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锦的童养媳苏漾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被苏月锦拖回来的。
之所以用了这个略显强硬的词,是因为当时的苏小千岁只有四岁,而昏迷中的阿漾已经是个六岁的孩童了。
一个四岁的幼童要扛回一小袋水果尚且吃力,更何况要拖回去一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半大孩子。
苏漾被拖回去的时候,后脑勺上的青包足有鸡蛋般大小。
皇后娘娘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孩子不过是饿晕过去了,怎么就被磕得千疮百孔的。
苏小千岁乖乖地坐在床头吃点心,坦然地说:雪山上的路太不平了,娘应该着人去修修了。
一语道破天机,这孩子哪里是饿的,分明是在路上生生被磕成这样的。
皇后娘娘礼佛,瞧着自己儿子造出来的孽实在不安,赶巧第二日千岁爷便高烧不退,骤发了余毒。
彼时,他们娘俩还住在奉芜山上,山里白胡子的臭屁神医摇晃着脑袋说:皇子殿下的命格不好,须得找个命格属水的女娃娃冲喜,七天之后准好。
实际上,这话真是没有的事。
受过风寒的人都知道的,这病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随便喝些汤药,七天之内也必然能够痊愈。
糟老头不过是成天被皇后娘娘盯得烦了,顺口胡说了一句。
天家的孩子难免金贵,自打进了他这山门,你瞧瞧那一大堆人跟在后面转悠的阵仗,让他这清汤寡水过了一辈子的老东西如何不厌烦?一点小伤寒就连续被传召问话了三次,他自然得想点别的方法让自己躲个清闲。
他这厢倒是真的清闲了,可是急坏了圣上和娘娘。
他们这一行走得匆忙,哪里会带年纪小的女娃随行?两人一琢磨,前些时日捡来的孩子不就是个属水的吗?虽说她的八字尚未算过,可是在雪地里捡回来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后来他们担心女娃的五行不合,当即又赐了个漾字做名。
于是,一锤定音,御赐的水命女娃苏漾就这样在昏迷的第二晚被送上了龙床,做了苏小千岁的童养媳。
苏漾醒来之后,整个人都是蒙的,乐呵呵地被哄着啃了三个肉包子之后,听说自己就这么嫁了,直接放声大哭。
而苏小千岁一面优雅地擦着鼻涕,一面用同一条帕子帮她擦了擦眼泪,说道:这事他们也没同我商量,等你长大了,会翻墙的时候,你再走吧。
苏漾含泪瞅着院子里丈高的石墙,最终还是妥协了。
诚然这事办得有些不地道,颇有几分强抢民女的意思,但这强抢民女的是庆元朝的皇帝,却是一般人奈何不了的。
苏漾是个被牙婆子拐走的孩子,只记得自己被拐的时候也是吃了三个肉包子,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早不记得自己家在何方。
她误入奉芜山,是因为听说自己要被卖到偏远的蜀地才偷跑进来的。
苏小千岁瞧着她那傻啦吧唧的样子,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吃的亏更多一点。
四五岁的孩子,哪里明白什么情爱?苏月锦在山中养了七年的病,苏漾便在山里陪了他七年,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是真有那么些意思。
教苏月锦习武的先生是个途径奉芜的游方道士,性格极其古怪,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但生平只收一名弟子,苏漾的功夫都是苏月锦学成之后教给她的,他们俩说是师徒也无甚不可。
苏小千岁不会轻功,但学了吐纳之法之后,第一个教给苏漾的便是翻墙。
事实证明,这个用三个肉包子就骗到手的傻妞还是颇有些悟性,旁的本事不足,翻墙的功夫学得倒是出彩。
苏小千岁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她翻墙。
只是翻着翻着,这人便翻远了。
开始的时候,她是隔两天回来一次,后来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再到最后,一年也回来不了两次。
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位被找来冲喜的主子从十三岁开始便不张口说话了。
许多人都私下里猜她是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事,但也没见宫里的主子们给她请大夫,就这么由着她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
久而久之,许多人都不记得,苏小王爷原是有这么个童养媳的。
说是冲喜,实际上就是点了一晚上的红烛。
苏漾长大了之后也未曾办过什么仪式,身份比平妾略高,性子倒是极温婉的,同底下人相处得也好。
顾允之说完,奇怪地看了沈衡一眼。
这丫头回来之后便坐在客栈的大堂里不言不语的,问她什么也只是摇头,良久方说了句:阿漾是谁?他只当是苏月锦同她提了,虽说惊诧于他会提起,但沈衡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实在让他瞧着不忍心。
温婉,你见过阿漾了?他确实是听说苏月锦带了一名女子回来,只是他尚未见到,也不知是不是谣传。
沈衡低头搓了搓手:我没看清她的相貌。
事实上,她看到了那姑娘手掌上的青黑,以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整个前襟都快湿透了,分明是中了毒。
她那时不知那名女子同苏月锦的关系,只当两人是旧识,回了客栈之后还想帮忙换衣服来着。
只是——阿衡,你出去。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吧?面上是不容置喙的严肃,就连桂圆进去都被挡了下来。
清水被端进去一盆又一盆,她站在回廊上,像个傻子一样盯着那扇窗户,偶尔听到几声轻喃,却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
原来,他也是会照顾人的。
幼时的玩伴,师徒的情谊,过往数十年的感情,如何是她能比得上的?顾允之劝她早些回去休息,她淡淡地点头,也不知脑子里想的什么,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浮躁的。
苏月锦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神不守舍地上楼的沈衡。
她看见他,却是轻轻错开了身,转而继续往上走。
阿衡。
他拉住她,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的手还落在她的腕间,伴着夜晚的凉风,第一次让她有了一丝寒意。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中规中矩地俯身,唤了一声:端王爷。
你方才叫我什么?他眼中划过的那抹怅然那般沉重,以至于沈衡都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匆匆提起裙摆朝楼上走。
这一次,他没有拉住她,而是看着被她拂落的那只手掌,久久不能回神。
沈衡正式见到苏漾是在一个落叶纷纷的午后,因着湖边风景甚好,众人便将午膳摆在了那里。
那时,她正同她爹为了争夺一只螃蟹而互相较劲,苏漾晃荡着小蛮腰扭过来,直接掰了那蟹黄吃了下去。
在画舫那一日,她面上覆着轻纱,所以沈衡并未见识到那张妖娆至极的脸。
在此之前,沈衡确实幻想过苏漾的长相,或中规中矩,或小家碧玉,甚至是贤淑端庄,因为在皇室择媳的标准里,妖娆永远不是一个褒义词。
最关键的是,苏漾吃的那只螃蟹是这里面最肥的,这是沈衡脑子里首先闪过的念头。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无理,苏漾面上却没半分不好意思,一面舔着手指上的蟹黄,一面微笑,娇憨,却不讨人厌。
她径自搬了把椅子,自顾允之和沈衡之间硬生生挤出一条缝隙,坐在中间,托着下巴,极为认真地打量沈衡。
沈大小姐此生没遇到过这般无礼的人,实在不知顾侯爷前些日子说她温婉有礼到底是体现在哪方面。
苏漾的身材很高挑,比顾允之竟然没矮多少。
沈衡刚要挪开一些,却被她笑呵呵地拉住了手,鲜香的蟹肉被她送到跟前。
这是,要请她吃的意思吗?可是她记得,剥螃蟹壳的时候,苏漾貌似用牙咬了两下。
她不想吃苏漾的口水……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她看到苏小千岁着了一身兰芝纹的月白长袍缓步而来。
他应该是刚沐浴过,身上似兰似麝的香味尤甚,一头黑发如两人初见时一般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搭在腰间的银白系带上缀着一枚银饰,松松挂在腰际,显出几分慵懒。
见到这三人挤成一团的古怪样子,他直接伸手拎着苏漾的脖子,将她拽了起来。
刚好些便出来闹腾。
他蹙着眉,眼神里是对待某种不听话的小兽一般的责怪。
苏漾眨巴了一下她那双上挑的凤眼,只歪头看着沈衡微笑。
沈大小姐头一次被一个女子这般关注,少不得要回给对方一个笑容,只是她这笑是硬挤出来的,所以看上去甚是呆傻。
苏小千岁好笑地瞧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无奈地说:阿漾对你很好奇,你莫理她便是了。
沈衡看着他眼底的宠溺,突然就觉得今日这菜做得有些咸了,轻咳一声,应道:哪里,夫人很好,很……热情。
而后便转脸继续吃饭了,整个过程都味同嚼蜡。
苏漾后来又搬着小板凳坐到苏月锦的旁边,伸长手臂帮他夹菜。
沈衡默默地扒着饭,顺便将螃蟹的爪子咬得咔咔作响,嚼到一半时,手上螃蟹的爪子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了过去。
顾允之十分认真地问她:这东西,很好吃吗?沈衡呆愣地看着那个残破得看不出形态的东西,讷讷地说:那个,醉蟹最有味道的便是这处了,虽然小,却很入味。
话音刚落,便看见他将那个爪子放在嘴里吮了吮,颇有几分赞许地说:确然。
沈衡僵硬了,她承认,顾小侯爷脸上略微的羞涩很是动人,吃蟹的动作也很诱人。
但是,她也不得不说,被迫吃人口水和看见别人吃自己的口水一样惊悚。
沈衡几乎下意识地又掰了几只蟹爪子放进他的碗里,无比真诚地说:侯爷,这里还有很多呢。
意思就是:您就别将就着啃我吃剩下的了。
苏月锦清冷的视线缓缓在两人面上扫过,他将一盘糯米红枣推到沈衡面前,淡淡地说:你那个不是快要来了吗?少吃些性寒的东西。
话毕,袍袖一摆,直接带着还想看热闹的苏漾离开了。
沈括一面嚼着大米饭,一面问她:谁要来了?沈衡看着她爹那一脸殷切关心的样子,强行忍住想要将蟹爪子塞到他鼻孔里的冲动,咬牙切齿道:没谁来!不过就是她娘的妹妹——大姨妈!上次在山中,她来过一次,还很不幸地弄脏了床。
起床之后,她本人压根没有发现,倒是苏月锦兴致勃勃地去叠被的时候看见了,转脸就去了隔壁,且话说得比这次更为直白。
三娘,我娘子来葵水了,能不能拿些草木灰给她用?犹记得当时他将那东西拿回来的时候一脸坦然的样子,沈衡真心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甚是虚心地求教:您一个爷们,怎么知道女人用的东西?不都说这事晦气吗?他一脸奇怪地看着她,道:我娘也是女人啊。
他没告诉她的是,他娘来这个的时候,都是他爹亲手缝的草木灰。
庆元皇朝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因着妻子的需求,竟然练就了一手好绣功,这事,传出去确实不太好。
沈衡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她跑到城里转了一圈,原是打算买一大把芹菜叶塞到苏月锦枕头下面的。
他最讨厌的就是芹菜叶的味道,每次菜里有芹菜,他都会一点一点地挑到她的碗里。
奈何她压根没找到市集所在的位置,只得悻悻地回来。
她想,自己似乎对苏月锦依赖惯了,因为每次出去,都是他在前面为她领路。
这真的不是一个好习惯。
走到门前的时候,她看见里面已经亮起了灯。
她只当是道道坐在里面,便大大咧咧地推开门进去,扯着嗓子道:渴死了,快帮我倒盏茶来喝。
屋里的人从善如流地送上一杯茶让她饮下,然后,两人四目相对。
再然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漾风情万种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之下显得分外妖娆,她体贴地用帕子擦了擦沈衡嘴角的水渍,举着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你回来啦。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苏漾拉着傻掉的沈衡到桌前坐定,用小狼毫笔在白纸上写:我等你很久了。
沈衡注意到,苏漾今日带了一个白纸本子,还有一只小砚,明显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然而苏漾下一句却没有过多的客套,直接写道:你喜欢他,我看出来了,我亦是有许多年都未曾见到他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
男子总是要纳妾的,你做我的妹妹,我是欢喜的。
沈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自己脸上的表情了。
微笑吧?她承认自己真的笑不出来。
哭吧?又实在没到那个分上。
苏漾此时的模样就跟徜徉在西子湖畔,光辉照耀的正室之光一样,慈祥得让她这半路横插了一脚的狐狸精实在汗颜。
她张了张口,其实很想说:我和千岁爷顶多就是有点拉小手的小情愫,爱情这颗脆弱的花种还没来得及发芽呢,就被您这捧天池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个通透,您实在没必要这么整我啊。
可是,这话说出来她又觉得别扭,愣怔了半晌,做了个指天对地的动作,道:夫人想多了,我真没那个意思。
说她心高气傲也罢,说她不自量力也罢,在这个妻妾成群的世间,她从未想过给人做妾,也不可能同其他的女人侍奉一个男人。
这话说出来是有些轻狂,却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苏漾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仔细看了她许久方又写道:你是不欢喜我吗?我平日鲜少在府中,我们不会经常碰面的。
而且你要知道,月锦他早晚是要做皇帝的,圣上即便疼宠娘娘,也免不了要充盈后宫。
她当然知道。
沈衡低头,用手拨弄着桌上的烛火,道:我真的没这样想过。
夫人同王爷鹣鲽情深,能有这样的气度也着实令人钦佩。
沈衡虽然身份低微,却自知没有给人做妾的姿色。
自古以来妻不如妾,为妾者必要美艳温柔,左右逢源。
她这样的性子,做不得。
苏漾闻言笑了笑,写下一行小字,递到她面前,字迹是那样清晰、娟秀:如果这话是月锦让我来问你的呢?她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只是那样看着沈衡。
他不会。
良久,沈衡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不是很大,却是异常笃定。
苏漾眼中划过一抹异色,屋外的门却被推开了。
身穿玫红粉裙的刘雅君带着丫鬟走进来,看见苏漾在里面似乎吓了一跳,旋即热情地走上前来。
苏姐姐也在这里呢?你在跟沈姐姐说什么体己话呢?可不能偏颇了我。
沈衡瞧着她身边那两个丫鬟,长得比道道还要壮硕,分明是闲来无事来她这儿找事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漾并没有将写着字的白纸立时收起来,而是端起手里的茶盏,啜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写道:刘小姐来了?刘雅君不瞎,眼看着那桌面上晃眼的黑字,哪里会不明白?只是这事,一则人家明面上没跟她说,二则,她也摸不着是不是苏漾在试探沈衡,扫了一眼之后便笑开了。
我闲来无事,来找沈姐姐聊天,夫人也是吗?苏漾不算是王府正妃,又不是侧室,身份其实是有几分尴尬的。
苏王爷一直没娶亲,所以大家便称她一声夫人。
刘雅君来找沈衡,本来是想就着苏漾的事情来嘲笑她的,没想到苏漾竟然有心笼络她,想要她进府为妾。
潜意识里,刘雅君是不愿意同些山野村人和小门小户为伍的,心里虽则不平,面上也只得先摆出一副亲和状。
苏漾毫不掩饰对沈衡的好感,缓缓写下:阿衡的性子很好,我很喜欢,王爷也是这个意思。
这下,不用再多做解释,直接坐实了沈衡妾侍的名分。
沈大小姐一直冷眼瞧着,眼见着刘雅君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被晾在了原处,恍若被雷劈了一般。
之后,三个心思各异的女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道道端着煮好的红枣甜羹上来,神色怪异地对她说:小姐,那位苏夫人来找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哪有女子宽厚成这样的?况且她同她们本就没什么交情,进到屋里来的时候却是如同进自家门一般,泰然得很。
沈衡斜靠在榻上,揉着太阳穴,轻声细语地道:没什么意思。
这位苏夫人就是,单纯地来添堵的。
泰山之行,顶着孝顺的名声想要攀上苏小千岁的,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苏漾是苏月锦身边唯一的女人,她说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忌妒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口蜜腹剑者若干,实让沈大小姐应接不暇,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忙碌于应付与反应付之间。
而相较于她这边的鸡飞狗跳,还有一个房间也没消停多少,只不过屋里的气氛比她这边要冷凝得多。
你闲着没事可以去逗桂圆,别再去招惹阿衡。
苏月锦把玩着手中的扳指,神色淡淡地说。
苏漾同他相处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他不悦的样子。
她低头用蔻丹涂着指甲,吊儿郎当地道: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另眼相看的地方。
麻雀想飞上枝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苏漾不过是给她招了点麻烦,想让她长长见识罢了。
这点小伎俩放在宫中,无非就跟嗑盘瓜子那般平常。
如果此时屋里有人,定然会觉得惊诧无比。
因为那个斜靠在贵妃榻上,着一身曳地长裙的妖娆夫人,竟然是可以开口说话的。
最关键的是,那声音虽不算低沉,却分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声!我回来的时候便听说了你跟这呆傻之人的事,不过就是共患难了一遭。
那沈衡,瞧着温顺,实则倔强得很,长相也不过是清秀。
放眼整个庆元朝,环肥燕瘦的女子多了去了,便找不到一个入得了你眼的?这么个不圆滑的人,如何能配得上你?苏小千岁将扳指放在桌面上,羊脂玉石的温润在阳光底下泛着柔和的光,不算通透,却独有一种韵味。
牡丹雍容,却不见得有兰花娇艳;青竹淡雅,却不见得如松柏常青。
如这白玉扳指,虽不如碧玺金贵,我却爱极了它这份驽钝。
世间情爱之事没有匹配与否,只在合适二字。
合适?苏漾挑眉,妖娆的眉眼之间因着没有施脂粉,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英气。
什么才算合适?我承认她不似一般官家女子那么矫揉造作,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古怪心思,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你们俩就是合适的。
你这样的身份,日后的正室必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就这般有信心,沈衡能在这泥沼之地自保吗?圣上将皇后娘娘捧在手心,还不是让敏妃钻了空子?他那一身的顽疾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苏漾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通,抬眼看过去时,却险些被活活气死。
苏月锦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把小锄头,正全神贯注地给一盆吊兰松土呢。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苏漾气得跳脚,要是旁人的事,他才懒得管这么多呢。
苏小千岁抽空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苏漾几乎当场就要发飙,却听苏月锦一面梳理着兰花的叶子,一面道:不会有你说的这些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苏漾震惊地看向他:你莫不是……他急急自榻上下来,曳地的裙摆在地上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甚是赏心悦目。
苏小千岁没有回答,而是认真地说:你做女人的时间久了,倒是比阿衡看起来还有女人味些。
漾小爷闻言整张脸都黑了,提到这事他便觉得生气。
想他苏漾苏小公子,幼时确实长得水嫩、漂亮了些,逃难时胡乱找了身粉嫩的姑娘衣裳就愣给人当成了小姑娘。
可叹他那时年幼,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分别,直到被婆子拉去教习那个啥的时候才被发现。
要是被外人知道,皇上老眼昏花,竟然钦点了一个男子给自己的儿子做夫人,岂止是闹了一个笑话那样简单?这涉及整个皇室的体面。
你还好意思戳我的痛处?本公子到现在都觉得委屈。
我堂堂一个爷们,因着你爹搞的这个乌龙,便生生当了这么多年假凤,你倒好,半点不觉得愧疚。
苏月锦抬眸:有什么好愧疚的?每次梳妆的时候,你不都兴致勃勃地指导着丫鬟簪哪支簪子吗?我那是勉为其难。
苏漾翘着兰花指瞪他。
你没见到我端庄妩媚的背后,暗自垂泪的孤单,所以你根本无法理解我心如刀绞的感受。
苏小千岁的视线在他涂得猩红的指甲上飘过。
他的感受吗?等自己有时间的时候,一定会仔细分析一下,只是眼前却有另一件事要解决。
你的毒既然解了,你便离开吧。
你向来不喜欢拘束,还是莫要跟我一同回宫了。
记得少去招惹师姐,哪次不是你吃亏?奉芜山总共就他们这三个师姐弟,偏生就他们两个,牵牵扯扯的折腾了十来年。
这是他第一次对苏漾下逐客令,连带让苏漾都忘记同他抱怨那个让自己在画舫弹了将近半个多月曲子的混账女人了。
你这是为了那个沈衡才赶我走?就因为他给她找了些小麻烦?是啊。
苏小千岁承认得蛮干脆,你的心思我哪里会不知道?朝堂上事物繁多,我真的没闲工夫看着你。
苏漾的性子,他最了解了。
煽风点火看热闹,那是苏漾最欢喜做的事情。
你要不要这么有异性没人性?好歹我也是你的‘发妻’,你就这么对待我?他还想回宫里吃两口御膳,顺便讨些盘缠再上路呢。
苏小千岁将头歪在臂弯里,道:发妻,你还是游历山水去吧。
你要银子,我可以让桂圆给你,记得走远些便好。
苏漾等的就是这句话,刚要张口说少于三千两别想打发我,便听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衡拎着裙摆冲进来,急道:做什么让苏漾走?她不是有意偷听的,真的只是被缠得烦了,过来跟苏漾讨个说法而已,好巧不巧就只听见苏月锦那句让苏漾拿银子走人的负心话。
苏漾几乎下意识地挤出两滴眼泪,迅速掏出小本子,写下一行小字:你莫怪他,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而后便风一般地消失了。
他得赶紧去找桂圆要银子,不然等那家伙反悔了,他半点便宜也占不了了。
苏小千岁百密一疏,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摆了一道,愣愣地看着对面的沈衡:阿漾他……王爷没必要解释,我都明白。
她打断他的话,竟是连解释也懒得听,直接转身跑走了。
苏漾这次这堵添得,真的是够彻底的。
坐船回去的路上,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沈衡同苏小千岁突如其来的冷战,就像是晴空下无端飘来的一抹浓雾,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要说前些天这两个人都好好的,而且还传出了王爷要纳沈姑娘为妾的消息,怎么那厢苏夫人无端走了,两人便闹成了这样?莫非纳妾一事只是苏夫人一人的意思,王爷根本无心给沈衡名分,所以闹僵了?抑或是沈大小姐心高气傲,不甘做平妾而想做侧妃,惹了王爷厌烦?无论结果是哪一个,不在这个时候亲近沈衡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上赶着来讨好的官家小姐们,像是忽如一夜吹过来的北风一般,闹腾了一阵便都各怀心思地散了。
道道却不得不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见之明,因为她家小姐早早便将闺秀们送来的东西装进箱子里了,让人不好意思强行要回。
用她家小姐的话说,那就是:反正她们送的时候心里也觉得我攀了高枝,后悔了之后心里更会不满我没能攀上高枝。
左右都是看不惯我,我又何必假装清高,跟些金银首饰过不去?回去之后换了银子,还能给破庙里吃不上饭的孩子们买几身好衣裳穿呢。
沈衡这厢闭门谢客,苏月锦却是神色如常地吃饭、睡觉,只是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千岁爷不欢喜了,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床头摆弄他的东西,做什么都显得兴致缺缺。
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回到上京,在一片秋日的肃杀之中两人各回各府。
两人分开的时候,小王爷还喊了声阿衡,奈何沈小姐走得太过匆忙,终是没有听见。
一旁的桂圆小声对他说:王爷,人都已经走远了。
苏月锦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背影。
他不觉得自己现下的样子有多落寞,惹得桂圆又忍不住说了句:您要解释,也该早些啊。
别扭了一路,到地方了才想着叫人,哪里还来得及?苏月锦转脸看他,十分认真地说:我这不是要面子吗?每当他想同她说话的时候,她都会如惊弓之鸟一样避开。
如是几次之后,他也不太好意思去吓她了。
沈府后宅。
躺在自己松软的大床上打了个几个滚之后,沈衡几乎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终于回来了,这一趟,她比她老子还要艰辛。
剿山贼、睡野地、活捉野猪她都试过了,要不是庆元朝没有女捕快的先例,她真的想去衙门谋个差事。
道道一边嚼着刚出锅的酱肘子,一边问她:小姐,你同端王爷怎么了?两人不是关系很好的吗?怎么回来的路上连话也不曾说过?这一句话闹得沈衡前一刻还欢乐的小脸很快就欢乐不起来了。
什么怎么了?我们本就没有多熟稔。
还不熟稔?她惊呼,您跟王爷不是都睡过了吗?沈衡坐起身,险些磕到自己的下嘴唇:谁跟你胡扯的?没有的事。
是王爷自己说的啊。
道道眨巴着眼睛,不过他的原话是:阿衡的睡相不好,你记得给她盖被子。
这话还是回来的路上他对她说的。
她也不知道王爷既然都走到门口为什么不进去,还傻乎乎地问了句:您不去看看我家小姐吗?她还未歇下呢。
他当时十分坚定地摇头:阿衡生气的时候,很凶。
他不想去触她的霉头。
这般想着,她不由得又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您就非得对王爷不理不睬的?莫不是,您心里惦记的其实是顾侯爷?您怎么能这么水性杨花呢?说起来,这两个人倒是一直有说有笑的,莫不是她家小姐又发展出了什么新的奸情?!可是她并不想做侯府的陪嫁丫鬟啊,他们那里的伙食肯定不如王府的御膳好吃。
沈衡盯着她鼻子底下瞬间胀大的鼻孔,温婉地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把你嫁给门口卖酱肘子的,就闭嘴。
道道偷偷地看她:小姐,您嘴硬的时候,瞧着特别像老爷。
道道从五岁开始跟着沈衡,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真遇上难过的事情,她反倒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沈衡抬头看着被风吹乱的璎珞穗子,轻声道:像我爹有什么稀奇?我本来就是他亲生的。
天冷了,将窗户关上吧。
潜意识里,她是很不愿意提及这件事的。
她并非觉得这事有多么了不得,而是单纯地觉得失望。
苏月锦是那样一个不韵世俗的男子,她一直以为他与众不同,至少,同那些道貌岸然的公子哥是不同的。
但凭什么她认为的就一定是对的呢?氏族子弟本就有些风流性子,由来只闻新人笑,可谁知道新人又能笑到何时呢?苏漾的事还轮不上她来哀婉。
她只是叹息,苏月锦竟会如此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