白,却依然丰神朗朗,比起长春真人恨不得把太乙一脚踢下山崖的急迫,他只是微微叹气,流白,太乙是你的徒弟,你看怎么办吧。

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可又像是忌讳着步天宫的力量而不敢落下来。

太乙提剑站在崖边,崖低是呼呼的风声,她的剑上南音的血已经干涸了。

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步天宫的弟子列开两队,从人群后面慢慢走出一个人。

紫衣负剑,乌发高冠,冷风中飞扬。

太乙忽然觉得心中愧疚,师父平日里虽然对自己严厉,皮肉之苦也没少受,但作为师父,他也教给了自己很多。

如今自己铸成大错,想必师父也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吧。

太乙望着叶流白那一张俊美无俦却无情无爱的面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的石子滚落山崖,根本听不到坠落的声音。

太白山横亘千万里,真真是正气浩荡,雄伟威严。

师父……孽徒,叶流白开口,声音清冽冰凉,还不速速随为师回去领罚!领罚?太乙无奈一笑,如何惩罚。

这么大的错,自然是一……长春真人本想说一死以谢天下,死字还没到嘴边,就被叶流白一个冷目给扫了回去。

只听叶流白道:锁进小蓬莱三清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见光。

太乙摇摇头,就知道是这样,太上忘情,大道无情,他的师父蓬莱真人叶流白是个真正得大道之人,无情无欲,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间从不会有私情存在,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仙人。

可若是被锁进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出洞,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的日子,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救不了娘亲,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她忽然大笑起来,都说自作孽不可留,骗人之人人恒虐之,她刚刚偷了傅汝玉的东西,这么快,不出一天就遭到了报应,这报应来得还真是快。

她只想见见娘亲,为何就这般难。

为何,为何!雷声滚滚,已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黑云波涛一样翻涌,妖物四散,血腥之气盈溢在天地之间。

南音系上的红色发绳不知什么时候被刮掉了,乌发不长,却也过肩,如今大部分被风吹着飞在脑后,但还有几缕顺着脸庞垂了下来。

对面不知谁大叫起来,顾太乙身上煞气大盛,她是妖物!长春真人大手一挥,龙门剑阵!太乙笑得前俯后仰,事到如今,她谁都不恨,只恨自己,恨这天意弄人,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其实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样,温和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乖顺得不得了,凶起来则狂风暴雨的吓死人。

你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饮玉的女儿一定要百里山河红,明珠宝月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

……四方剑阵紧紧包围在太乙周围,雷霆万钧,蓄势待发。

太乙站在哀牢山顶,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她离开傅府时在建安施了法术,除去了所有她曾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她,傅汝玉依然会过得很好,虽然愧疚,却也安心了,方才她给了南音一剑,南音将来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若他在那里替她抵挡,在别人眼里,他就有永远洗不去的黑历史,她不能,不能毁了他,所以只有与他为敌,不过,欣慰的是他不是普通人,他血脉中的秘密决定了他不会死去,不老不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她扑通一声跪下,双膝硬硬地触在尖石上,鲜血汩汩而出,可是她早已经不知道疼了,抹去眼泪,理了理乱发。

她说:师父。

剑阵之外,叶流白微微皱眉,顾太乙,你站起来说话。

太乙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对着掌教真人和叶流白还有巍峨的步天宫叩了三个头:感谢师父和师尊的养育教导之恩。

师父,徒儿今日铸下大错,但徒儿不能随你回小蓬莱。

说完,她站起身,看着众人,还有,我是怪物,但我娘亲不是魔族,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你们谁再敢诋毁她,她忽然朝苏浅诡异一笑,小心小脸被画个十刀八刀的,哈哈。

苏浅被她的狂笑吓了一跳,捂着脸慌忙躲到长春真人身后。

叶流白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也高了一些,顾太乙,我怎么就教出你这样一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的徒弟来。

休得再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还不速速随为师回山!说到最后,似乎是要喊出来一样。

师父,你说得对,我是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的人,她停了停,又道,你当年本不该救我的。

说着,她又向后退了退,眼看着就到了山崖边上。

忽地,叶流白脸色大变,完全没有方才清冷肃杀的模样,顾太乙,你站在那里,不要动!好,太乙微微一笑,手中暗暗握紧春晓鸣凤剑,这还是师父唯一送给她的东西,削铁如泥,切金断玉,她顿了顿,又道,师父,我就站在这里。

听她这么说,叶流白的神色也稍稍安定下来,只是不等他再向前走一步,眼前一道血光。

血光之后,是叶流白近乎于狂暴的怒吼……?☆、又一春跳崖又哪有自刎来得快呢。

呵呵。

只是……阿娘,对不起,阿狸好没用,但是阿狸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对不起……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太白山上又响起了钟声,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浑厚,一声比一声庄严,九十九声。

整整。

三千日月星辰变幻,八荒六合不见苍茫。

……啪。

点着朱砂的狼毫毫无征兆地从傅汝玉手中落下。

朱砂血点一般迸溅上了湖白丝袍边儿。

墙上的九九消寒图已染了过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过一日就用红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染完九朵……狭长凤眼微眯着望向窗外,染完九朵?便是九尽春深了。

但是九尽春深?待到那时,又怎样呢?似乎是有一个约定的。

他的双眸有些茫然,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却被掩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对于傅汝玉来说,眼前的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该品美酒品美酒,该抱美人抱美人儿,可又有些东西,不那么对劲儿。

第二日,上朝,下朝,听曲,回府。

第三日,上朝,下朝,听曲,回府。

第四日,第五日,也都是一样。

只是偶尔,傅汝玉会看着门口被铲平的雪堆发呆,夜半之时披衣而起,站在院中树下,望着一池残荷,一望就是一个晚上,第五日晚上他跳下荷池,乍暖还寒,他不顾刺骨的池水,挽着袖子在池塘底下借着月光摸了好久,抱出一个坛子,在众侍卫和侍女的瞠目结舌之下,披着月光和花香,湿哒哒地回到房中。

灯火明明暗暗,傅汝玉高大的身形在白墙上晃动,坛子里是一本普通的小册子,细净修长的手指拈着页脚一页一页地翻着,之萤,昔年,九韶……他看着这些名字,平日里妖娆恣睢的眸光温和了很多,直到东方破晓,他一身湿漉漉的衣服都干了,傅汝玉才幽幽叹了口气,随手将小册子扔进了火盆之中,火舌迅速舔上纸墨,付之一炬。

傅家的诅咒,他傅汝玉命中无子,还做这些白日梦?真是可笑。

第六日,是太子太傅勾斯大喜的日子。

红衣红灯,一对璧人,傅汝玉一向看不惯勾斯这个人,总觉得他之乎者也,子曾经曰过的迂腐模样十分无趣,只是这一天他坐在席间,看着面容微红的迂腐夫子,忽然觉得那人好像很幸福似的。

他上前给新娘子敬酒,明明不胜酒力,眼看着脚底虚浮,碰一下就要跌倒的勾斯还是强打着精神一一替自己的新娘喝了盏中酒,喝完之后,还晃晃荡荡地拍拍傅汝玉的肩膀,凤卿,你也老大不小的,国中之事该做的是要做,但都没有自己的终身大事重要,你说是也不是?还不等傅汝玉说话,他又紧紧地抱上去,一边大力地拍着傅大巫的背,一边颠三倒四地说:凤卿啊凤卿,你说你,你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媳妇……操心啊操心……要是平时,傅汝玉估计早就找个借口溜走了,但这次,他看着喜气洋洋的一对新人,竟是迈不出脚步。

为什么呢?他左思右想……想着想着,天下便大乱了。

不知从哪里涌出了潮水一般的妖魔,九州十二国顿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若是哪家有貌美的小姐,俊俏的公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发现暴尸荒野,可怜一些的连骨头都被啃碎了,然而这也只是开始,任你关紧门窗,妖魔无孔不入,丢只鸡鸭是小,襁褓间的孩子转眼不见的也不在少数。

破魔降妖不是巫祝的工作内容,但祈福,通神,祭祀等等,傅汝玉却是分内的。

以前倒还好,最近不是为何,他总是觉得身子沉沉的,也没什么精神,每次祭祀都是强撑着,终于,在顾太乙离开的第七天,一场大型的祭天之后,他晕倒在祭坛之上。

两日后,傅汝玉再醒来的瞬间,身子虽然还不大爽快,但他觉得好像有股充沛的灵力在他体内升腾。

床边一直有人守着他,见他醒来,她便欣喜地开口,傅哥哥,你终于醒了,身体还好么?元妍?你不舒服?傅汝玉见到床边的女子,他心底一惊,记忆中娇艳若滴的女子如今面容苍白如纸,像是一阵风就会被吹走一样。

元妍回手屏退侍女,惨白的嘴角勾出一丝笑,不是有传闻说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渡劫么。

剑眉微蹙,那只是玩笑。

女子摇摇头,不是玩笑。

我的体内的确有颗宝珠,现在在你身体里。

傅汝玉一怔,元妍,你!元妍只是笑,傅哥哥,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下一瞬,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前的男人已从自己的腹中剜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宝珠,他就那么生生地手破皮肉,毫不犹豫,一眼不眨。

他的手上沾着血,宝珠在他掌心,泛着圆润而盛大的光芒。

傅哥哥!元妍大惊失色,慌忙唤御医前来。

傅汝玉的腹部有个血洞,血水汩汩而出,豆大汗珠湿透了他身上的中衣,他将宝珠放在她手中,面无血色,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傅哥哥,为何,元妍绝美的小脸上泪水婆娑,扑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为何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被唤而来的御医们看到这血淋淋的现场,一个个都吓得汗毛直竖,巫祝大人果然不是凡人,竟然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两个御医迅速地为傅汝玉包扎好伤口。

他似乎不知道疼痛一样,眉眼平和,她若知道我接受了其他女人的恩惠,一定会不开心。

他宁可死去,也不要欠下别的女人的债。

她?元妍哽咽不成声,她……她是谁。

傅汝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眼,他很累,累得就像这样睡过去。

一夜噩梦。

第二日早晨,阳光熹微,风卷花香,卧房中,傅汝玉怀抱着一只木盒子,望着墙上的消寒图,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咬牙切齿着,顾太乙,你好……你还真是好样的。

你以为你跑得了么。

五湖四海,九州六合,我总会找到你,抓住你,锁紧你,教给你什么叫做命债肉偿。

话音方落,一时间地面阵阵颤动,桌子,书架,房子随着一起抖动,紧接着一阵大风平地而起,茶杯花瓶尽数衰落在地。

唯有墙上的消寒图岿然不动。

他不知站了多久,最后手一松,徒然道:幸好……我还没有特别喜欢你。

……神魔大战后三百年,即太古纪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年,一向内敛稳重,又在神魔大战中战绩颇丰的东天帝君凤冉接任天帝之位,清波宫神女容江被封天后执掌凤阙并司六合五谷。

次年,大周巫祝傅汝玉逝于春祭大典,元妍帝姬跳墓殉情,步天宫外门弟子顾太乙私释妖魔,叛出师门,逃亡途中陷于哀牢山,师前自刎,天狼星晦,太古纪结束。

同年,天帝天后诞下第一位帝姬,帝后爱之重之,封号新元,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九霄同庆。

……师父,听说东皇钟要么不响,响起就要九十九声,为什么呢?因为……九九归一吧。

九九归一?绕得再远最后也要走回原点,有些时候,是结束也是开始。

……?☆、困水龙太白山,步天宫。

小姑娘你就回去吧,我们掌门已经不问世事三百余年,他老人家是不会见你,更不会随你下山的。

紫衣青年看着跪在山脚的少女无奈地说,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三日三夜了。

灰衣少女纤弱的身躯晃了晃,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条长方形盒子,您把这个给叶掌门,他看到了一定会见我的。

青年本想叫她离开,但少女水濛濛的大眼睛又让他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只好接过盒子,御剑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又返回来带着少女一同进了山。

阿狸家在南楚鹤川,对于九州第一修仙门派步天宫,她只听说过其如何如何雄伟壮观,浩气荡荡。

但百闻不如一见,宫殿在山间岚烟间,飘忽不定,若不是有步天宫弟子接引,她根本就只能望门兴叹。

城墙高高低低的依山势绵延,云雾缭绕,青烟袅袅,一眼望不到头,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水上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她随着紫衣青年来到一处院落,穿廊过桥,七拐八拐,阿狸觉得诡异的是,望不到头的宅院,不见人迹。

师父,人带到了。

待到一处竹楼之前,青年垂手在门口毕恭毕敬道。

虽然是白日,空气中也浮着一层薄雾,曲水流香,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

进来吧。

花香迷醉中,有男子之声从竹楼传出。

这声音不缓不急,不高不低,不重不轻,刚刚是一个恰到好处,然后也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得阿狸心跳慢了半拍,她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说话声,就算是被誉为鹤川第一美人儿的家姐也没有如此迤逦的声音。

话音方落,竹楼门无人自开。

紫衣青年在前,阿狸跟着进了竹楼,上了三层,拐过屏风,是一处小室,小室中垂着鲛纱帷幔,帷幔之后恍惚间有两个个人影,一高一矮。

二人站定之后,她很快听到了方才同样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时荷,她低头看着鞋尖,心中砰砰直跳间兀然想起姐夫的叮嘱,连忙补道,家里人叫我阿狸。

她又听对方一笑,旋即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浓厚的甜香铺天盖地而来。

再看帷幔,只剩下一个身影,那身影对她道:你从何而来,这把剑你又从何处得来?阿狸扑通跪倒在地,我家在南楚鹤川,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名作时莲,后嫁了南楚首富阴凤歌为妻,现在我同姐姐姐夫同住在鹤川长生府。

幔帐中人轻咦了一声,长生府?距乱世烟火七百里,距人间红尘七百里,饮玉长生府?六界之中有两处互通之处,葵山和长生府,葵山是凡魔两界的连接处,而长生府则连接着仙凡两界,同时和长生府相关的还有一个美丽凄美的神凡之恋。

太古真神饮玉和凡间女子惊天地泣鬼神,令天地动容,山川变色,海水倒流的神凡之恋。

少女低声道:并非那个传说中的长生府,是姐夫为娶姐姐营造的大宅。

姐姐她七年之前忽生大病,被一位神医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四年来,一直时好时坏,三个月之前病情大重,神医也说无能为力。

姐夫给了我这把剑,说是掌门看到它就会救我姐姐。

她一口气说完,片刻静默之后,那人又道:阴凤歌又是从何处得到此剑的?少女摇摇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

良久。

风箫声动,她先看到了一只手,硬净修长,一瞧就给人一种温暖宽厚的感觉,那手的主人挑起帷幔。

那一瞬间,整个屋内的光芒都汇成一束,斜斜地照下来照在他身上,似乎是披了一层水色天光。

阿狸惊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男子,连画上的仙君都没有眼前人这般风姿熠熠。

高冠束发,紫衣银线,袖口勾云纹,一尘不染,双眸温和含笑,浅淡轻柔,如月之清辉。

只是这温和之中又透着一丝清冷,就如他的满头银发,寒冽温润。

整个人让人又想亲近又不敢靠近。

他看着少女,口中喃喃,其实一点儿都不像。

不过……随你去一次倒也无妨。

时荷眸光痴痴的,直到眼前人消失了也还愣愣地跪在那里。

名作北乐的紫衣青年一直站在门口,看见叶流白走出来,才紧紧跟上来,师父,徒儿觉得此中有诈,和顾师姐一模一样的少女拿着顾师姐的凤鸣春晓剑,这难道不是很蹊跷么?还有当年……他顿了一下,您最好还是不要去鹤川。

紫薇花瓣香香地落了叶流白一肩,他站在台阶上,负手望着流云,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长生府,阴凤歌,时莲,时荷,凤鸣春晓剑,有趣得很。

北乐也知道师父是铁了心思要下山,他明知是陷阱,明知对方是有意诱他,也要去上这一次。

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概只是因为她吧。

顾师姐当年叛出师门,师父依然对她无怨无恨,北乐想自己以后也要成为师父这样温和宽厚的师长,爱护徒弟,让他们都成为可造之材。

……三日后,南楚鹤川的官道上行着一队车马,几千名背弓持剑的兵士护卫着红色车架在大雨中艰难行进,似乎是一队送亲的队伍。

忽地主位车架陷入了泥坑,车上的女子一扶珠冠,柳眉蹙成一团,她挑起车帘,冲着雨网高呼:顾琛!顾思远!顾小九!本公主遇到危险了!你还不速速救驾!来啦来啦!大雨之中,一个披着斗笠的人在泥泞中跋涉着急急而来,脚步虽乱,却不飘忽,很有力劲。

他斗笠之内身穿轻甲,腰间携剑,向脸上望去,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中还微微隐着一丝艳丽,倒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个漆黑,一个黛蓝,不似凡人。

他三步两步来到车架窗前,一边忙着落车帘给公主挡雨,一边干笑道:我的公主大人,小姑奶奶,您可坐好了,被雨淋湿了,臣等可担待不起。

顾小九,不把本公主稳稳地送到葵山,小心你的……金城公主威胁地瞟了一眼少年腰下的某个部位,然后冲着顾琛做了个鬼脸,缩身回车架之中。

少年无奈地摇摇头,招呼着兵士们一同推车,只是脚下一滑,右臂被车架上的钉子划了一条大口子。

他一呲牙,并没有多疼,只是雨水渗进皮肤的感觉不那么舒服。

少年还寻思着忍上一忍,忽然左臂被人抓住,旋即整个人被拉到一旁,有人温声道:思远,别硬撑,跟我去包扎一下。

顾琛摸摸鼻子,国师大人果然亲民得很。

那人转腕捏住少年的袖子边,压低声音,微微含笑,阿狸,你早晚都是要嫁我的,护送公主的事情不要那么拼命,我心疼。

?☆、龙凤花顾琛一愣,大哥……南相柳松开他的袖子,脸颊微红,果然,这些话我还是说不习惯。

大雨如天河倾泻,噼噼啪啪地落在男人手中的三十六骨油纸伞上,他身着墨绿色常服,腰间宽带缀着七宝勾玉,长发束在掐丝银环之间,向脸上望过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一双不知如何神彩的眼睛隐在黑色暗纹缎带之后。

他便是周国国师,九州十二国四圣之首,巫圣南相柳,这次全权负责护送金城公主到小葵山的行列。

本来此事不必他插手,只是顾琛不知抽了什么风讨了这给魔王送媳妇的烫手山芋,他放心不下才巴巴地跟了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顾琛才长吁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前胸,大哥,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你……他正说着,一个千夫长忽然急匆匆跑过来,似乎遇到了大事,顾琛下意识地截了自己的话尾,只听千夫长道:国师大人,顾大人,前方探兵来报,香积山泥龙大泄堵住了官道,虽然已经派人前去清理,但不时还有泥龙,恐怕今晚不能继续前行了。

顾琛望向南相柳,等他来做决定。

南相柳道:最近的落脚之地是何处?千夫长立刻回道:回大人,咱们的行列三日前已进入南楚境内,向前再行三里便是鹤川。

鹤川?南相柳摸摸下巴,似乎在考虑这个陌生的名字。

国师大人,小人有个远方亲戚在鹤川一家大户做管家,小人想不如先去那大户家借住一日?雷声轰隆,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顾琛看看天,大哥,这次去小葵山借道南楚事先通过文牒,为今之计到鹤川借住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南相柳点点头,对千夫长道:既然这样,你且拿着本官的印绶到那大户家,看他是否乐意接待。

若是他们拒绝呢?千夫长问,毕竟这几千号人马借宿一晚也不是嘴上说得那么容易,就算人家是大户,两国之间也交换过文牒,但对方也没有这个义务。

若是人家拒绝,咱们也得有大国的样子,恃强凌弱,远交近攻非大国所为,南相柳笑笑,缓缓道,人家若坚持不愿意,咱们就只好勉强他们了。

顾琛一挑眉,这么明目张胆地坑大户好么……遵命!千夫长领命退下。

待到千夫长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之中,南相柳依然持伞站在原地,飘进伞内的雨丝染湿了他的黑发和衣袍,整个人如同氤氲在薄雾中的水墨画。

顾琛也站在伞下,不去打扰他,他知道大哥一旦安静下来,半响不说话便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南相柳勾唇一笑,回手摸摸顾琛的发顶,就像她曾经摸他一样,阿狸,我知道了。

怪不得鹤川二字如此耳熟,这鹤川确实有个了不起的人物。

顾琛抬头道:是谁?南相柳掏出帕子轻轻拭去顾琛面上的雨水,虽然隔着黑缎,一连串的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在外人看来和常人无二,他把手帕塞回怀中,笑着道:这次,大哥带你去看看活财神。

顾琛再问,活财神?不就是财主么,他再有钱,还能点石成金,化水成银?说话之间,南相柳已经带着少年上了自己的马车,他一边给顾琛包扎伤口,一边温声道:阿狸,你见过有钱人,那你又可曾见过乞丐一夜暴富,坐拥金山,富可敌国的?臂上凉凉的,顾琛想还好有那个金臂钏挡了一挡,若不是它,自己方才就要被钉子划到骨头。

他落下袖子,莫非这世上真有点金之术?南相柳手托着下巴,黑色缎带后是怎样一种眸光,顾琛看不出来,只听他道:三百里燕王宫,住不下鹤川长生府;白玉堂锦衣马,珍珠如土金如铁。

若我没猜错,千夫长所说的大户便是这位曾经位居南楚大司空之位的阴大人了。

风掀车帘,远处的香积山隐在水雾之中,高不见顶,忽隐忽现。

……很快,行列就进了鹤川,待到马车停驻,南相柳先下了去,顾琛随后,他刚开挑开车帘,就看见南相柳还站在车下,很自然地伸开双臂将他从马车上接了下来。

南相柳双手触到顾琛腰间的时候,他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这样把他从高处托下来。

白雪,梅树,少年……画面交错着迅速闪过顾琛的脑海,他皱了皱眉,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画面,他抓不住。

只是还不等顾琛多做懊恼,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面前这连绵的一大片宅院真的是民宅?水榭楼台,琼楼玉宇,复道行空,虹桥卧波,无论是向左向右,还是向前,都看不到尽头。

有钱人。

顾琛的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他们脚下的数十级白玉台阶直通大门。

向上望去,金钉大红门之上挂着牌匾,上书三字——长生府,行书刚劲有力,走笔惊凤游龙。

吱吱。

红色大门缓缓而开,先出来的是两队□□家将,步伐稳健,衣装整齐,颇有国家正规军队的风范,再接着是两行红妆女武士,她们手持黄花梨长杆,杆头上方似乎还嵌着什么布料,随着最前方的女子到达台阶底处,一道九云纱顶帐泛着流光溢彩,旖旎着天地铺将下来。

鹤川九云纱,遇水不湿,逢火不燃,十分珍贵。

据顾琛所知,每年南楚进献给燕国的贡品之中也只有一匹九云纱。

这位长生府的主人真是对得起活财神的名号。

一夜暴富的小乞丐。

三百里连绵不绝的长生府。

白玉堂锦衣马,珍珠如土金如铁。

宇之宏大,宙之无穷,这世上竟真有活财神么?顾琛也不禁对这个阴凤歌好奇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朗声道:国师大人,迎接来迟,还望海涵。

谦虚客套的话却含着说不出的狂傲和不可一世。

顾琛循声望去,一个白衣红袍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现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衣袂飘飞。

衣着打扮像是一位贵族。

还是一位很有气质,很漂亮的贵族。

顾琛曾经一度以为首富之类的男人必定是个挺着大肚子,还色-眯眯的老头儿,如今一见……现实还真是残酷。

顾琛向上看见了阴凤歌,阴凤歌向下也看见了顾琛。

四目相对。

顾琛愣了,阴凤歌也愣了,连带着顾琛身后的燕国士兵还有长生府的家将全都愣住了。

他们的心中大概都盘旋着相同的一句话,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南相柳明显感到顾琛不大对头,他连忙低声问:阿狸,怎么了?顾琛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恍恍惚惚地道:这个阴凤歌,很像我。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南相柳也是一皱眉,几分?八分,顾琛喃喃道,不,有九分,他的目光从阴凤歌脸上移开,看向身边的男人,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

?☆、问劫灰长生府有莲水坞。

一般府中接待贵客都会在这里,荷风习习,颇有情调。

雨还在下,已经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鹤川的百姓早就习惯了不见太阳的日子,因为这雨已经下了足足三个月。

湿衣服只能用火盆烘干,农作物全部涝死,靠着从周围郡县运来的粮食为生,人们平日里苦中作乐互相打趣,说是再下个几月鹤川都能看海了。

南楚在内陆,鹤川更是内陆的内陆,尤其是地处香积山的盆地之中,较为闭塞,这里很多人一生都没看过海,看海便成了不少孩童小时候最大的梦想。

九州十二国,七权五师四圣,数巫圣南相柳最为风姿卓人,如今一见,传言不欺我也。

阴凤歌说着亲自斟了一盏酒,放在南相柳面前。

天上青云殿,人间长生府。

阴大人生财有道,诚不我欺。

今日有缘相会,南某三生有幸。

南相柳莞尔道。

红衣黑发,低眼人间,扬眉覆手便握尽南楚金银命脉。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风姿脱俗的美男子便是南楚首富。

都说世间善谈者寡,闪笑者众,但顾琛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的笑容很不寻常,像是一个繁华而靡丽的美梦。

他很想问他,你的眼睛都能看得见么?因为顾琛自己那只黛蓝色的眸子是看不见东西的。

而阴凤歌的眼睛又和他一模一样……无论是略薄的眼皮,还是眸子的颜色,都丝毫没有差别,这能不叫人好奇,心惊,恐惧么?然后,更让他恐惧的还在后面。

只见阴凤歌从墙壁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银胎点蓝的圆盒,顾琛见他如此宝贝,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毕竟能让南楚首富如此珍视的宝物应该……什么?等他看仔细了,竟然只是一小盒的茶叶。

顾琛揉揉眉心,看着他倒了一些茶在杯中,过了七遍水,直到第八次时才折倒入烫好的点金茶杯。

顾琛扫了一眼面前的茶杯,微微皱眉的样子落在阴凤歌眼里,他挥手屏退侍女和下人,浅浅一笑,道:姑娘家,不该喝酒。

南相柳手中的酒盏刚碰到唇边,闻言,便放下杯子,多谢阴大人,不过我家阿狸喝不惯老君眉。

阴凤歌一笑,这不是老君眉,是沐月银钩。

是的。

南相柳坐得稍远,再加上屋内的熏香,他可能没有闻清,但顾琛的一颗心从看到阴凤歌倒出的茶叶那一刻就开始紧张起来。

沐月山的银钩茶,不是因为罕见而珍贵,而是因为其味道独特而不太被常人接受,苦涩微酸,还带着些泥土味。

可偏偏顾琛非常喜欢,另外她喝这茶还有个毛病,一定要过七次水,用点金的杯子来品。

这个笑眯眯的阴凤歌,看样子不但知道她是女儿身,知道她喜欢银钩,还知道她喝银钩时候的癖好。

有个人,他对你似乎很了解,而你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一无所知,这难道不令人恐惧么。

顾琛的心情和南相柳一样,这位活财神果然是个人物,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她转了个话头,阴大人的衣服看起来不像是九云纱,为何方才沾到雨水也不湿呢。

阴凤歌看看自己的衣服,哈哈一笑,从腰间解下一枚灰黑色的牡丹花石佩递给顾琛,阿狸也是好眼力,其实都是因为这个辟水火的石佩。

南相柳一皱眉,显然对阿狸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顾琛也不明白这位活财神为何如此之自来熟,更不懂他为何把这石佩放到自己面前。

阴凤歌看她不接,眼睛眯成银月,手又向前送了送,送给小阿狸,就当是见面礼。

这个……顾琛摸摸头,她想拒绝,阴凤歌却硬是把那石佩塞到她手中,说来也奇怪,一看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像是在镜子中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只不过是个女孩儿,他声音低了低,似乎有些落寞,若我有个妹妹,大概也是阿狸这般的容貌吧……他忽然一拍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若是阿狸不介意,不如认我做哥哥,我分你一半的家产,或者……话没说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行色匆匆而入,附耳低言。

顾琛看得出来,阴凤歌的表情随着侍卫的话喜悦了起来,那是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那种喜悦同他和自己寒暄时候的笑意完全不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侍卫退下之后,阴凤歌也忙起身,拱手道:国师大人,阿狸妹妹,家中来了贵客,恕在下失陪,若有需要之处可随时派人到随园来找我。

望着阴凤歌飞扬而去的衣角,顾琛无奈地摇摇头,有钱人真是任性得很,初次见面的人竟然就要分人家一半的家产。

南相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拎过石佩,小心翼翼地系在顾琛腰间,阴凤歌富可敌国,他的一半家产,就是半个南楚的财力,应承下来倒也是件美事。

顾琛摸摸头,飞来横福大抵都是飞来横祸,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她说着摸了摸石佩,圆润清凉,像是美人的肌肤,这么个小小的物件,看不出什么特别,倒有如此大的威力。

你可别小看它,它叫做劫灰,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据说这东西是神仙府主人之物,不是这个神仙府,是太古真神饮玉的神仙府。

当年饮玉的未婚妻凡女春音遇天火受伤,之后沉睡,饮玉真神懊悔不已,待她醒来之后,他亲自到玄女那里讨了这东西送给春音。

这样的宝贝送给我?若不是他已经有了妻室,我还真要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我有意呢。

顾琛自我调侃着道。

南相柳垂头,似乎在望她,嘴角微挑,高深莫测地一笑,幸亏他不是,不然……不然?杀了他,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再抢夺他的家产,霸占他的妻子。

……玩笑话,南相柳摸摸顾琛的头,呵呵。

这边厢顾琛被南相柳的玩笑吓得呛了一口银钩不说,那边厢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衣男人带着一个青年已被引到正厅之中。

管家殷勤道:叶掌门,真是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在莲水坞会客,稍后就到。

叶流白撩衣上座,气定神闲,可是周国的南相柳?管家一笑,都说步天宫叶流白是活神仙,果不其然,他道:真是什么都逃不出叶掌门的慧眼,香积山泥龙大发,周国的送亲队伍在我们府上借宿,行列的长官正是国师大人。

北乐也问:师父您如何得知?方才在游廊看到了绣着相柳的大旗。

九首蛇身,是个喜欢吃土的小妖怪。

九州之中以相柳为家徽的想必就是巫圣了。

回答的人似乎心情不错,周身的冷气敛了许多。

北乐点点头,原来如此。

徒儿还听说南相柳是自从三百多年前燕国巫祝傅汝玉离世之后第一个在风姿,灵力上能比上他的人,不仅如此,就是因为他,处在荒蛮之地的周国才能代替燕国成为十二国之首,逐鹿中原,号令天下。

他说着,双眸闪出钦佩的火花。

管家却摇摇头,只是就算是巫圣大人,也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就说这次送亲到小葵山吧,也不知道那小葵山山主拂玉君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引四方妖魔朝奉,若不给他进献夫人,他就叫妖物去哪里作乱,可怜了这些年轻貌美的公主啊。

管家唉声叹气地说完便退了出去,留下几个年轻娇俏的丫鬟在里外间伺候。

叶流白站在窗口,呼吸着湿润的冷冷的空气,三千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玉冠之中。

他的师父,紫涵真人曾给他看过一幅画,一幅变幻莫测,时时刻刻流动的活着的画。

那时,师父一边指着画一边说,距乱世烟火七百里,距人间红尘七百里,那就是饮玉长生府。

这幅画流传了几千年,一直在步天宫,为师死后,就把它烧了吧。

被它人见到,徒增妄念。

叶流白心中升起一丝趣味,眼前的长生府,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和当年师父给自己看过的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建造这座大宅的主人,要么见过那幅画,要么……他曾经是画中人。

一夜暴富的乞丐,久病卧床的美人妻子,三百年前和阿狸的尸体一同消失的凤鸣春晓剑,神秘莫测的长生府,雨夜被困鹤川的燕国送亲行列,小葵山山主拂玉君……这一切真的仅仅是巧合?阴凤歌,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人。

叶流白正想着,忽然背后有人朗声大笑。

?☆、香木源来人正是阴凤歌,他身后跟着那个叫时荷的女孩儿,那个和顾太乙一模一样,拿着她的凤鸣春晓剑到步天宫的女孩子,她的亲姐姐名叫时莲,南楚第一美人儿,也是南楚首富阴凤歌唯一的女人。

叶流白转头看向他,二人目光一碰,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中龙凤,世间翘楚的男人已经完成了初次的互相打量。

叶流白看阴凤歌,大惊。

叶流白这个人素来情感波动十分微弱,别说泰山崩在他面前,就算五岳全都在他眼前碎成渣渣,他也不会眨一下眼,潮起潮退,日出日落,冬去春来对他来说不过风中尘埃。

在步天宫的弟子们看来,他们的掌门,蓬莱真人叶流白完全是个无情无爱,无欲无求的仙人,三百年前,连自己的师脉徒弟自刎面前,他都没皱一下眉头。

可此时此刻,叶流白竟然惊了,这个阴凤歌活脱脱一个男装的小狸,有八分像她,怎么可能呢?叶流白一直认为,小狸的真面目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太过漂亮,这种漂亮很危险,所以小的时候,自己就用法术隐去了她的真容……那个叫时荷的女孩容貌和后来的小狸虽然一模一样,但并不值得讶异,毕竟那时的小狸,见过她的人很多,可这个阴凤歌……怎么可能呢?叶流白想着这许多,眉头微微蹙起。

阴凤歌看叶流白,也很吃惊。

陌上拈花傅汝玉,孤鸿踏雪叶流白。

一诡一正,一魅一清,一巫一道,一亡一生,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同样是九州十二国不灭的传说。

不等阴凤歌寒暄,叶流白便道:府主且带我去看阴夫人。

阴凤歌眯着双眼,似乎在笑,又似乎他的眼睛后边还有一双眸子,正冷森森地隐藏在笑意之后窥视着面前的人。

对于见到叶流白之后,对方的第一句话会怎样讲,阴凤歌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譬如询问凤鸣春晓剑的来历,询问时荷的长相,甚至是自己一夜暴富的原因……但他都没有。

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说了一句最普通,却也是眼前情况下最该说的话。

阴凤歌一直对自己的相貌和才智都很自信,不过这两方面的自信在同一天里都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一次是被南相柳,一次是被叶流白。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落在芭蕉叶上,淋在牡丹花瓣间……这雨水啊下的缠绵得很,就像是久病不起,缠绵病榻的美人儿。

阴凤歌的妻子名叫时莲,她的父亲曾是南楚的大司寇,所以说秋莲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

他们的卧房在宅院西北角的最深处,淹没在姹紫嫣红的牡丹海中。

然而,这里确实这座大宅的死门之处。

一路走来,叶流白颇是不解。

富人建宅都是很有讲究的,特别是自己卧室的选址,阴凤歌却反其道而行,偏偏选了大宅死门的位置做卧房……更奇怪的是,卧房中还有一口井,阴凤歌说那是一口风水井。

在卧房,叶流白见到了时莲,还有名为香木源的神医。

时莲躺在幔帐之后,紧闭着双眼,不过即便她不睁开眼睛,叶流白也知道她应该是不愧南楚第一美人的称号的。

香木源是个头发半白,面皮略黄,下巴一撮山羊胡,说话和善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后山中的青草味儿。

香木源,倒是个很奇特的名字。

据阴凤歌说,时莲四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连从南楚都城请来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是香木源大夫救了她一命,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府里,照看时莲的日常。

叶掌门,时莲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叶流白诊脉之后,放下幔帐站起身,阴凤歌慌忙问。

不是病。

叶流白道。

阴凤歌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叶流白又淡淡道:是天谴。

这……阴凤歌肩头一震,银月一样的笑眼只有这时才不再眯起来,莲娘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坏事。

叶流白取了丹药让北乐给时莲服下,他则看着一脸担忧的男人道:天谴一事未必是自己报应自己,也有可能是亲人做了坏事,报应在她身上……不过,阴府主宅心仁厚,平日里又仗义疏财,积下了很多福德,尊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阴凤歌又淡淡地笑起来,叶掌门,此话当真?阴凤歌的眼睛和顾太乙一样,一只墨黑,一只黛蓝,戴蓝色的眼眸里像是缀着星子,璀璨旖旎。

叶流白默了一会儿,道:当真。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时莲已经醒了,脸色大好。

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然而可贵之处却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的确如阴凤歌所说,莲娘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坏事。

阴凤歌见她醒了,连忙坐到床上,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满目的温柔。

阿娘,阿娘给香儿讲故事。

一个圆滚滚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抱着小土狗扑将到时莲身上。

时莲笑着把小男娃搂进怀中,她身后的阴凤歌则捏捏他的小脸,嗔怪道:你这小东西,你娘病一好你就来缠,这次爹爹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叶流白想,这大概就是阴凤歌和时莲的独子了,有趣的是,他父亲那一双罕见的美丽眸子,他没有继承。

圆滚滚好奇地问:爹爹也会讲故事?当然了,爹爹讲的故事可有趣呢,他微笑了一下,望着站在一旁的叶流白,从前有个少年,他住在一座大宅子里,那里四季常春,种满了牡丹。

他没见过父亲,母亲对他也很刻薄。

他越长大,母亲说他生得越像他父亲,只有眼睛不大像,他娘就用药草熏坏了他的眼睛,说只有这样才像。

少年很委屈,很难过,很孤单,有一天,他逃出大宅,因为他娘曾经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妹妹,他想去找她。

他随身带了很多宝贝,木鸢,竹蜻蜓,舍不得吃的糖果,还有面人,说着,他自嘲地一笑,小小的他以为这些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他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妹妹。

但他只是个孩子,离开大宅子,他什么都不会做,很快就沦为乞丐,有一日在路上乞讨,贵族侮辱他,让他下跪,他很傻,为了尊严,宁死不跪。

然后呢?圆滚滚问,他死了么?没有,一个贵族少女救了他,他很感激,只是还没说出了谢字,就被那少女给了一巴掌。

圆滚滚张大嘴巴,她怎么如此凶悍,阿娘说了,凶巴巴的姑娘嫁不出去的。

是啊,阴凤歌看着怀中的时莲,眉眼温和,凶巴巴的姑娘可难嫁。

那少女不仅凶巴巴的,还牙尖嘴利,她狠狠地训斥了少年,她说的话,那个少年一辈子都记得。

她说了什么?圆滚滚眼睛亮亮的。

看公子芝兰玉树,仪表堂堂,没想到却是个愚笨无比的蠢人。

天生万物以养人,望其生而不望其死。

公子此日一死,对于那些欺侮你的人来说,不过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但对你的亲人来说,他们的痛苦会一直延续到死去。

人生乱世,尊严又哪里比得上生存重要。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香木源端着茶杯,慢慢道,说完,他一笑,听我们家老爷讲过,莫名地就记住了。

圆滚滚手上的苹果已经啃完了,他歪着小脑袋,虽然不大明白,但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那后来呢,那个凶巴巴的姑娘嫁出去了么?阴凤歌摸摸下巴,对于指责,那个少年先是很生气,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她的好意,再后来,他发现自己会经常想起那位贵族少女,他顿了顿,怀抱着时莲的手臂更紧了,他说,他爱上她了。

但她是贵族,他只是个乞丐,他无法娶她,除非他有很多很多钱,他拼命读书,拼命工作赚钱,可还是来不及,终于有一天,他听说少女的父亲强迫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财主,他好焦急,也好无奈,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来做聘礼。

可是他怎么才能弄到很多,很多钱呢?圆滚滚不解地问。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长生府中盛开着满园的牡丹,在雨中,不谢反而更加娇艳,像是美人儿梨花带雨的脸呢。

叶流白听到此处,不由得也望过去,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一个俊俏的乞丐少年,为了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是怎样一夜暴富的呢?答案呼之欲出。

☆、【番外】广寒秋我叫阴凤歌,住在一所很大很大的宅院里,那里四季如春,种着美丽的牡丹花。

青山贯雪,红粉墨染。

直到现在,我一闭眼便能想起姹紫嫣红的牡丹盛开在青天流云下,婆娑妩媚,盛大芳华。

我的母亲是凡女,父亲却是神君。

我一生中,母亲只和我说过三次话。

人们说母亲性子温吞,没有绝世的容颜,但父亲很宠爱她,他为她浴血魔族,他为她筑金屋高台,她病的时候,他为她亲手羹汤,不叫旁人插手。

这样听起来,父亲他似乎真的很宠母亲。

人们还说父亲名讳饮玉,太古真神,笑容可掬,心地凉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

唯一一次,人们看到他方寸大乱却是为了个极为普通的凡间女子,也就是我的母亲。

为了她,从不瞪眼的神君大人一路杀气腾腾地闯进春山真神的府邸,据说还险些打起来。

他们说,九霄公认好脾气的不过两人,一个是清波宫容江神女,一个便是长生府饮玉神君,只不过前面那个是真软糯,后面这个是懒得动气而已,连神魔大战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你还指着他把什么放在心中。

只是这样一个凉薄之人,他偏偏把母亲这个普通的凡女放在了心上。

但我从未见过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高楼上披着单衣,凭栏远眺,望穿秋水的母亲,笑容模糊的娉婷侍女,还有小时候一直一起玩闹,似乎模样也和我相像,而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的小伙伴们。

八岁那年生辰,母亲的大侍女望月送来了一套漂亮华贵的衣服,白衣红袍,清晨云海中朝阳一般的色彩。

望月姐姐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长生府的少主人了。

看着侍女姐姐微笑的样子,我想成为长生府少主人这件事一定是值得高兴的,于是我也笑了,但我不开心,因为最后一个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那天早晨也不见了。

那一天,母亲第一次同我说话,在那之前,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每次我要跑过去,她便一脸厌恶地快步离开,久而久之,我想母亲她大概不太喜欢我。

院子中的牡丹花,空气中的花香,屋里的花梨木书架,床头的白瓷梅花瓶,还有一本翻开的《珍珠楼》。

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坐在晨光中的梳妆镜前,穿着紫色的裙装,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缓缓地梳着一头白发。

她并不美丽,但我喜欢她。

侍女姐姐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母亲放下梳子,看了看我,点头含笑,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错。

她说,不错。

那种感觉有点奇怪,母亲看我的眼神并不温柔,那种目光似乎像注视着一件很合心意的玩具。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娘,然而母亲却打断了我,她看了看镜子,又望向我,漂亮么?她的声音冷冷的,却含着一丝雀跃。

我狠狠点头。

我的母亲永远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母亲又笑了一下,很开心一样,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双削葱似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个就当是礼物吧。

她的掌心是一块牡丹形状的石佩,我恭恭敬敬地接在手中,圆润清凉,像是美人的肌肤。

母亲说它名叫劫灰,六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后来,侍女姐姐告诉我那是父亲送给母亲唯一的礼物。

六界终尽,劫火洞烧。

我每晚都把劫灰放在胸口,就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很温暖,很安心,很踏实,从此不再做噩梦。

之后的三年,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远远地看我,表情很复杂,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像哭,时而温柔,时而怨毒。

十一岁生辰那日,母亲用蓼蓝草亲手熏瞎了我的右眼。

火辣辣的,我疼得昏死了过去。

醒来之后,右眼已经看不见了,母亲坐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我。

我问她:阿娘,爹爹他去哪里了?母亲摸着我的脸,幽幽道:他被一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勾引走了,不要娘了,也不要你了。

那是母亲第二次同我讲话,就告诉了我这么一个悲哀的消息。

父亲他居然背叛了母亲,他是个坏人,不过,还好我还有母亲。

眼睛瞎掉之后,母亲反而对我更好了,她经常在晚上来看我,坐在床边,不说话,望着我睡觉。

如果盲眼可以换来母亲的疼爱,就算双目都瞎了,我也愿意。

有母亲在身边,我睡得十分香甜,只是有一天,我在濒临窒息中醒过来,母亲她血红着双眸,双手死死地扣在我的脖子上。

我以为我要死掉了,但她最后收了手,踉跄着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十三岁的那年,母亲最后一次同我说话。

她还穿着那件紫衣,满头白发,笑意盈盈地牵着我的手道:小歌,其实你是有一个妹妹的。

真的?我好开心,如果我有一个妹妹,那我们就可以一起玩,我就再也不会孤独了。

母亲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凉,小歌,你记住。

她叫阿狸,喜欢喝的茶是沐月银钩,喝的时候要过七次水,用点蓝的金杯,喜欢吃的是石榴,要拿三层瓷白帕子托着吃,喜欢的乐器是尺八,喜欢的曲子是春风牡丹……她和你长得很像,一样的嘴巴,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我会对她好的,我兴奋地忘记了要守规矩,竟然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玩具都给她玩,哄着她,宠着她,把她放在掌心里,不叫她哭。

听我说完,母亲竟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了眼泪,半响之后,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帮我整了整衣襟,柔声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母亲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杀,了,她。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琉璃盏夜已渐深,雨水濡湿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周围的金边在灯笼的光晕下闪着诡异的亮光。

一片黑色的牡丹花瓣和着微凉的夜风落在叶流白的衣襟上,他伸手抚去,微微抬头望了望房檐上如注的细流,照这样下去,也许真的再过不久,鹤川就要化作海了。

师父,您相信阴凤歌的话么?北乐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琉璃无骨灯。

一个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为了帮他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银山七座。

叶流白重复着方才阴凤歌的话,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任何理由又都难以解释小乞丐的一夜暴富。

北乐,你觉得阴凤歌像什么。

叶流白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在这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长生府里,他依然泰然自若,恍若脱尘。

狐狸?狡猾狡猾的。

叶流白笑着摇头。

狼?桀骜不驯又心思凶狠。

叶流白依旧微笑着,不点头也不否认。

师父,其实徒儿觉得他更像是只鬼,北乐摸摸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徒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莫名的后背发凉。

他明明望着我笑,我却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撕碎我。

师父,徒儿学业不精,感觉不到这位大户身上有鬼气,师父您……他探寻地问道。

窒息般的夏夜,困兽金笼般的大宅。

他像人,一个真正的凡人,凡人的聪慧,凡人的执着,凡人的痴情,凡人的善意,凡人的贪婪,凡人的欲望,凡人的冷酷,凡人的疯狂,在他身上都能看得到。

所以你才会觉得他可怕,一个真正的凡人,是比鬼魅更可怕的。

一语末了,叶流白叹了口气。

他明知道是有人故意诱他前来,那个人可能是看起来最有可能的阴凤歌,也可能是看来最无辜的时莲,还可能是完全在故事之外的神医香木源,甚至是那个圆滚滚的小男孩。

不要想了,叶流白没有回头,似乎是在告诉自己,又似是背对着那个惊讶着,一时还回不过神的年轻人道,早晚会有人来告诉我,他想要什么。

片刻,北乐便撑着伞快步跟了上来,他的血液中似乎有什么在低声咆哮,那是一种猛兽感到危险而又为挑战的到来而兴奋的感觉。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乐声,侧耳一听,似乎是尺八。

北乐不以为意,只是这尺八之声甚为奇诡。

叶流白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身畔一圃牡丹开得正美。

黑色的花瓣厚厚叠叠,在夜色中竟然泛着珠圆玉润的光彩。

叶流白袖中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这曲子是小狸经常吹的。

他走下台阶,不顾北乐在身后的呼喊,连伞都不撑,快步走进雨帘之中,身形越来越快,循着乐曲而去。

是小狸。

一定是。

与此同时,大宅的另一头,一座两层小楼里还亮着烛火。

小楼的一楼住着一个男人,他也还没睡。

大雨如天河倾泻,噼噼啪啪地落在窗棂上,他已经脱掉了白日里穿的墨绿色常服,只穿着白绿色的中衣,中衣外则随意披了一件翡翠色长袍,墨色长发束在掐丝银环之间,向脸上望过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

他坐在床榻上,双手向后支着床,抬头望着天花板。

沙沙,沙沙,沙沙沙……蒙着黑色缎带的双眼随着头顶的沙沙声转动。

脚步声行到天花板中央,她大概是在喝水,不一会,沙沙声又移到窗子方向,她兴许是在远眺夜色雨中的香积山,沙沙,沙沙沙,步子走到屏风的位置,她应该是……想到这,南相柳的脸唰地红了,他猛地低头,就像他能透过眼前的缎带,透过天护板,看到她一样,阿狸她……大抵是在换衣服吧。

送亲的行列一路南行,每到驿站,南相柳都一定要住在楼中,只有这样,听到她的脚步声,感觉到她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他才安心。

掌心冒着细汗,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师姐有着这般盛大的美丽,就算是用最浓厚的黑暗也包裹不住的璀璨,他不知道,他从不知道……三百年前,太白山,望海楼。

山风呼呼,似乎还带着丝丝的海味。

她说:南音,将来,你会比你父皇更强,成为九州最强的男人。

是的,他要变强,最开始是为了报仇,后来是为了带她离开,让她看看太白山之外的世界,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对她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师姐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比她高的那天,是从逃避她摸自己头顶的那天,还是从晚上梦见她,第二天早晨两腿间湿乎乎的那天?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曾经那个只要呆在她身边,看着她幸福就满足了的少年已经死掉了。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南相柳遥望着窗外浓浓的暗夜,颇为感慨地喃喃道。

浩气乘风,斩妖除魔,是他师父叶流白一生的坚守,曾经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师父一样正直悲悯,弘益人间的大侠……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师父的眼睛。

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若是师父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一定会很失望。

只是,那个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朗声说着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的少年,他死在了三百年前的太白山望海楼。

现在,这个九州没有步天宫南音,只有一个叫作南相柳的大周国师,一个想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却依然没有勇气的胆小鬼。

南相柳正想着,忽然暗夜之中飘来一阵尺八声。

他一愣,旋即楼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急忙忙下楼的脚步声。

南相柳慌忙下床,几步走到门口,猛地开门,一把拉住顾琛的胳膊。

不要去。

他说。

……顾琛披着头发,身上衣服乱七八糟的,很匆忙的样子,她回神之后连忙道,大哥,我去去就回,总觉得那乐声很熟悉,她似乎很兴奋,声音都是雀跃的,说不定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说不定还能见到……不准去!南相柳厉声打断她的话。

?☆、双金环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顾琛一愣,自从十年前被南相柳捡回家,他从来都没对自己这样凶过,今儿个是怎么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细雨。

滴答,滴答,滴答……他们就这样站着,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尺八声浑厚而苍凉,像是从遥远的过去悠悠而来。

这首曲子是顾太乙时常吹起的,对于南相柳来说再熟悉不过。

虽然不知道这暗夜中的吹奏者是谁,但他很不安。

也许,只是巧合,会吹同一首曲子又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现在的他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小小的差池把她带偏,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只等着这次从葵山回来就向阿狸求亲的……所以,南相柳决不允许任何的节外生枝。

好吧,顾琛莞尔一笑,大哥不让我去,我就不去,说着,她向房门的方向推推他的胳膊,大哥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他腾地脸红了一大片。

他能告诉她么,每个她睡在他楼上的夜晚,他都兴奋地根本睡不着。

十年之间,每一个那样的晚上,他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看不见,却仿佛她就在自己身边。

浓厚的夜色是最好的屏障,顾琛并没发现他浑身僵硬,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一样,片刻之后,他微微抬头对着她上楼的背影道:阿狸,别想趁着我睡着了偷偷跑出去。

顾琛尴尬地摸摸头,大哥,知道啦,我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嘛。

说完,一溜烟跑回屋子。

斜雨润珠帘,银盘托春山。

关门声之后,南相柳依然站在那里,空气中还留着她身上的香气。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阿狸口是心非,若论口是心非,他该是第一。

曾经,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他说他只把他当妹妹,他说等她长大就给她找一户好人家……都是假话。

她要嫁人,就只能嫁给自己。

师父曾经说,修仙之人不能有杂念,一旦心生欲望,便离着魔道愈来愈近了……第二天一大早,雨还没停,南相柳趁着顾琛还没起来,自己带着几个人去官道上看看被阻塞的道路能不能尽快清通。

等顾琛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南相柳早走了好一会。

她问了士兵,刚想去找他,却被一个侍女引到了时莲的卧室,说是夫人很想见见她。

顾琛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给人家看看也不吃亏。

进了卧室,只有时莲一个人在,这还是顾琛第一次见到这位南楚第一美人儿。

柳眉杏眼,眸子通透得一望见底,笑容温和,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然而可贵之处却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艳而不俗,让人一看就欢喜,忍不住去亲近。

阿狸,快坐下,让我看看。

时莲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见顾琛进来,躺在床上的她忙作势要下来迎接,却被顾琛抢先一步拦在了床上。

夫人,您和阴大人能让我们这群武夫借宿在府里已经是大恩了,顾琛很感激。

阿狸,时莲笑得很开心,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一抓住顾琛的手就不放开,阿狸,我可以这样叫你么?当然可以。

你都已经叫了啊。

时莲握着她的手,喜不自禁地上下打量,阿狸你和夫君长得真像,夫君他刚刚说起时我还不信,若不是知道夫君是独子,我还真要以为你是他妹妹了。

阿狸,夫君他很喜欢你,想认你做妹妹,你愿意么?若是你答应了,我也有个小姑了呢。

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们送一座长生府给阿狸做嫁妆,让阿狸风风光光地出嫁。

时莲虽然说话慢条斯理的,却一直不停,顾琛根本就没有插嘴的机会,而且她的每一句问句都是设问,根本不需要顾琛来回答。

这个时夫人,真是个又善良又天真的女子,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她竟然愿意送一座长生府给她当嫁妆。

这样的女子,值得被阴凤歌放在心尖上疼爱。

阿狸,嫂子也没什么见面礼给你。

这样吧,嫂子这有一套新衣服,你试试看,阿狸穿上一定很漂亮。

都不等顾琛说什么,时莲已经自称为嫂了。

小丫鬟捧上来一个托盘,顾琛一望,这是……女装?是啊是啊,时莲的眼睛亮亮的,十分真诚,阿狸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上这衣服一定美得像仙女一样。

夫人,我……顾琛着实有点为难,嫂子,我很多年都不穿女……时莲的神情有些难过,她低头垂眸道:其实,是嫂子一直想看你哥哥穿女装的样子……可他又死板得很,一直不给嫂子这个机会,如今嫂子又患了这时好时坏的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去哪里换?顾琛接过托盘,站起来道。

面对时莲,她是真没法子拒绝。

时莲马上仰起头来,眉飞色舞,激动得和小孩子一般,她说:隔壁有空房间。

进了内室,看着左一件上衣,右一件外衫,顾琛可真是犯难,她没说慌,她是真的好多年都没穿过女装了。

她对着镜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脱衣服,只是脱了外衣和中衣,刚要解裹胸布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背后凉凉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顾琛慌忙回头,什么都没有,门和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墙壁和窗纸上也没有洞。

时莲看着房门,幽幽叹了口气,这套衣服并不是她的,是一位极为美貌的仙人交给她的。

那位仙人还真是奇怪,他说不久之后会有一个长得和夫君很像的姑娘路过鹤川,等她来了,希望自己能把这套衣服送给她。

他说的竟然全都应验了,自己开始还有些犹豫,仔细检查了那套衣服,并没发现什么浸毒藏针之类的东西,这才放心把它交给阿狸。

仙人的交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时莲也有自己的打算。

阿狸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应该嫁个好人家才是。

而她觉得叶流白叶掌门就不错,人样子好,性格好,又有才华懂法术,还是九州第一修仙门派的掌门人。

一会儿叶掌门就要来给自己看病了,借这个机会也让让他见见阿狸,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郎才女貌,侠士美人,多好的一对儿。

与此同时,山海之外的葵山。

层层帷幔之后,镜子一般明亮的星沙幕之上映着的就是阿狸所在的房间。

阿狸的感觉并没有错,的确有人在看她换衣服。

那人站在星沙幕前,一身晃眼的袍子,身材高大,小小的阿狸站在那里却连他的肩膀都不到,堪堪只到前胸。

他离阿狸只有一步远,她的体温,连同她细细的呼吸声,那人都一并感觉得到,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从星沙幕中,千里之外揽到他怀中。

沙沙,沙沙沙。

那人看着她手臂上的金钏,奇异一笑,轻言慢语着道:竟然是她。

那是几百年前来着?他不记得了,本来时间对他来说就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日来日落,寒来暑往,沧海桑田,都不过他眼前一瞬。

那时候,她蹲在墙角砸蜈蚣,他看着好玩就随手送了个礼物。

在六界晃荡了几万年,他自认为自己见过形形□□,奇奇怪怪的人并不少,无奈,却只有那个砸蜈蚣的小姑娘让他觉得好玩。

她说:我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不过小的时候就这样,不知道用两只眼睛看东西是什么感觉。

他说:倒霉孩子。

她从他肩膀上拿下一片红色的花瓣,这是什么花。

这是榴花,他说,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她眉毛皱成一团,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词,是什么意思?就是,他歪头想了想,就是我喜欢你,你就必须喜欢我。

不讲道理啊。

小丫头,情爱之事本来就无道理可讲。

她问:你似乎很了解情爱,你有喜欢的人么?就是一往情深,执迷不悟的那种?没有。

他说那有人喜欢你么?那是自然,很多很多,什么九霄的帝姬,东海的公主,青丘的狐狸,前赴后继,数不过来的。

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一定很幸福。

她说着,语气里满是艳羡。

讨厌得很,叽叽喳喳的,乌鸦一样聒噪。

他话音平常。

人在年轻,美丽的时候,总是很残忍。

他拍拍她的头,我也希望自己老去,没办法,也许你死了,我还是今日的容貌。

说完,他手里就多了一个金色的臂钏。

他当时根本不懂臂钏的涵义,只是单纯地想送点东西给她。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不等她说话,他就擅作主张地把它扣在了她的上臂上。

她很开心,仰头道:我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我们还会见面么?他把描金折扇别在腰间,唤云而起,衣袍迤逦,微笑着,不会了,看你的样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没想到,她竟然活了这么久。

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她。

?☆、再相逢男人向前走了一步,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抱住了她。

他站在阿狸身后,长叹一声,抬起手绕到阿狸面前轻轻抚上她皓白的脖颈,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似是被利刃割伤后留下的痕迹。

男人的手指硬净修长,指腹缓缓地抚摸着红线,脸上的笑容甜蜜又残酷。

忽然,他大手一挥,星沙洒落一地,再也看不到长府的样子了。

男人斜倚回榻上,琉璃榻,降红衣,潋滟双眼水波荡漾,他轻言慢语着道:折兰,你是愈发不懂规矩了,进来要先敲门。

话音方落,一名少年绕过描金美人屏风转了过来。

亮晶晶的眼睛,身后的九尾一扫一扫的,身上裹着样式奇怪的白纱,像是窗帘,又像是床单。

少年含笑着道:君上,又到了这月汇报山中大事的时候了。

知道您不爱听,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您就闭上眼睛,一边歇着,一边装着听就好了拂玉君眼睛弯了弯,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当初让折兰这话唠当管事是他人生的败笔之二,至于败笔第一……但他每次也只是这么觉得一下,三百年来,折兰依旧扫着他的九条尾巴,当着葵山的大管事。

白衣少年手中化出一册细线竹简,展开来,毕恭毕敬地开始汇报,君上,步天宫的道士们又来找事,他们找不到入山的路就在山脚安营扎寨,天天安排人喊山,说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怪,喜怒无常,暴力残忍,搜刮美人,手撕壮男,杀人如麻,祸乱人间,人人得以诛之。

说着说着,还有些义愤填膺地瞪大了原本就大得要掉出来的眼睛。

啪嗒,一粒石榴籽儿打在折兰胸前,正说得慷慨激昂地少年被打断,委屈着道:君上,人家正说在兴头上呢。

本座怕你咬了舌头而已,男人眯眼微笑,眉间朱砂同石榴籽儿一般鲜红,你这么激动为何。

难道他们说得不对?是不是这段时间不偷鸡,都忘了自己是狐狸了。

折兰摸摸头,虽然喜怒无常,暴力残忍,杀人如麻什么的都不是好词,但对一个魔头来说的确是最高的评价。

指望着人们说君上一身正气,弘益人间的自己才是大傻瓜。

君上不愧是君上,眼光和度量就是高人一等。

男人看着折兰,笑道:叶流白不在,想必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不必理会,让他们喊破喉咙好了。

折兰听了,心里又是膜拜又是佩服,君山就是君上,运筹于千里之外,决策于帷幄之中。

折兰甚至想,若是君上愿意,把整个九州,不,整个六界握在手中都是朝夕的事。

汇报完了山中大事,下一项轮到了内宅事务,折兰从袖中掏出一轴白绢。

何物?拂玉君长眉微皱,一股子月事血的味儿。

君上,这是您后院三千六百位夫人的联名血书。

说什么。

君上,折兰向前递了递白绢,甜笑道,夫人们给您的信,小人哪里敢先看。

拂玉君身子向后微倾,本座晕血,你不知道?折兰一笑,收回白绢,君上不是晕血,君上只是洁癖。

少年也没摊开绢布,只道:小人读书少,夫人们的用词儿都太高深,不过小人总结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君上您再独宠燕国的元妍公主,她们就要集体上吊。

说得这么顺溜,哪里像是没事先偷看过的。

上吊……男人挑起长眉,一副严肃思考问题的模样,把本座那三百里石榴树围起来,剩下那些桃树梨树杏子树的随她们折腾去吧。

折兰就知道是这个答案,君上看起来比谁都多情,又比谁都无情。

君上的眼睛有一种魔力,似乎总是在看着你笑,又似乎万千人之中,他只对着你笑,而你也对这种假象深信不疑。

他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等一下。

转眼之间,星沙幕又铺开在空中。

星沙幕上的少女已经穿戴好了衣裙,只是头发还是披散在肩头,没有挽起。

拂玉君问:你觉得她容貌如何?折兰道:君上想要她?他知道君上只要这么问,一般就是有收入后宫的心思了,只是,他奇怪的是,少女身上这套衣服是君上准备给曾经的燕国元妍公主,如今葵山第一受宠的朝颜夫人的,为何会穿在阿狸身上?还有……这个姑娘是阿狸么?君上他莫非还记得阿狸?不会的,傅汝玉已经死了,属于傅汝玉的爱恨应该也一并消失了才对。

沧海桑田,三百年岁月烟云过,终究意难平的恨意也应该消散了才对……拂玉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双手抚上星沙幕中阿狸的脸颊,指甲慢慢向下划过她细嫩的脖子。

她本来就是我的。

他眸光一敛。

穿了君上的衣服,自然就是君上的人。

折兰不敢问,关于阿狸,关于傅汝玉,君上从来都是缄口不提,他也从来都不问。

如梦似幻的星沙幕,阿狸穿着这一身绣着榴花的衣裙在镜子前照了照,她只觉得浑身针扎一般难受,果然多年不穿女装,都穿不惯了。

有趣的是,这身衣裙居然很合适,像是量体而做的一般。

星沙幕的这边,拂玉君忽然低下头,眸光深沉,吻上阿狸的双唇,不,那不是吻,而是啮咬,似乎带着弄弄的恨意。

那边的阿狸恍若不知,只是拎着裙子向门口走去,很快,她就走出了内室,走出了拂玉君的视野。

他抬起头,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眸光晦暗难明,她身上这套衣服是我的,衣服下的身子也是我的。

阿狸穿着一身衣裙,重新走进时莲的卧房。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一个极为清雅的紫衣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腕子一动,茶水泼洒了一半。

?☆、与妻书天光水影中,顾琛看见他隔着一屋子药香茶雾望向她,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感情,没有喜怒,没有温度。

这种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就好像自己没穿衣服一样。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或者说是看见了她。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静到只听见雨落芭蕉的声音。

咳咳,叶掌门,沉默的最后,还是时莲先开了口,在她眼里这两个人分明就是电光火石,干-柴-烈-火,一见倾心,再见许身啊,这位是阿狸,我的小姑,她又看向阿狸道,阿狸,这位是叶掌门,他是……我叫叶流白,字和风,道号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

不嗜酒,不好烟,不贪赌,不狎妓,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爱好插花和简单的手工艺。

无父无母,尚未婚配,亦不曾有过女人。

不等时莲说完,叶流白放下洒了一半的茶,站起身,望着一脸尴尬的阿狸说道。

他身材颀长,眉目疏淡,紫衣玉冠,一身正气。

这一通话说得阿狸云里雾里,他说的每一句都没什么特别,可连在一起听起来怎么就十分奇怪。

这是初次见面的人该说的话么……他说完,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阿狸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毕竟初次见面,对方也做了如此详实的自我介绍,我叫顾琛,字思远,周国京都人,现在军中任职,父母尚在,我还有一个哥哥。

我偶尔喝酒,赌馆和勾栏也去过几次,爱好习武角力,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大家说我的脾气有些粗糙。

男人站在窗边,窗外风斜雨密,花影斑驳,他的表情也不甚分明,似乎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顾琛鬼使神差地又道:我亦是尚未婚配,不曾有过女……男人的。

说完这句话,她恍惚觉得那个叫叶流白的石碑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她揉揉眼睛再望过去时,却还是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不远不近地瞧着她。

叶流白的肩头落着一瓣红色的花瓣儿,似乎是从窗外吹进来的。

顾琛走过去,下意识地捏起花瓣儿,这是什么花。

她仰头问。

这是榴花,他用不变的语气继续道,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本来一句情意绵绵的话到他嘴里也变成了白水煮青菜的味儿。

她脑中似乎还有些往日的破碎记忆,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竟然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一往情深,执迷不悟……阿狸眉毛皱成一团,我以前见过你么?不曾。

他说。

男人的一缕发丝飞扬起来,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弄得阿狸心里毛毛的,鼻子痒痒的,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想哭的感觉。

顾琛就站在叶流白面前半步远的位置,微踮起脚,方能及肩。

时莲看在眼里,想着这样的身高差距刚刚好。

顾琛觉得这位叶道长真是惜字如金,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于是摸摸鼻子道:叶道长,嫂子,你们先聊,我先回去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这下时莲可着急了,阿狸现在怎么能走?她可是要撮合叶掌门和阿狸的。

还不等时莲挽留,叶流白淡淡道:我是天师道,可以娶妻生子。

……阿狸有些不明所以,这位道长除了不好相处,思路想法也是相当跳脱。

不要叫我道长,男人顿了顿,你可以叫我流白,他又咳了咳,或者和风也可以。

好,顾琛点点头,我记住了,叶掌门。

叶流白:……时莲:……——你是想吃苹果还是梨?——那给我一个香蕉吧。

叶流白一身正气,顾琛也是义气凛然的样子,然而这两个人对话怎么听怎么不上道。

床上的的时莲忍不住笑。

可是笑归笑,她依然觉得这两个人很般配。

叶流白到长生府已经两日了,这两日间长生府都炸开了锅,侍女们争着抢着要去服侍传说中九州最接近神仙的男人,也是近几百年间,最温和儒雅,芝兰玉树的美男子。

只是等人到了,她们却懵了,美男子倒是不假,可是个大冰块也是不假的,说好的态度温和,清风霁月呢。

分明就是无情淡漠,拒人于千万里之外。

不过她们也似乎明白了,为何称叶流白是九州最接近神仙的男人。

无情无欲,仙是仙,魔是魔,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间绝不会有私情存在。

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仙人。

心中情-欲俱绝,唯有大道。

时莲也私下问过北乐,他说师父曾经是个很温和,也经常眉眼带笑的人,可是自从三百年前师姐顾太乙释放妖魔,助纣为虐,又拒不认错,自刎哀牢山之后,师父整个人就冰冷了下来。

大家都说是师父在自责,自责教出了如此孽徒,给黎民百姓带来无边的灾殃,北乐也是这么想的,师姐她永远是师父一世英名上的污点。

冷风夹着细雨吹开了虚掩的小窗,阿狸的一头长发顿时飞飞扬扬起来,她本是男装,一时间换回女装,自然也不能用以前的发冠。

方才内室中虽然也有梳妆匣,但盛着的是一些莲花玉簪,琉璃琥珀环,都是顾琛不喜欢的质地和样式,所以她干脆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

一旁的叶流白忽然道:用这个罢。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金钗。

青雀牡丹钗。

长长的尾杆,繁华盛大的牡丹,花朵中跃跃欲飞的青雀,十分富贵。

阿狸看了看,沉默了片刻,方接过来,多谢了。

这位一身正气,凛凛不可侵犯的叶掌门居然随身带着女子的贴身之物,不仅顾琛觉得极为趣味,时莲也认为是件非常香-艳的事。

虽然他也说过爱好简单的手工艺,但这金钗远远超出了简单手工艺的范围。

顾琛随意将头发一挽。

时莲却笑着道:傻丫头,不对的,你这梳的是妇人髻,你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呢。

快过来,嫂子帮你梳。

奇怪了,顾琛也讶异,她怎么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梳了个妇人的发髻。

我来吧。

有人淡淡道。

阿狸一愣。

只是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叶流白已经帮她挽好了新的发髻。

时莲也一怔,这叶掌门看起来冷冷清清,深沉木讷的,怎么眨眼之间就迅速完成了送定情信物,外加挽发结同心的步骤,似乎马上就可以送聘礼纳彩,接新娘子回山,洞房春-宵,儿孙满堂了……相比时莲,顾琛这些旖旎的心思少了很多,她常年女扮男装,性子也粗糙,一门心思只在寻找一件东西上,所以自然有些迟钝。

她吃惊只是在于叶流白虽然看起来冷漠,竟然还很随和地帮她挽发。

也许他也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心里还是很助人为乐,与人为善的。

叶掌门,阿狸,我有些乏了,时莲想找些借口让他们单独相处,叶掌门,还劳烦你送阿狸回去,宅子有些大,还下着雨,路不太好走。

阿狸:不……叶流白抢先一步,好,阴夫人放心。

话到如此,顾琛只能怪自己嘴笨,又同时莲说了几句嘱咐休息的话,便随着叶流白出了门。

叶流白在前边走,阿狸在后面跟着。

她抬头望望天,此时,虽是白日,却细雨连绵,天光晦暗,有些怕人。

再看看脚下,一地的榴花,如火似血。

渐渐的,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似乎越走越偏僻,长长的廊道中连个侍女护卫的影子都不见,只有冷风飕飕地吹。

忽然,前方黑暗中的叶流白站住脚。

?☆、摩呼罗迦(上)阿狸跟在叶流白身后十步的距离,叶掌门,怎么了?他忽然停住脚步,莫非是发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也难怪,这凄风惨雨,红花遍地,怎么看怎么阴森瘆人。

男人慢慢回头,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在天光水影中看得不甚清楚。

顾琛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叶,叶掌门,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想,天空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紫色衣袂随风而动,真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大概是迷路了。

他说。

阿狸:……她抖了抖眼皮,想笑又不敢笑。

他忽然停住,原来只是迷路了。

还有,能用这么一身正气,一本正经,谦虚谨慎的态度说自己迷路了的人,估计也就只有叶掌门独一份儿了。

那,顾琛摸摸头,那我们顺原路返回吧。

她一摸头才想起自己现在梳的是女子发髻,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捣鼓了,做女人真是麻烦。

也好。

阿狸看见叶流白点点头,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回走。

这方向一变,两人的前后顺序也变了,成了阿狸在前,叶流白在后。

两人之间仍然没有对话,依旧是风声,雨声,心跳声。

万丈天海,须臾朝暮,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顾琛越走越觉得后背凉凉的,就像是后边的男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一样。

你好像很怕我。

叶流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淡。

顾琛听了,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嘴里却悠然道:叶掌门,哪里的话,您替天行道,斩妖除魔,您的存在是九州之大幸,百姓的福泽。

我对你的感情,那是尊敬。

敬而远之?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转到了阿狸面前,挡住了去路。

他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阴影罩在她身上,把她小小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顾琛干笑一声,心里亲近就好了,毕竟,您是我的长辈嘛,礼数还是要的,要不然,被旁人说三道四就……她这话还没说完,叶流白就转过身去,走上了游廊尽头的台阶。

风雨连袖,背影颀长。

阿狸很无语,刚说是长辈,怎么就摆起架子来,话都不听自己说完……她没办法,只能跟着走上去。

顾姑娘,方才你说你尚未婚配,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他负着双手走在前面,慢条斯理,水波不兴地随意一问。

啊?你不是说把我当长辈么,长辈关心一下小辈很奇怪?他依然语重心长,一句话说得很是慈祥,反倒让顾琛觉得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实在是想太多。

不,不是,她连忙摇头,不知为何,面对叶流白,她总是不太自在,尊敬崇拜是有,但更多的是畏惧,我也没什么要求,不要太穷,让我能够不愁吃穿,不要太矮,至少要比我高一个头,不要太丑,虽说关了灯之后容貌也无甚重要,但是,说到这儿,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便紧了紧衣襟接着道,咳咳,最重要的,在一起舒服就好了,嘿嘿,只要在一起舒服,前面那些都可以忽略。

她说完。

半响之后。

叶流白才低低的哦了一声。

顾琛郁卒,这位长辈问了问题之后,到底有没有在仔细听对方的回答啊!经过一处高台,远处烟雨中的香积山影影绰绰。

听说这雨已经下了三个月。

男人望着远山,自顾自地说。

是啊,就因为这雨,我们的队伍都不能继续前进了。

叶流白又迈上一级台阶。

舒服么?他说。

啊?顾琛不明所以,他这是问自己住在长生府可舒服?舒服,挺舒服的,毕竟是富人家,不会怠慢我们的。

我是说,他扫过一地榴花,声音平淡,和我在一起,舒服么?这……顾琛忽然觉得自己又要想多了,毕竟她刚刚说完择夫标准,还好,那个,叶掌门,我还有事,要去山上找我大哥,我先走了。

不会的,顾琛顺顺气息,叶掌门那么一身正气,无情无-欲的样子绝对不会有那般奇怪的想法。

她脚步凌乱,还没走远,男人又道:一同去吧。

不必了,叶掌门不必担心我,我一个人可……顾姑娘,你误会了,我本就打算今日上山采药的。

……顾琛尴尬一笑,自己果然想太多了。

雨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在山中绕了好半天,顾琛也没找到南相柳,而且她看叶流白也应该没有找到他想要的草药。

两人虽都撑着伞,却也湿了大半,顾琛暗悔,方才换衣服的时候,把阴凤歌送的那块辟水的劫灰石忘在了房里。

绕过一座山梁,二人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破败的小庙,走过去一看,还是座山神庙。

他们走进庙宇,没有僧人道士,也没有香客,香炉中积了小山一样的灰,帷幔破得坑坑洞洞,到处落满了灰尘。

叶流白掏出火折子,砸碎了几只椅子生起一堆火,顾姑娘,你衣服湿了。

我去那边坐,等雨小一些我们再走。

顾琛开始没明白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愣愣地看着男人转到红柱后背对她盘膝而坐,她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让她烤烤衣服,他不看……只是,就算他不坐那么远,顾琛也不觉得叶流白这般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掌门人会做出什么偷窥的龌龊行为。

……雷声滚滚而来,大风吹着树枝疯狂地拍打起窗户。

不知过了多久。

叶流白忽然睁开眼睛。

他闻到一股妖-媚的甜香——女人香。

顾姑娘?顾琛正跪在他面前,双手撑地,后背向下沉着,像是只慵懒的小猫一样。

而她的小脸就在他鼻尖外一个拳头的距离,双颊酡红,眸光迷蒙,叶掌门,我好热,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果然是发烧了一般的滚烫。

这一碰可不要紧,叶流白猛地向后一躲,后脑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砰地一声响。

房梁蛛网上的一只蜘蛛也被震了下来,落在地上,停了一停,长腿长脚,迅速地跑掉了。

顾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且坐远一些。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方才一瞥之间,叶流白已经看见,阿狸的外衣,长裙散落了一地,她只穿条降红抹胸里裙,露着藕段一样的双臂和嫩白的肩头,她向前倾着身子,贴着他耳边吹气。

他听到她咯咯一笑,娇-媚得不可方物,不等他默念清心诀,少女滚热的小手已经游走到了他的前胸,一把拉开繁复的衣襟,勾出一缕系着红线的黑色长发,她故作诧异,师父,这好像是我的头发呢。

不是,他一手夺回长发,小心翼翼地放回贴身的中衣,还有,我不是你师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儿,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泥土味儿。

师父,难道你不喜欢我么?少女的美眸黯淡下来,双肩微微颤抖,很难过的样子,还是因为我嫁过人,睡了其他男人,所以师父你觉得我不干净,不想要我了??☆、摩呼罗迦(下)万籁俱寂,一如回到了亘古的开天辟地之前,只有混沌,只有寂静,然而,生命,生命在寂静中,于黑暗里,于无尽的时间的荒原中蠢蠢欲动,等待着最可爱,最耀眼,最盛大的萌发!******顾姑娘,休要妄自菲薄。

叶流白不看她,只是靠在柱子上,似乎只要看不到她,心里就不会有她。

兀地,一道金光闪过,电光火石间,叶流白一把扣住阿狸的腕子,凝目望着她手持自己送的发钗这就要自尽的模样。

她依然在笑,娇-软无骨的身子靠入他怀中,师父你嫌弃我,我不如死了,反正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看看手中的金钗,奇异一笑,我和师父还真是有缘分,上次在哀牢山也是用师父送我的剑抹了脖子,师父的东西就是好用,又快又狠,一点都不疼,这次呢,这金钗还是师父送我的,也不知道插到心里会不会疼。

住嘴。

男人似乎想狠狠地训斥她,话说出口却很无力。

阿狸似乎没听到,只是接着说:这次师父又能看着我死了,我真开心。

上次师父不也是看着我死的么,师父不是很想替天行道,很想我这个妖怪死掉么?还是,师父你想先把我吊起来,抽我鞭子?弄得人家三个月下不了床?她步步相逼,他一退再退。

啪!他捏着她的腕子把手中金钗狠甩在地。

小狸,不许胡闹!他终于不再唤他什么劳什子的顾姑娘。

他叫她小狸,小狸,小狸……他终于不再一副冷冰冰,众生皆不入眼的凉薄模样。

乌黑的眸子中有幽光波动,一粼一粼的,幽幽冥冥,明明灭灭。

这个永远是一身的处事不惊,就算是天崩地裂,他也依然岿然不动的男人原来还是有情绪的。

师父……阿狸也被他忽然的高声吓了一跳,扁起嘴,这就要哭开了似得。

叶流白长叹一声,从地上捡起阿狸的外衣递过去,露胳膊光脚,实乃伤风败俗,快快穿好。

立刻。

马上。

嘴里和她说话,清透的目光却望着篝火。

少女一手打掉衣衫,坐在地上,扭头气呼呼地道:我热,我不要穿。

反正师父也不想要我了,就让我热死掉算了。

小狸,叶流白拾起衣服披在她肩头,高高在上的调子终于缓了缓,你总要给我筹备婚礼的时间不是么。

火花噼剥而响,窗外的雨也似乎小了一些,天黑了。

多久?少女回过头,眨眨眼。

他认真道:准备聘礼,扫山,拟宾客名单、写请帖、送请帖,根据宾客的口味筹备酒席,做你的新衣服,春装三百六十套,夏装七百二十套,秋装冬装各三百,配套金饰九十匣,银饰七十,玉石翡翠各五十,还有我们的新房,至少要三个月。

太久,她踢掉脚上勾着的小红鞋,不开心地道,而且,步天宫那么多人,做这些事情要那么久?我要一手操办。

他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眉目虽然疏离,却恍惚柔和了许多。

师父,少女趴在他膝上,托着香腮,娇嗔道,你该不会是想所有的请帖都自己写,还有什么新衣服,首饰都是你自己来做吧?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和他的影子都是一样的浩气凛然,不可侵-犯。

他把阿狸从腿上拎起来,放到一边,语气淡然,新房也是自己建,还有婚床。

阿狸又小猫一样地爬过来,再次抱上他的脖子,声音娇娇的,似乎可以掐得出水儿来,师父,可是人家等不及。

一个月。

阿狸又摇摇头。

三天。

三个月,一个月,还是三天,随你,不过,她促狭一笑,忽地扑上去,娇-声-喘-气,呵气如兰,我要现在就圆房。

少女来势汹汹,叶流白猛向后一躲,后脑又一次撞在身后柱子上,砰地一声响。

不过这次,不知是他躲不开,还是故意没有躲,他被她吻上了。

她跨坐在他腰间,把他逼靠在柱子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闭着眼睛,含住他的唇瓣,轻一下重一下地吸吮起来。

叶流白觉得自己真是被撞晕了,脑子里嗡嗡的,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片刻,身上的阿狸离开他的双唇,她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小舌缓缓地绕着红樱檀口舔了一圈儿,俏生生地道:师父,你不张开嘴,人家怎么帮你渡气。

叶流白想推开她,却又像是怕自己粗手粗脚地伤到她,毕竟她那样娇小,皮肤滑嫩瓷白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一时间的手足无措,一不小心便又扯掉了方才给她披上的外衣,小狸,师父没事,不需要渡气,快从师父身上下去。

少女咦了一声,可是师父脸红得很,心还跳得好剧烈呢,不是生病了?还是说,她顿了顿,师父想要我了?小狸,休要胡言乱语,有伤风……话还没说完,双唇又被堵上,这一次,由于他正在说话,来不及阖嘴,就被阿狸趁虚而入,舌头小蛇一样钻进了他口中。

等他再想咬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小舌扫在他的口中,追逐着,缠绕着,挑引着……叶流白浑身僵硬,他不知道怎样回应,他修的是无情道,情-欲对他来讲太过遥远,他心中抗拒,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少女的背,只是微微的一次碰触,便舍不得离开……他知道,他情动了,陌生而又汹涌的情-欲铺天盖地而来,小狸的一个吻就让他轻易地缴械投降,破了戒……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她压在身子底下,暧-昧的银丝沿着唇角而出,她身下是那条抹胸红裙,身上是身材颀长的男人,绣着勾云纹的紫色外袍大开着把少女整个人罩在袍子里,外袍腰间的部分形状很奇怪,就像是她把长腿盘在他腰上一样。

阿狸像是一朵盛开的榴花,在他身下妖-娆-妩-媚地盛开着,他则小心翼翼地把她收在自己宽厚的羽翼之下。

缓缓地采撷,细细地品尝。

什么礼数,什么大道,什么理智,什么禁-欲,他通通都扔在九天之外,此时此刻,他只想吞了这朵诱-人的娇蕊。

叶流白整个人又紧张又兴奋,就像他第一次御剑飞行在太白山上方的时候。

这时候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众人敬仰,无情无欲的剑侠,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会有丑陋的欲-望,也会想一个人独占,也会想把她揉碎了拆吃入腹的普通男人。

他说:小狸,别紧张。

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说给自己。

她抱着他的头,前胸起伏着,不住轻-喘,师父,我不紧张。

我是你的,我全都交给你。

别叫我师父,唤我的字。

和风,和风,少女绞着长腿,美眸迷蒙,我好热,好热……她恃宠而骄,他抵-死-娇-宠。

薄唇如业火一样,撕咬着她,吞噬着她,融化着她……汗水顺着他精壮的臂膀,前胸,后背滴滴而下。

落在尘埃中,碎成朵朵榴花。

万籁俱寂,一如回到了亘古的开天辟地之前,只有混沌,只有寂静,然而,生命,生命在寂静中,于黑暗里,于无尽的时间荒原中蠢蠢欲动,等待着最可爱,最耀眼,最盛大的萌发!山神庙,神像,供桌。

叶流白的魂魄悠悠地出了窍,半响之后,又幽幽地钻了回来。

整个人如同在三途川绕了一圈儿又还了魂。

这就是传说中的死生相许么?他想。

随着身体的猛烈颤抖,他知道,他成不了仙了。

他虽然可以成婚,可一旦失去童子之身,便再厉害,也只能是个凡人。

不过,他不在乎,从前,他痛苦地隐藏着真心,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不是害怕不能成仙,也不是顾忌她是妖魔的传言,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徒弟,他们的结-合有背伦常,世道不容,但现在不同了,她不再是顾太乙,她不再是他的徒弟……这个狂风暴雨,温-香-软-玉的夜晚,他只知道自己永远都修不成仙了,却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仙人,和阿狸有着三世情缘的九霄蓬莱岛主叶流白。

若说起蓬莱岛主叶流白,他也是个人物,一等一的出身,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性子,一等一的仙力。

借用九霄公敌,因堕入魔道被困在锁魔塔中的春山上神的话。

蓬莱岛主,太阴星君叶流白?外表温和谦逊,清风霁月,实则无情冷血,淡漠残忍,众生皆不入其心。

这便是叶流白的本性,无情无欲,仙是仙,魔是魔,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间绝不会有私情存在。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仙人。

除了蓬莱岛主这个闲差,他还是太阴星君。

再借用司命星君的一句话。

太阴星其实就是月神,自从太古时候,或着更远一些,自从天地开辟,日月初升,太阴星和东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辉映,日月对举,共同制擎阴阳,这便是天道,无法更改,不容嫌隙。

简单说,太阴星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注定。

然而,阴差阳错间,太阴和天狼有了三世凡间情缘。

三世情缘,缠-绵-悱-恻,但,第一世他害她吞毒自尽,第二世他让她生不如死,如今是最后一世。

只要这一世结束,叶流白便可蜕却凡身,重归仙位。

至于天狼星,就是阿狸,三百年前那个为救母亲偷了沙罗香的顾太乙,三百年后前尘俱忘,以魅之形体行走于六界之中的顾琛。

魅,非妖非魔非人非鬼,而是由人死前的执念化聚而成。

行多少路,才是执。

思多少夜,方为念。

执念尽,魂魄散。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叶流白,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他看了看怀里的少女,小狸面颊绯红,额头上几滴透明的细汗,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扇动,似乎是晕过去了。

啪——啪——啪。

昏暗的角落中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掌声。

叶流白一惊,旋即用自己的外袍遮住少女的娇躯,紧紧地抱在怀里,寻声望去,火光的阴影之中竟然坐着一个男人,那人一身晃眼长袍,手里拿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慵懒地挑着篝火,容貌在火光跳跃中不甚分明。

叶流白下意识地祭出昊天剑,侧眸冷道:什么人。

这个人,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和小狸的事情,他看了多久,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出现,让自己毫不察觉,定不是碌碌之辈……叶流白心中很是恼怒,自己被看了倒是无妨,可是小狸的身体怎么可以随便被旁的男人看了去。

杀了他。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倒是把叶流白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还没弄清楚对方是善是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杀人灭口!绯衣男人站起身,对着叶流白一拱手,笑眯眯地道:恭喜叶掌门,贺喜叶掌门,叶掌门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轻袍缓带,慢步向前,笑容暧昧,如何?嘿嘿,我的阿狸小宝贝儿,她的滋味儿不错吧。

?☆、小金鱼叶流白感觉不到妖魔之气,整个山神庙都弥漫着浓浓的甜香。

他有些狼狈,衣衫不整,发髻蓬松,鼻尖上还有汗珠,这个妖异的雨夜,破败的山神庙中,他从一个备受尊敬,高高在上的剑侠跌落为一个普通男人。

但掌门人毕竟是掌门人,数百年间,死在他剑下的鬼怪妖魔不计其数。

只是一瞬间的错神儿,叶流白便恢复了平静,他倒提长剑,怀中抱着阿狸,不向前也不后退,只道:来者何人。

来人一身晃眼红袍,袖口和袍子边儿绣着暗纹榴花,黑发如缎简单地束着,一身打扮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的漂亮书生,但赤红火光映在他眸中,与眉间红痣相映起来,却显得整个人十分妖诡。

那人又一拱手,笑得谦逊有礼,鄙人不才,小葵山拂玉君便是鄙人了。

十丈软红,拂花拥玉,叶掌门若是得闲,改日不妨也到鄙人的小山头玩一玩儿,虽比不上叶掌门的太白山气派宏伟,倒也仙葩美人,有些趣味儿。

似乎是怕惊醒怀中的少女,叶流白低声呵道:妖孽。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浩气凛然。

被骂妖孽,来人也不生气,这一阵子在小葵山,鄙人还在想,为何围山的队伍中,步天宫的几大长老都在,唯独叶掌门缺席?原来是在这儿幽会佳人,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被袍子裹着的阿狸,双眸炯炯,似乎能看穿布料一样,片刻,他摇摇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啧啧,叶掌门还真是口味独特。

叶流白根本不想理会他,自己现在怀里抱着阿狸,动起手来,极有可能伤到她,既然知道了对方是谁,就不怕日后杀不了他。

早就听闻葵山拂玉君风姿冠绝九州,且风流不羁,坐拥后宫三千六百名绝色佳丽,这姹紫嫣红的大花园着实让人艳羡不已,不过在下身单体薄,滋润不起那么多娇花,有小狸一个就足够了。

还劳烦君上大人让出一条道路,让在下携夫人离去。

这……,拂玉君颇是为难地道,抱歉,叶掌门,鄙人不能把阿狸让给你,她是我的宝贝儿,我的心尖儿,没有她,鄙人不能活。

叶掌门应该知道,阿狸曾经成过亲,可巧,她的夫君就是鄙人,他顿了顿,望着火光,似乎在追忆往事,我一直都记得,洞房的那个晚上,她可真美……啧啧,如何,可道来否?剑柄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还不等拂玉君说完,一道剑光迎面而来,他也不躲,就站在那里被当头劈成了两半。

叶流白微怔之间,地上的尸体凭空消失,忽然他怀中一轻,再低头,阿狸却不见了。

他慌忙收剑,十步之外,红袍男人抱着阿狸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少女依然没有睁眼,睡得很甜的样子。

把她还给我。

叶流白声音微颤,像是一条封冻千万年的冰河裂出了一痕细缝。

方才那一剑,让他意识到了对方不是普通的妖魔,现在自己眼前的红袍男人很可能并不是他的实体。

拂玉君一挑眉,惊讶道:她都不是姑娘了,你还要?叶掌门如此痴情,我竟没发现。

叶流白道:她睡了我,她要对我负责。

拂玉君一愣,旋即失笑,叶掌门,你如此纯真几乎要感动我了,不过,本座可不要二手货。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把三叉戟,电光火石间,一个反手,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手法之快,叶流白根本无法阻止。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

男人微笑着,看着从阿狸身体里刺出的三根血红的叉尖,缓缓说:你碰了她,她就只能死。

尸体被扔给叶流白。

鲜血流了他一手,他并没有大吼,也没有拎着长剑就上去拼命,只是一晃身躯跪倒在地。

吱吱,暗夜中有植物发芽抽枝的声音。

仔细一听,又不像是植物,是一种刀刃插在血肉里绞动的声响。

闭上眼,它们不是从泥土中破层而出,而是从人的身体里,顶破血肉,撕拉着经脉,它是一棵树,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养分——是人的精气。

没错,是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极。

红光一闪,叶流白手中伸出一株小绿芽,再一晃眼,绿芽开花结果,乍一看来,就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了一棵小植物,他把通体血红的小果子含在口中,俯身渡给阿狸。

眨眼之间,少女竟然又睁开了眼睛。

三百年前,他本想用这个法子救阿狸,可当天晚上,她的尸体却不见了,令他后悔不迭,一夜白发。

叶流白大喜,正想抱她,少女却在他眼前化成了灰,小风一吹,灰都不见了。

拂玉君指尖微光一闪,血红的小果子便被他握在手中,摩登伽仙果,赐寿回生,起死增慧,传闻不欺我也。

本座在此谢过叶掌门。

转瞬之间,大喜大悲,叶流白终于疯狂了,他目呲欲裂,双眸血红,妖孽!你把小狸弄到哪里去了!拂玉君连忙摆手,怯生生地道:别这么激动嘛,叶掌门,你瞧,他一手划开烟火,我们的小宝贝儿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么。

火光之后,方才空空如也的地上竟然躺着一个少女。

就是阿狸。

衣衫完整,发髻略略蓬松,她枕在一节断木上睡得很安稳。

这,叶流白又惊又喜,这是……这是你的心魔啊,化成灰的小阿狸,还有我,都是幻象,男人哈哈一笑,叶掌门,你竟没看出来?想必是方才温香软玉的,太入迷了。

他说着,坐到顾琛身边,双手抚上她的脸颊,指甲慢慢向下划过她细嫩的脖子。

叶流白想阻止,可身子却忽然间动不了,他握紧了拳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看着拂玉君手滑到阿狸脖颈之后,再一挑,慢慢抽出一条桃红色的小衣,男人闭眼,沉醉一般地闻上去,又香又甜,错不了,正是本座女人的味道。

半响之后,他睁开双眸,小衣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眉眼弯弯地对叶流白道:叶掌门,你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是想把我们小宝贝儿的东西占为己有?那可不行,小美人不在我身边,害的我朝思暮想,都快死掉了,总得有件她贴身的东西给我慰藉一下不是么。

话音落,平地舞起大片大片的榴花。

男人的身影刹那间消失。

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山神庙中。

想寻回去,就到小葵山来,本座等你。

***小葵山。

是夜,无月,天鼠倒挂。

九重锦帐后,盘坐莲台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一改方才的眉目含笑,此时的他,有些恹恹的。

君上。

折兰见他醒来才敢上前。

看到君上手中的血红小果,他心知,君上以魂入人之心魔,成了。

君上不愧是君上,千万里之外的宝物,不用亲自去,就手到擒来,想必,攻上九霄,打败凤冉,一统六界,指日可待啊!走吧,男人掀袍而下,我们去看元妍。

不过,折兰总觉得,君上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得到了摩登伽仙果,君上不该高兴?君上离魂的一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拂玉君身后,一路来到关雎宫。

元妍公主便住在这里,都说元妍公主是君上最宠爱的夫人,折兰却知道,他们没有成亲,更别说圆房了。

还没进门,就听到少女咯咯的笑声。

君上。

折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男人食指抹上去,原来是流了血。

拂玉君心中苦笑,自己的身体何时这么弱了,简单的天魔裂体竟都会流血。

看到这一幕,折兰更加确定,君上的的确确是心情不好。

君山最爱干净,也最注意自己的外表,有一丝折痕的衣服他都不会穿,如今,嘴角有血痕都没察觉,如此的心神不宁,肯定是有问题。

折兰太好奇了。

小玉叔叔,一进门,一个少女就扑进拂玉君的怀里,小玉叔叔你看,你送给妍儿的小金鱼一条都没死,我会养小金鱼了!少女一身白色衣裙,黑发垂腰,裙下赤足,足上金铃,响声清脆。

她手里抱着一只小鱼缸,里面游着七条小金鱼。

男人抚过少女的长发,眉眼温柔,妍儿真乖。

折兰在一旁腹诽,君上大人也就在对元妍公主的时候才会这般温柔,温柔得如此真实,怪不得其它夫人那么嫉妒,君上温柔的样子,真正笑起来的眼睛,真是让人心醉啊。

可惜这位美貌纯真的少女,她是个痴儿,且记忆只能维持七天。

就像金鱼一样。

记忆只有七个眨眼。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七天过后,又是新生。

小玉叔叔,我能喂它们吃辣椒么,少女捧着鱼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折兰哥哥说辣椒是红的,小金鱼也是红的,小金鱼吃了辣椒就会更红更漂亮了。

妍儿乖,小金鱼不吃辣椒。

不过,你折兰哥哥最喜欢吃辣椒,一吃辣椒就会开心地又蹦又跳,抱着他的九条尾巴满地打滚。

怎么样?我们的妍儿要不要看折兰哥哥吃辣椒啊?好啊好啊,少女高兴得眉飞色舞,折兰哥哥吃辣椒,吃辣椒~折兰一抹额头的细汗,小姑奶奶真是害人啊……还有君上,不带这么戏弄人呢,人家最怕辣椒,君上大人分明知道的……小玉叔叔,少女把鱼缸小心翼翼地放在男人手中,一双细嫩的小手仔仔细细地帮他理着并不凌乱的头发,边理边娇声道,折兰哥哥说等女子及笄就可以成亲了,成亲就可以生小金鱼。

再过五个月,妍儿就十五岁了,妍儿要给小玉叔叔生小金鱼~?☆、痴女子九重关雎宫,琉璃白玉,高耸入云,悬铃声声,如梵音过耳,让人胸中宁静。

提到生小金鱼,折兰的九条白尾巴一下子耷了下来,偷眼瞄了瞄斜倚在榻的拂玉君,心想,糟了糟了,君上大人眉毛都挑起来了。

妍儿喜欢小金鱼?在君上大人把自己拍飞之前,折兰连忙接过话头。

折兰平日里除了修炼,领着一群小妖怪巡山,就是陪元妍玩儿。

她大多数时候都很乖,君上来的时候,就和君上一起玩儿,君上不在时,她就安静地抱着鱼缸趴在窗台上等君上来。

但她也会难过,也会哭。

因为每年的小寒开始,向后数上十三天,君上都不见踪影。

没人知道君上去了哪里。

元妍的记忆只有七天。

在这七天里,如果没见君上一面,她就会疯了一样的哭。

折兰最怕她哭,就只能编点她喜欢的瞎话给她听。

譬如给君上生小金鱼……喜欢,喜欢,少女狠狠点头,妍儿喜欢小金鱼。

折兰摸摸她的头,妍儿喜欢小金鱼不一定要自己生的,君上大人会给妍儿小公主挖一个大池子,里面全养小金鱼。

可是,元妍似懂非懂地望望拂玉君,又看向折兰,可是,那不是妍儿生的小金鱼,不是妍儿和小玉叔叔的小金鱼啊。

……折兰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她想要的是和君上的小金鱼。

拂玉君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软软顺顺的,妍儿,生小金鱼很疼很疼的。

元妍歪头问:很疼很疼是多疼?拂玉君轻言慢语地道:妍儿吃坏肚子的时候会疼吧。

少女转了转眼珠,似乎在回想那种疼痛感。

男人接着道:比那时还要疼千万倍。

真的?真的。

可是,元妍忽然站起来,两只小手交握着在屋子中央走来走去,可是,妍儿还是想和小玉叔叔生小金鱼。

怎么办……怎么办,她手足无措,终于,在绕了十多圈儿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妍儿也怕疼,呜呜呜……怎么办,可妍儿还是想要小金鱼,小玉叔叔的小金鱼……折兰无奈地摇头,妍儿真是个小傻瓜,怕疼,却还舍不得小金鱼,这么纯真无邪的女孩子,任是谁都不忍心伤害她。

拂玉君掀袍下榻,半蹲在少女面前,托着她的小手,在掌心放了一颗小红果,温着声音道:妍儿,乖,把这个小果子吃了。

少女抹着眼泪道:吃了小果子就可以和小玉叔叔生小金鱼了么?拂玉君点头嗯了一声。

少女一听,马上就吞下了小红果。

拂玉君和折兰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小心翼翼地,充满期望地……一时间,四下里除了风声,一片寂静,鸟不叫了,小金鱼也不吐泡泡了……渐渐的,少女的双眸中升腾起一股子异样的光彩,那是灵慧之光么。

拂玉君和折兰相视一笑,他刚想站起身,就听少女娇滴滴,脆生生地道:小玉叔叔,妍儿已经吃了小果子,我们来生小金鱼吧。

折兰的笑容僵在脸上。

拂玉君:……摩登伽仙果,赐寿回生,起死增慧,他方才分明见识过它的威力,为何元妍还是痴痴傻傻的。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香积山,山神庙。

叶掌门,叶掌门……叶掌门……叶流白……叶流白恍恍惚惚中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那人还在推他的肩膀,轻一下,重一下……是谁呢,是谁……不知过了多久。

他睁开眼睛。

小……顾姑娘?顾琛蹲在他身边,一脸焦急,叶掌门,你做噩梦了么?你方才大喊了两声,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叶流白摇摇头,我没事。

顾姑娘,你还好么,没做什么奇怪的梦吧。

男人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还浮着一层细汗,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顾琛一边掏出手帕来给他拭汗,一边道:没有啊,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吃得好睡得香,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人当心逸而身劳,非心劳身逸,心情放松,就自然睡得好啦。

她的手帕上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叶流白没有躲开,他靠在柱子上,双眸微阖,方才的一切果然是大梦一场,可是他又多想那不是梦。

梦醒了,小狸还在,却又不在了。

哇。

叶掌门!顾琛正要收起手帕,面前的男人忽然吐出一口鲜血。

她惊慌失措,慌忙拿手帕去擦,可是越擦越多,血沫子顺着嘴角就往下流,根本止不住。

他这是怎么了,方才,方才还好好的和她说话,怎么转眼就开始吐血……顾琛不明白怎么回事,叶流白自己却再清楚不过。

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

平日里他做人偶的时候,用的只是旁枝上的小果子,而起死回生,则必须用主干上的果实,一颗主干果实,要靠宿主的半条命来催熟。

叶流白刚刚醒过来时,担心着阿狸,一口血憋在胸口,等确定了阿狸无事,他这忧心一放下,血便喷了出来……顾姑娘,我是步天宫掌门,也是九州十二国的仙盟盟主。

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和他们初见时一个模样。

他平静,顾琛可平静不了。

叶掌门,你别说话,我背你回去,回去就没事了。

我大哥是国师,他很厉害的,他一定能治好你。

顾琛急了,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流这么多血,她说着就要搭起叶流白的胳膊,背他起来。

叶流白微微侧身躲开她的手,你知道历代仙盟盟主最后都怎样了么?顾琛一愣,根本不明白他这时候还提起这些旁的事情做什么。

男人接着道:据我所知,要么为仙盟操劳毕生,气尽而亡,比如我的师父,要么死在妖魔剑下,比如我师祖。

顾琛下意识地问:就没有其它结局了?怎么仙盟盟主都这么惨。

叶流白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一抹亮色,嗯,倒也可能。

譬如和心爱之人退居田园或闹市,生几个孩子,平凡幸福地过完一生。

阿狸第一次见叶流白笑,她竟觉得他笑得很好看,很温暖。

原来他是会笑的,只是不笑而已。

顾姑娘,你问过我,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是吧,他咳了咳,又道,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么。

……那日雨斜风凉。

他的肩头落着一瓣红色的花瓣儿,似乎是从窗外吹进来的。

这是什么花。

她仰头问。

这是榴花,他用不变的语气继续道,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她脑中似乎还有些往日的往日的破碎记忆,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竟然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一往情深,执迷不悟……她眉毛皱成一团,我以前见过你么?不曾。

他说。

男人的一缕发丝飞扬起来,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弄得她心里毛毛的,鼻子痒痒的,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想哭的感觉。

红色的榴花,霸道的解释,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初次,但又熟悉地即便是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顾琛心头一动,从回忆中还过神来,叶掌门,你说……不曾见过。

我说谎了。

他道。

那你见过我?阿狸心跳加快,他认识自己?说不定那晚的尺八就是他吹的,你是……我的朋友?她探寻地问。

你还记得白天在长生府我是怎样介绍自己的么?他声音不高,调子却不虚弱。

顾琛道:你叫叶流白,字和风,道号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

不嗜酒,不好烟,不贪赌,不狎妓,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爱好插花和简单的手工艺。

无父无母,尚……等等,叶流白忽然叫停住她,这句之前,都是真的。

下面几句是假的。

啊?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连雨丝都仿佛停在了空中。

我成过亲,有一个女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女人。

顾琛心中一动,原来他成过亲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毕竟叶掌门也是如此优秀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澄澈,她喜欢喝的茶是沐月银钩,喝的时候要过七次水,用点蓝的金杯,喜欢吃的是石榴,要拿七层瓷白的手绢托着吃,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喜欢的乐器是尺八,喜欢的曲子是春风牡丹,讨厌吃的食物是韭菜,讨厌的动物是小金鱼,一碰金鱼就会浑身起红疹。

她叫顾太乙,小名阿狸,她——就是你。

叶掌门?顾琛一个步子没站稳,身子晃了两晃,你开玩笑的吧……他说他认识她,她以为他至多是个熟悉的朋友,这一眨眼变夫君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相信……可他说的却都是正确的,她的喜好,甚至一些只有南相柳才知道的癖好,他竟然都说得头头是道。

还有什么,你还知道什么。

顾琛声音微颤。

叶流白又是一笑,比方才笑得还要灿烂,这一次顾琛发现他竟然还有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而且一直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这样笑起来,并不奇怪。

男人亮着小虎牙,声音低哑,小狸,你右臀内侧有两个牙印。

?☆、猴菇饼顾琛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叶流白说得没错,那里的确有两个牙印。

那是洞房时,我留下的。

他望着她,声音淡淡的。

……阿狸一咧嘴,这也太……太惊悚了,她一直以为是被狗咬的。

男人问:你不相信?可要比对一下牙印。

阿狸连忙摇手,不,不必了。

我,只是一时之间很难相信。

可是,为什么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告诉我。

她还很想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用如此一本真经的语气说着香-艳-肉麻的话。

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阿狸一摊手,什么都不记得。

窗外一个炸雷,恍惚间,阿狸似乎看到叶流白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仔细再看,却又不似有过。

五百多年前,你到步天宫来修仙,我是你的师父。

你刚进山的时候只有六岁,我十七岁。

清冷端正的声音带着丝丝温厚,阿狸轻轻皱眉,他说的话,她并不抵触,莫非都是真的?我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吧。

阿狸忽然好奇起来。

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你那时话很少,喜欢自己一个人蹲在墙角砸蜈蚣,性子又太过刚强直率,和师兄妹相处得很不好。

他面容平静,在火光的映照中十分清晰。

你喜欢这样性格的女孩子?她问。

话音落,四下里沉默起来,长久得像是三生三世,又像是自己无望的,不人不鬼的一生。

阿狸听见他说,开始时并不喜欢,你太刚直,过刚易折,我试图将你教(tiao)导(jiao)得柔和一些,但是,我失败了。

阿狸哈哈一笑,你在试图把我掰弯的过程中自己先弯了?是么。

是的。

我爱上你了,叶流白的表情依然很淡漠,我本想带你修成大道,却一不小心被你带上了邪魔外道。

叶掌门,别人兴许看不出来,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死了,不是人了,过去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所以,阿狸顿了顿,长叹一声,你可以重整心路,再入大道。

男人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你夺走了我的童子之身,我修不成仙了。

说完,他便看着她,目光直直的。

阿狸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疼,他这是要自己负责的意思么?可是,她不能,她没有资格风花雪月,旖旎缠-绵。

她平静地道:叶掌门,你方才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

其实我并不是全都忘记了,我还记得一件事情。

我记得我要去熄灭沙罗香。

当年,是我点燃的它,在人间放出了魔界最为凶恶残忍的一百零八个魔物,给九州十二国的百姓带来了灾难。

熄灭沙罗香,还九州一个太平,我责无旁贷。

叶流白一挑眉,所以你向国君讨了给拂玉君送亲的差事?没错,据说沙罗香在小葵山拂玉君手里,趁着这次护送金城公主入山,我也潜伏进山,熄灭沙罗香。

很危险。

阿狸一笑,还有什么比死更危险?我已经死了,不怕了。

瞧见她笑,叶流白一愣,不留痕迹地错开眼神,熄灭沙罗香,绞杀拂玉君,这也是九州仙盟要做的,我此行便是要去小葵山,同仙盟的其它九支汇合,共筑十方诛魔阵。

小……顾姑娘,你是女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像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嫁人生子,在丈夫的宠爱呵护下,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就像阴夫人那样,不好么。

阿狸站在山神庙里,明眸皓齿,一身榴花百鸟裙,美丽不可方物,她只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阿狸尚未修身,何谈齐家呢。

九州罹祸,都是我当时思虑不周,冲动行事造成的,熄灭沙罗香之事,我万死不辞,魂飞不惜。

站在男人身后躲避责任,寻求庇护,这不是我的选择,而且,永远都不会是。

固执。

叶流白嘴中似乎在训斥她,眼底却是旁人察觉不到的温柔和纵容,就算是他自己,若是看到此时此刻的他,大概也会吃惊。

叶……流白,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喜欢过,那么不招人喜欢的我。

阿狸向他道谢。

说实话,她很开心,曾经那么一个自闭寡言的女孩子也有人喜欢,她真的,很开心。

熄灭沙罗香,绞杀拂玉君之后,你可还有其它打算。

叶流白嘴角还有血痕,但气色像是好了一些。

阿狸莞尔道: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找到之后呢。

男人问。

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期待。

这个,我还没想过。

因为,可能要很久很久。

叶流白扶着身后的大红柱子缓缓站起身来,所以说,小狸,你是打算抛弃我了么。

……我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不是当上步天宫掌门,亦不是执掌九州仙盟的流光飞天令,而是成亲那日在我小蓬莱七星湖的小船上,你把身子给了我。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到任何情感波动,但阿狸觉得自己那颗早就没有了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那种感觉就像是——起死回生。

叶掌门,阿狸衣袖中的小手紧紧攥成拳,顾太乙已经死了,死在三百年前的哀牢山。

一身血衣的高大男人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话,他望着窗外的细雨,缓道:小狸,你闭上眼睛。

顾琛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按着他说的做了,她信任他。

耳畔传来男人浑厚温和的声音,听到了么,雨声。

我们成亲的那日也和现在一样,长天垂云,月隐星藏,毛茸茸的小雨随风飘,七星湖里开满了莲花,香飘十里,圆圆的叶子,娇美的花朵。

我们的小船挂着长长短短的红纱,静悄悄地荡在湖心,你在我身下,双腿勾着我的腰,双臂抱着我的脖子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

你说,流白,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所以,他的声音似乎又近了一些,就在身前一样,他说,所以,生死又何妨呢。

阿狸一惊,猛地想睁开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双眼却被人蒙上了,她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心里一阵惶怖,惊愕,不安。

她感到他就站在她身后,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她的双目之上,大抵是常年握剑的关系,他的手掌有着一层薄薄的细茧,男人的声音依旧冷清,却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和霸道,他一字一句,慢慢道:小狸猫,不要拒绝我,我会发疯的。

?☆、春之东君(上)叶流白从山神庙回来便病倒了。

药石不进,双目紧闭。

大夫,他怎么样,为何突然就病倒了?顾琛站在床边,言语之间也有些微微的焦急,远远超过了对一般人的关心程度。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现在她忽然有了一个丈夫,一个看起来冷淡却也会对她笑的男人,一个比南相柳还要亲近的人。

她一边在抗拒这个现实,心里又不自觉地去信任他。

事实上在山神庙,叶流白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晕倒了。

还好他晕倒了,不然阿狸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进行接下去的对话。

叶掌门只是受了风寒,顾姑娘不必担心。

神医香木源站起身,笑眯眯道。

香木源是个头发半白,面皮略黄,下巴一撮山羊胡的和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后山中的青草味儿。

香大夫,真的只是普通的风寒么,那怎么一直都不醒,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怎么……不等阿狸说完,她就被香木源推着出了房间。

他一边笑着一边说:顾姑娘,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叶掌门这里有我在,保证明天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叶掌门……可是……啪。

阿狸还是有点不放心,只是门已经从里面合上了。

她在门口站了一小会,一拍脑袋,也是,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个香大夫可是当年治好时莲的神医,阴凤歌也是对他毕恭毕敬的,自己不应该怀疑他。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香木源敛去笑意,一撇嘴,轻哼一声,转身走向床边。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慢慢走近,白发渐黑,皮肤愈加光滑,驼背慢慢直起来,待来到床边,再看过去,竟然已变成个年轻漂亮的少女。

她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眼下卧蚕,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机敏灵动。

一身鹅黄色的衫子,发髻简单精致,左手掌缠着红色的缎带,不知何用。

只是大抵因为身份高贵,从头发丝儿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骄傲和不屑。

她望着床上的叶流白,细眉挑起,语气可爱又可怕,小白,许久不见,身子竟是越发不济了。

主人,主人,就让他死掉好了,咱们不要救他,不要救他。

嫩黄的爪子红艳艳的喙,翠绿的羽毛光鲜亮泽,小小的一只翠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看起来是不堪一击的娇弱。

小鸟在空中转了两圈儿落在少女肩头,声音如孩童般轻快,主人,快回去吧,白泽帝君和九芝夫人知道了会惩罚我的,主人,主人!回去?少女捏起小鸟的翅膀向两边撕扯,眼睛眯成银月,这么多年,终于被我找到了,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不过,有一点你是说对了,叶流白?我自然不会救他。

就让他吃点苦头好了。

不自量力的家伙。

主人,主人,他好像在说话。

小鸟被少女撕扯成一团,它蹬着爪子试图转移主人的注意。

少女哎?了一声弯腰凑到叶流白身前,随手把小鸟甩在窗上。

小翠鸟像只粘糕一样贴在窗纸上,又哧——溜滑了下来。

遇到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主人,自己的日子还真是水深火热。

叶流白面色苍白若纸,额头浮着细汗,尽管如此,却也难掩他的俊美无俦。

小狸,小狸……不要拒绝我……小狸……没错,他的确在说话,在丢掉了半条命,挣扎在阎王爷门口的时候,他依然忘不了的只有她。

叶流白,你这个大混蛋!少女气得柳眉倒竖,双眸圆睁,她狠狠跺脚,指着叶流白的鼻子大叫,小狸,小狸,你只知道小狸,就为了你的小狸猫死掉好了!***第二日,一直病情平稳的时莲忽然疼得抽搐不止,阴凤歌怕她咬断舌头,就把自己的手臂放到她嘴边,香木源进屋的时候,正好望见时莲从阴凤歌臂上撕咬下来一块肉。

血淋淋的,好大一块儿。

他似乎是不知道疼,只是着急地唤香木源,神医大人,快看看我的莲娘,快看看她!香木源叹了口气,为时莲施针之后,她才安然睡去。

阴凤歌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香木源帮他包扎好手臂,阴凤歌突然跪在他面前,神医,我知道你是神医,你一定有办法救莲娘的是不是,我求求你,救救她,不要再让她受折磨了。

当年,他宁死也不下跪,如今为了时莲竟然可以跪在香木源这个游方大夫面前。

他真是爱惨了她。

香木源默默地看着这个饱受摧残的男人,抱歉,我无能为力,她能活到哪天,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多年,可能明年,可能明天,可能下一瞬间。

阴凤歌肩头一震,一双好看的凤眸红红的,满是绝望和痛苦。

他不知在那里跪了多久。

忽然,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虚空中传来。

几分温柔,几分骄纵,几分豪爽,几分威严。

阴凤歌,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么?鹅黄衣衫,琥珀色的双眸,左手缠着降红色缎带,肩膀上落着一直红嘴小翠鸟。

阴凤歌先是一愣,一丝惶恐闪过眼底。

但也只是一刹那,他便恢复的平日的镇定,阴凤歌站起身,记得,你满足我的愿望,我则欠你一个要求。

阴凤歌曾经告诉过叶流白,他是如何白手起家,一夜暴富的。

一个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为了帮他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银山七座。

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却是事实。

只是,他没有说的是,女仙的帮忙不是没有条件的。

你报恩的时候到了,少女逗弄着肩头的小翠鸟,睨着眼睛,慢言微笑道,我要你杀一个人,她就住在你府里。

?☆、春之东君(下)在太阳的东方,月亮的西方有一座大宅子,里面住着一个苍白瘦小的少年。

他穿着繁复的袍子,戴着高冠,走着方步。

明明是个孩子,却硬装作老成的模样。

他有一个叫做望月的侍女。

别人都待他不好,只有望月会对他微微笑。

这一天晚上,望月来给他送饭,刚到门外便听到房内有说话声。

似乎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

男孩子说:我叫阴凤歌,是这长生府未来的主人,嗯,也是你的哥哥。

他的声音满是稚气,却说得一本正经。

接下去是女孩子的声音,软绵绵的,很好听,哥哥?我没有哥哥的。

怎么没有?我就是,男孩子的声音高了高,这是竹蜻蜓,想玩么?想。

女孩子的声音小小的。

那就叫我哥哥。

一阵沉默。

还有这个云片糕,荷花酥,银丝卷,山药糕,猴菇饼,想吃么?沉默。

男孩子又说:别看我很瘦,其实我很强壮的,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等你以后嫁人了,我也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未来的夫君欺侮你。

乖,叫哥哥。

望月越听越奇怪,长生府里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女孩,而且,小主人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他很怕人,话也很少,有时甚至几天都不见他说话。

她走到窗边向里看,哪有什么小女孩,只见小阴凤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两个丑陋不堪,脏兮兮的小泥人,一个头上插着草棍儿,一个系着红布,一人二角,自说自话着。

望月走进门,小少年竟没有跑开,他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泥人,脸上还带着喜悦的微笑。

小主人在玩人偶戏么,望月放下托盘,笑眯眯地问,可以表演给望月看么?小少年拿起左手的泥人,他是一个很有钱的小少爷,父亲是大官,很英俊很威严,母亲是官宦家的小姐,很漂亮很温柔,他们很恩爱,也都很疼小少爷。

他说着,眼睛里满是夺目的光彩,他又拿起右手那个在腰间系着红布的小泥人,她是小少爷的妹妹,漂亮可爱又懂事,不过在小的时候走丢了。

小少爷很想她,就瞒着父母偷偷出去找她。

小少爷翻过高山,越过大河,累了就睡在树洞里,渴了就喝露水,他找啊找,找啊找,一年过了,又是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后来呢?小少爷找到妹妹了么。

望月问。

小少年举起那个头上插着草棍的傻兮兮的泥人道:找到了呢。

后来,小少爷带着妹妹回到家,和父母团聚,小少爷带她捉蜻蜓,教她写字,把所有欺负她的小子都揍掉了门牙,就这样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

再后来,小妹妹长大了,嫁给了一个像小少爷一样的很好很好的男人,又英俊又富有又宠爱她,小少爷开心得不得了,他把父亲留给他的所有家产都拿给妹妹做嫁妆,再再后来,小少爷也成亲了,他们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他说完,长吁了一口气,握着泥人的手指略微发抖。

望月看着他眸中的光芒渐渐灰败下来。

她站起身,别过脸去,莫名的鼻子发酸,故事中的小少爷有了幸福的结局,但现实中的阴凤歌不同,他是个孤儿,因为眉眼像饮玉真神而被春音夫人捡回来,换句话说,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

春音夫人一直向他灌输着自己的仇恨,让他恨着她的恨,还亲手熏瞎了他的眼睛,他的童年根本没有快乐可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主人真的以为自己有个妹妹,而这个妹妹成了他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一点萤火。

***山神庙后有一方不大的莲花池,清香娉婷的白色莲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却有些诡异的妖娆。

阿狸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一手嗒嗒地瞧着窗沿儿,背后是她听得见,却不明白什么意思的喃喃的经文。

昨天一夜南相柳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被山洪冲毁的栈桥修好了没有,阿狸一大早起来正要去看叶流白的时候,恰好遇见貌似正要出门的阴凤歌,寒暄了两句,原来是要到山神庙来给时莲祈福。

然后,莫名其妙的,阿狸就被拉了一同去。

看着和自己七八分相像的脸,她想自己已经几乎要把他当成哥哥了。

幽幽檀香,梵音过耳。

一身红衣的男人跪在破败的山神庙中,一跪就跪到了傍晚。

阿狸望着他,眼皮却开始打架,一闭眼是南相柳,再一闭眼是叶流白,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了很多人,却又看不清脸,想睡,却又觉得背后凉凉的……又过了许久,阴凤歌站起身,他身后的顾琛已经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他站在神像之下,美丽的眸子晦暗不明。

……小歌,其实你是有一个妹妹的。

你记住。

她叫阿狸,喜欢喝的茶是沐月银钩,喝的时候要过七次水,用点蓝的金杯,喜欢吃的是石榴,要拿着瓷白的手绢托着吃,喜欢的乐器是陶笛,喜欢的曲子是春风牡丹……她和你长得很像,一样的嘴巴,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我会对她好的,我会把我所有玩具都给她玩,哄着她,宠着她,把她放在掌心里,不叫她哭。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杀了她。

为什么?她是我妹妹。

她的母亲用恶毒的法子抢走了你爹,让你成为了没有父亲的孩子,让你娘亲备受煎熬,坐守年华空老,只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她母亲该死,她也该死。

……这些年来,阴凤歌一直期望能遇见母亲口中的妹妹,却又害怕遇见她……终于,他还是见到了她。

她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长大了,她身边也有了喜欢她的、可以保护她的男子,她大概是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修长的手指缓缓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母亲说,杀了她。

仙女娘娘说,阴凤歌,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我要你杀一个人,她就住在你的府里。

香木源说,想要救你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把魅炼成丹药,就能救她。

可巧的是,你的府里就恰巧有一只魅。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叫他杀了她!阴凤歌的眸子红了起来,和窗外的红月亮一个颜色。

杀了她,就能为母亲报仇。

杀了她,就能报了仙女娘娘的恩。

最重要的是,杀了她,就能救莲娘的命……金刀出鞘,寒光闪闪。

这不是普通的刀,是可以斩杀鬼魅的仙刃。

窗外飘着细雨,春意迟迟。

红衣男子拎着金刀,面色幽然,如罗刹一般,一步,一步,走到顾琛面前。

轰隆,窗外一个炸雷。

神龛上的神像晃了两晃,跌碎在地。

就在这时,顾琛忽然睁开眼睛,飞身跳起,一把抓住阴凤歌的手,沉声道:阴府主,你这是做什么。

金刀的一头已经□□了他胸前一寸,鲜血在他的红衣上开了一朵好大的花。

盛大而又繁华。

他下不了手。

报仇也罢,报恩也罢,就算是为救莲娘,他也下不了手。

尽管她根本都不知道,他也是和自己约定好了,这一辈子都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他要看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是他的妹妹,他掌心的明珠。

阴凤歌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然,一道银光打在他胸口,这道劲风带着他狠狠地撞在了庙中最大的柱子上。

咔嚓。

柱子被拦腰撞碎。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尘埃之中飞出一只小翠鸟,嫩黄的爪子红艳艳的喙,翠绿的羽毛光鲜亮泽,看起来是不堪一击的娇弱。

它扇着翅膀飞旋在阴凤歌头上,嘴里叫着,没用的家伙,没用的家伙,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该死,该死。

哎呀……兀地,叽叽喳喳的小东西忽然坠落在地,它的翅膀被一块小石头打折了。

这小石子儿就是顾琛扔出去的。

她就奇怪了,这么漂亮的小鸟怎么就如此出言不逊,不讨人喜欢。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朝着顾琛的面门飞将过来,顾琛脚尖一点,微微侧身,躲过一击,她皱眉厉声道:偷袭者何人。

尘埃落定,有人娇笑:卑贱的东西,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斩春光烛火跳跃,烟住尘寂,一个修长俏丽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内的台阶上,她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眼下卧蚕,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机敏灵动。

一身鹅黄色的衫子,长发利落地束起,左手掌缠着红色的缎带,不知何用。

只是大抵因为身份高贵,从头发丝儿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骄傲和不屑。

顾琛在朝中任职,也见过不少美人,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眼前这位绝对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佳丽。

顾琛也喜欢美人,可喜欢归喜欢,这般不由分说就出手伤人,且口出狂言者着实不大招惹人待见。

她从腰间解出凤鸣春晓剑,倒提着走到美人儿面前,小姑娘,没人告诉你这世上无人是生来卑贱的么?美人儿慢步走下台阶,她来到顾琛面前,竟是比顾琛还要矮上小半个头,她大概也是发现了这点,不动声色地又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这样就看不出两人的身高差距。

她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琛,咯咯一笑,土包子,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告诉你也无妨,九霄三十二层,分四方,四方各有帝君掌管,我父便是南天帝君白泽,太古真神饮玉的徒弟,如今的九霄战神,我母亲是天后身边三十六女官之首的九芝夫人。

哦。

阿狸认真地点点头。

美人儿想过顾琛的很多反应,唯一没料到的是她仅仅哦了一声。

忘了说,我叫白春苏,不过大家一般尊我为东君,我是日神的转世。

哦。

阿狸又点点头。

我是日神,太阴星是月神,自从太古时候,或着更远一些,自从天地开辟,日月初升,太阴星和东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辉映,日月对举,共同制擎阴阳,这便是天道,无法更改,不容嫌隙,白春苏顿了顿,简单说,太阴星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顾琛等她说完才缓缓道:你是东君,日神的转世,你和太阴星注定是一对儿,可是,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白春苏眯起桃花眼,叶流白便是太阴星,他注定和我在一起,你明白注定是什么意思么。

你这个卑微的凡人,啊,不,呵呵,她笑了笑,你现在恐怕连人都称不上吧。

你这个下贱的鬼魅,怎么配得上和月神在一起。

顾琛摇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太阴星,我只知道叶流白。

你想找他么?他就住在……阿狸话还没说完,一只小手就摸上了她的前胸,还捏了捏。

果然很大,小白成了凡人,品味也是越来越低级。

东君姑娘,你……阿狸吓了一跳,方才一个眨眼不到的时候,白春苏竟然飘到自己面前,还对她上下其手。

阿狸向后连退了几步,那边厢阴凤歌也拄着金刀站起身,他护在阿狸面前,东君大人,忘恩负义的人是我,请您不要伤害我妹妹。

他声音不高,却不卑不亢。

哈哈,白春苏大笑起来,你们凡人还真是有趣,明明自己就不堪一击,还要保护别人。

随着话音,她左手手掌的缎带一圈一圈地如波纹般散开,同时出现在她掌心的是一个血红的洞,鲜血流出来化成五尺长的双刀,缎带自己绑在刀柄上。

白春苏手握双刀,听说你们凡人喜欢决斗,这样吧,她用刀尖一指阿狸,你来,我们打一场,我若是赢了,你就自杀,你若是赢了,恩……这个可能不会有!阿狸心想,这位还真不愧是战神的千金,着实很好战。

阿狸本来不喜欢动手,但今天,一是对方伤了阴凤歌,二是这位美人儿说话的态度让她很是不舒服。

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只是还没等阿狸说话,白春苏的双刀就带着呼呼风声朝她砍了过来。

阿狸从阴凤歌背后闪出来,同时抬剑接招。

她没料到,对方的力气很大,双刀压在长剑上,只这一下就震得阿狸虎口裂了一道大口子。

只是这一招,高下立分。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渐渐的,鸟鸣虫叫声都隐去了,天地之间,只有簌簌的雨声。

白春苏是仙人,外加上平日里白泽对她刀法的悉心指点,年岁不大,在九霄的女仙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刀客,而阿狸则不同,她是鬼魅,在面对仙人的时候,鬼魅本身的阴气受仙气压制,阿狸还没动手就已经吃了亏,更别说她手中的剑只是一把普通的兵刃了。

利哨一般的响声刺空而来,随即阿狸的右肩头一阵剧烈的疼痛,至阳的刀刃砍在她肩头,不等她喊出来,一道劲风就带她向前飞出十多步远,直到把她甩到墙壁上才停下。

身体被撕碎一般的难过。

阿狸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肩背上的阵阵疼痛提醒着她,她还没有魂飞魄散。

若是平日,阴凤歌还是运筹帷幄的巨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现在不同,他心里着急,竟被崩塌的石柱绊倒在地,他干脆就不站起来,爬到阿狸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阿狸,阿狸你没事吧……阿狸,阿狸……嘴角渗出血珠,很快就连成一条线,嘀嘀嗒嗒地落下来,流了他满手。

疼,火辣辣的疼,似乎还能闻到皮肉的焦味。

鬼魅的身体碰到错金刀便是这种下场。

疼,心疼,阿狸那颗已经没有了的心开始裂开一般的疼痛,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般不堪一击。

这样的自己,还怎么去救母亲。

鬼魅对上仙人。

不堪一击。

没错,就是这般的不堪一击。

哥哥,我没事,阿狸支着双手跪起来,又撑着地面站起身,你看,我还能站起来呢。

天空中阴云密布,像是被墨水泼过了一般。

见阿狸站起身,白春苏也很惊讶,方才这一招,她已经用了七分的仙术,若是普通的鬼魅,定是灰飞烟灭了,可这个土包子竟然还站得起来……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笑颜,双刀在手,引雷于空,这是父亲教给她的破魔雷阵,只要这个雷阵劈下来,土包子就定然……哈哈。

闪电一道又一道,响雷一个接着一个,风,隐隐地吹着,似是压抑着巨大的力量,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忽然,一个霹雳,震耳欲聋,霎那间所有的雨声连成一片,哗的一声,夜空像是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天塌了一般从空中倾泻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支长箭燃着火焰穿破雷阵射了下来。

一道冷峻的声音从山神庙外传来,东君白春苏,偷盗轮回镜,私自窥视天机,该当何罪。

声音不大,却满满是清冷肃杀。

阿狸循声望过去,一个小老太婆从云层中缓缓下落。

她白发苍苍,身上是脏兮兮的麻布衣服,佝偻着背,向脸上望去,眼睛小小的,除了黄色的眼白,看不见瞳仁。

只是,当她走进门来,随着她的步子,她的容貌衣着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最后,竟成了个美丽的女子,比白春苏还要漂亮千万倍。

红衫白裙,齐腰黑发上扣着一枚手掌大小的鎏金方扣,手中一把硬长弓。

?☆、放鹤归小阿姨,您怎么来了,那天我不小心在您府里捡到轮回镜,又不小心顺手揣走了,我这正准备马上给你送回去呢,您怎么就亲自来寻了呢,劳您大驾,真令我太愧疚了。

见到来人,白春苏方才还嚣张得要烧上九天的气焰立刻灭成渣渣。

阿狸不禁失笑,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在阿狸眼里,被唤作小阿姨的女子虽然语气严肃老成,一副长辈的模样,可面相却很年轻,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要小。

白春苏耷拉着脑袋,一脸谄媚地凑到红衣女子的身边,双手中长刀早已收了,缎带重新绑回掌心,她温顺地站在女子面前,安静乖巧得像是一只黄毛小鹌鹑。

红衣女子无奈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道:春苏,是你伤的这位姑娘?快去给人家道歉。

阿狸本以为按着白春苏这般暴躁嚣张的性子,必定是士可杀不可辱,道歉什么的,她一定是一百个不乐意,没想到,女子话音刚落,白春苏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阿狸面前,一丁点犹豫和反抗都没有,她眼神非常诚挚,语气也不再高高在上,好看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顾姑娘,对不起,我方才一不小心被嫉妒迷住了双眼,一不小心用了错金刀,又一不小心伤了你,真是非常愧疚,自责,觉得无颜见人,还请顾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吧。

阿狸想,这位帝君的女儿竟然也有怕成这般的对象,想必那位少女模样的仙人也是不简单啊。

阿狸看了看阴凤歌,阴凤歌也看了看她,他们没听错吧,眼前这位仿佛自责得要自残的少女真是白春苏?二人还在愣神儿,跪在瓦砾上的白春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这是小还丹,虽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对于治疗二位的伤,还是不在话下的。

阿狸接过来,展颜一笑,怎么,东君姑娘,你伤了人,一句道歉,一瓶丹药就算了解了?白春苏回头望望红衣少女,少女抱着双臂,微微耸肩,大概就是我管不着,你自己闯的祸。

求助无果,白春苏无奈地回过头来,捂住脸,顾姑娘,那你也打我一顿吧,砍我几刀也行,别伤到脸就成。

她捂着脸,等啊等,等啊等,竟是没有拳头或者刀刃落在身上,她疑惑地从指缝里偷偷看,刚刚还站在她面前的阿狸已经被阴凤歌抱在怀里向庙门口走去。

白春苏忽地站起身,一阵风一样转到他们面前,你瞧不起我?怎么不打我?虽然服了小还丹,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阿狸还是走两步就要摔倒,只好被抱着,她一挑长眉,打你?这个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不过不是现在,等有一天我比你强了,我一定会打倒你,而且,阿狸温和一笑,那时候,我会连脸一同打。

真是个好孩子。

是那个红衣少女,她也走到阴凤歌和阿狸面前,看样子似乎是想伸手拍拍阿狸的头,不知为何伸到半路的手又收了回去。

白春苏也是一愣,她似乎明白了叶流白喜欢阿狸的原因,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阿狸胸大,腰细,屁股圆。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很弱,也好像很好欺负,说她善良,她也记仇,说她刻薄,她又没有趁机羞辱自己,也许真像小阿姨说的那样,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尽管如此,自己也是不会输给她的。

她和和风只有三生三世的情缘,这是最后一世,只要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死去,这一世的情缘也就结束了,到那时,和风就能重归仙位……袖中的拳头紧紧握起,和和风永生永世在一起的只有自己。

东君和太阴星注定是一对!就在这时,庙门忽然被风吹开。

漫天雨帘,天光水影中,有人走过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没有撑伞,一身紫衣湿透,雨水顺着发丝和衣脚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白春苏张了张嘴,和风……小小的声音,浅浅的两个字很快就被吹散在风中。

这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他,她有些紧张,但他的眸光却越过自己望向阴凤歌怀里的阿狸。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静到只听见雨落芭蕉的声音。

叶流白走到阴凤歌面前,伸出双臂把阿狸接过来,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要离开。

叶流白,不认识她了么?她是东君白春苏,据说和你是永生永世的缘分,而你是九霄的太阴星。

他刚转身,阴凤歌忽然大步拦住他,指着一旁的白春苏道。

阴凤歌有自己的打算。

虽然叶流白似乎很喜欢阿狸,但若是日后知道了真正和他红线相连,注定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另有他人,而且这个他人还是天上帝君的女儿,长得也不赖,他还会一心一意地对阿狸么?与其留一个如果到未来,还不如现在就说穿它。

白春苏也没有料到阴凤歌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情,她也有些紧张,毕竟面前就是她喜欢了好久好久的男人,掌心冒出细汗,她低下头,似乎在做决定,这个决定没需要太久考虑的时间,就见她掏出怀中的轮回镜走到叶流白面前,手掌划过镜面,银光大盛之后,镜中出现一片广阔无尽的原野,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九头蛇妖吼叫着被劈成两半,一路的残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滚,不见尽头。

巨大的蛇妖倒下之后,有人拎着长剑,身上满是鲜血,踩着蛇妖的尸体向平原尽头走去。

阿狸看清了,那个拎着长剑的人竟然和叶流白一模一样,身材颀长,眉目疏淡。

那人一路走,一路斩杀着魑魅魍魉,妖兽魔物,日升日落,不知过了多久,他都没有停下脚步,不留不住,不眠不休,最后,终是站在白骨之巅,黑发迎风,紫衣猎猎。

阿狸看着镜中的男人,又抬头看了看叶流白,他们似乎就是一个人,但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镜中人好像完全没有感情,连一些还未成形的,并不攻击他的小妖怪也不放过,手起剑落,砍白菜一样毫不留情地屠灭掉。

无情,残忍,可怕得让阿狸不禁发抖起来。

阴凤歌也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一个人,六界第一无情之人,蓬莱岛主太阴星君叶流白,以前在长生府的时候,他听身边的侍女望月说过,都说太古真神饮玉是六界第一凉薄之人,其实不然,他们忘记了蓬莱岛主,那个住在三十二天之外,拿自己老婆祭鼎,千百年都不出一次岛的老家伙。

第一次听到步天宫掌门也叫叶流白的时候,阴凤歌还以为只是简单的重名而已。

没想到,一切都没有想象的简单……叶流白也感到了阿狸在发抖,他把她抱得更紧,只听到面前这个手持镜子的女子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蓬莱岛主叶流白。

话音落,镜中画面也变了。

青峰万仞,苍松苍苍,朗月白石上,还是那个男人,他穿着月白中衣,外披紫袍,手中拿着一支金钗慢慢打磨,眸中依然一片冷漠,只是金钗锋利,在打磨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掌,阿狸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双手鲜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打磨一会,便用血淋淋的手捧起金钗放在眼前,眯眼仔细端详,然后再放下接着雕篆……千山层云,夜空深寂。

再后来,吹打之声从镜中传来,连绵不绝的青山之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送亲队伍……再后来,龙凤蜡烛,喜堂明亮……再后来,一身红衣的女子纵身跳下七星鼎,她背对的镜面,看不清面容,他站在鼎旁,面无表情……再后来,白春苏终于忍不住了,她抱着轮回镜,大哭起来,和风,是我啊,你忘记我可以,但你不能忘记你自己,你不是凡人,你是万人敬仰的蓬莱岛主,你是白帝少昊的后代,你怎么能甘心做一个普通的凡人?我不要看你这样……我不要!我不是他,叶流白淡淡道,我不是蓬莱岛主叶流白,我是小狸的丈夫叶流白,我们不是一个人。

白春苏抹干眼泪,倔强地伸手拦住他们的去路,仰头望他,你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同她有三世情缘,这是最后一世,你们之间有一个死去的话,你便可以重归仙位,我等着那一天。

你不必等。

他只道。

白春苏心头一拧,脸色苍白,半响后,她终于闪开道路,笑容又明媚起来,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因为,我们注定在一起。

你不必等我,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微笑起来,我不会死,小狸也不会灰飞烟灭,我们这一世,永远不会结束。

?☆、榴花开白春苏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是啊,她为何没有想过,他们的这一世可能永远都不会结束……永远都不会结束,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如果。

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眼泪簌簌而落,忽然一只手搭在她颤抖的双肩上,春苏,他说得并没有错,现在的他并不是太阴星君叶流白。

可是,司命阿姨,我……白春苏死死地抱着轮回镜,终是没说出什么来。

她就是觉得很不公平,为何他可以什么都忘记,为何自己还要记得那些曾经。

叶流白是六界第一凉薄之人,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爱上他会很辛苦,但她不在乎,他对她冷淡,对旁人也不热情,这就够了。

事实上她忍受不了的不是叶流白成了凡人,而是他有了凡人的感情,他知道了男女之间的情-爱,更可怕的是,他还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土包子。

他虽然眼神疏淡,可白春苏看得出来,他在看到顾琛受伤的时候,眼底那一丝暴戾的杀气,那样狠绝的目光和当年屠尽地狱荒城的蓬莱岛主叶流白一模一样,曾经的他,为天道而疯狂,现在的他,为一个女人而疯狂。

这难道不可笑么。

阿狸看着那个被白春苏唤作司命阿姨的少女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那样子大概是在告诉他们你们先走吧,这里有我。

阿狸也向她点点头,旋即就被抱着出了山神庙。

后来的结局大概是皆大欢喜。

阴凤歌用司命给的丹药治好了时莲的病,在那之后,他决定散尽家财带着妻儿隐居山中,同时,他也决定了不把自己的故事告诉阿狸,她是个倔强好强又善良单纯的好孩子,他不想让她难过,毕竟,他同自己说好了的,他要一辈子保护她;白春苏也离开了鹤川,但是离开并不意味着放弃,她相信命中注定,叶流白总会爱上她;司命也终于见到了阿狸,与蓬莱岛主有三世情缘的阿狸,她挚友的女儿阿狸。

当时,她很想上去抱她,但她没有,她是春山的女儿,司命知道,若是春山在这里,也是不希望看到自己女儿软弱的样子。

阿狸是六界中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即使被打败,她的目光依然像是初出巢穴翱翔天地的小鹰,明亮而坚毅。

司命知道,总有一天阿狸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成为九霄的骄傲,而这成长中的试炼是不能由任何人代替的。

在这之前,小姑娘要自己长大,她是九霄的天狼星,全天际最亮的那颗星辰,不过能不能担起这个名字,小姑娘,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不过,像是你娘相信你一样,阿姨也同样相信你。

而这时,游戏六界的那个男人就在他的沐月湖畔浅斟了一杯黄酒,微阖双眸,等着榴花开。

榴花开了,她就来了。

当日晚上,阿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她坐在墙角,抱着双膝望着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晃的小柳树,它在强大的风雨面前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就像自己一样,连对方一招都接不住,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令人厌恶。

尽管白天说了大话,说自己总有一天能打败白春苏,但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总有一天实在是太遥远了。

三百年来,她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无能,厌恶自己的不堪一击。

她终于知道了,在仙人面前,凡人是如此的脆弱,这样的自己,母亲知道了,一定也感觉不到自豪吧。

她胡乱地想着,门外游廊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门前。

阿狸?那人敲敲门道。

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南相柳,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从山上回来的。

阿狸擦了擦眼泪,没好气地道:她不在。

哦,那等她回来麻烦你告诉她一声,山路修好了,明日便可启程。

话音方落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阿狸忽然跳起来,跑到门边,忽地打开房门,她以为他走了,她下意识地想去追他,只是刚打开门就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栽进门外之人的怀中。

雨水有停下的趋势,这场足足下了四月半的大雨终于要停了。

他的怀里有一种淡淡的草木香,她忍不住埋头哭了起来。

在外人面前,她绝不示弱,只有面对南相柳,她才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想笑就笑,不开心就哭。

南相柳也不说话,只是任她在自己怀里哭,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刚从山上回来,便听说了阿狸和阴凤歌一同去了山神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里遇见了叶流白,现在整个神仙府都知道了,顾琛是个女孩子,她和叶流白是夫妻。

知道这个消息后,南相柳一阵眩晕,事实上,在叶流白一到长生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是他的徒弟,他怎会感觉不到,所以他要尽快修好山路带阿狸离开,没想到,短短一天之内,竟然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师父他,为何要欺骗阿狸,他一直以为师父是个无情无欲的人,莫非他错了?莫非师父他早就……不,不会的,南相柳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

若是旁人,他就算被挫骨扬灰也不会把阿狸让给对方,但若是师父,若那个人是师父,他不敢再想……他没有信心……半响之后,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大哥,你说,要怎样才能变强?阿狸,变强是个过程,太急功近利只会走火入魔。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抱她,有些尴尬,但这种温暖的感觉又让他舍不得放手。

可是,她黯然垂眸,可是我很急,真的很急。

阿狸的身子软绵绵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香气,南相柳整个人都开始发僵,脸上飞起红云,他咬了咬牙,终于一收手臂把阿狸紧紧地环在怀中,温声道:不怕,阿狸,有我在,我来陪你长大,陪你变强,陪你去远方,那一天并不远,信我。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话音。

南音,多谢你替我照顾小狸这么多年。

?☆、掌中珠无边的暗夜,跳跃的灯火,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一个黑影借着夜色穿梭在亭台楼阁间。

黑影走走停停,忽地有一对持灯侍女从月亮门外娉娉婷婷地走来,那人连忙躲到假山之后。

只听侍女们三三两两的闲话。

一个声音清亮,听说周国的金城公主一个月前就到了咱们小葵山了,好像也是个美人,你们有人见过么?另一个声音稍微低沉些,美人?咱们小葵山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君上的三千六百个夫人哪个不美?尤其是关雎宫的元妍帝姬,我看啊就是九霄上的仙子都比不上。

又是另外一个女孩子,微微叹息之后道:元妍帝姬美是美,对咱们也温柔可亲,只可惜是个傻……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忽地被人打断,嘘,千万别这么讲,被君上知道了你就死定了。

小葵山谁不知道元妍帝姬是君上的心头肉,掌上珠,君上为了治好帝姬的脑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消耗了多少灵力,啧啧,君上大人真是痴情啊,嫁人当嫁拂玉君,眉间心上倾城宠,这话说得真没错。

唉,要是能得到君上的宠爱,让我是个傻子我也愿意。

小蹄子,发什么春。

姐姐,得不到还不让人家想一想啦。

……小侍女们一边说一边嘻嘻哈哈地渐渐远去,等着人声彻底消失,那个黑衣人才从假山后转出来,望着早已不见的侍女们,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

黑衣人转身正想离开,忽有人道。

金城公主,您这是打算去哪儿?黑衣人一皱眉,旋即换上一脸笑意,施施然转过身来,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白衣少年,金城笑眯眯地道:折兰大管家,您瞧,我这不是迷路了么。

我来这小葵山已经一个月了,都没见过君上,您也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我,说到这儿,金城的小脸飞起了红云,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青石路,小声嗫嚅,听说君上大人风姿卓人,俊美无俦,我也是想瞧瞧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什么模样。

哦……折兰眼睛亮亮的,缓缓点头,公主的心情,我也明白,只是……再向前走就要到君上的思归楼了,那里虽然不是君上的寝殿,但君上十分不喜外人到那去。

金城公主瞧着折兰的九尾十分喜感,面色也自然而然地又喜悦了许多,她连忙道:抱歉抱歉,我初来乍到,实在不知道这是禁地,还请管家大人多多担待,我这就回去。

等等,折兰闪身挡住她的去路,这大晚上的,公主殿下最好不要穿黑色衣裙,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小偷呢。

金城公主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黑,摸摸头,黑色显瘦,嘿嘿,我以后会注意的,有劳管家大人提点。

还有一件事。

金城抬头,一脸诚恳,不知管家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小葵山有三条不成文的规定。

第一点方才我已经提过,便是不得靠近思归楼,第二,所有女眷皆不能饮银钩;第三,所有女眷皆不能食石榴。

金城公主心里道这妖怪的山还真是麻烦,奇怪的条条款款这么多,偏偏这银钩茶同石榴还都是自己的心头好……她心里虽这般嘀嘀咕咕,脸上依然堆满笑容,记住了,多谢管家大人。

管家大人还有何吩咐?折兰点点头,明日就是元妍帝姬的生辰,到时候公主殿下自然能见到君上大人,不过,记得不要穿得太漂亮。

帝姬不喜欢别人比她漂亮,帝姬不高兴,君上就会生气,明白么。

金城连忙道:明白明白。

折兰摇摇头转身离开,走到月亮门的时候兀地背着身子道:公主殿下若想讨好君上最好诚实一点,君上最讨厌戴着假面具,满口谎言的骗子。

明明折兰这话说得满是揶揄和火药味儿,金城公主依然笑容可掬,管家大人提点的对,金城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小葵山许多许多年之前就存在于九州,只是真正让它变得闻名于世还是三百年前。

自从魔神拂荒被打败之后,群魔无首,四处乱窜,就算是三百年前沙罗香被点燃,在人间放出了魔界最为凶猛的一百零八个魔物,魔族依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打上九霄,一部分魔族等在九幽,等他们的主人回来,一部分则游荡在人间,忽然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拂玉君,只一招便打败了原来霸占在小葵山的狐王,他自己占山为王,引来了在九州游荡的妖魔聚集在小葵山,成为一股来得莫名其妙,又强大万分的实力。

九州十二国的国君一边憎恶他,四处寻找除灭他的方法,一边又害怕他,不得不送公主给他做夫人。

金城公主便是这些夫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五个月前在顾琛和国师南相柳的护送下从周国国都出发,三个月前到达南楚鹤川,由于山洪,在南楚前大司空阴凤歌的府邸滞留了几日,山路修好后,又继续行程,终于在一个月前到达了小葵山。

虽然听闻拂玉君风流好色,但自打金城公主到了小葵山,一个多月了,她都没看到拂玉君。

等折兰也走远了,金城公主转身望了望不远处的思归楼,方才还黑漆漆的楼阁如今灯火通明。

金城叹了口气,看来楼里是来了人,她又站在原地四处看看,刚想回去,忽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温暖的怀抱,宽厚的胸膛,健壮的双臂,无不在告诉金城,这应该是个男人。

金城本来就心中有鬼,方才已经被折兰吓得不轻了,这会儿更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满院榴花开得正盛,夜风拂过,风卷花香,诱-人心动。

来人紧紧抱着金城,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的妍妍小美人儿,看你往哪儿跑,来,给夫君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