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龄侯府。
史湘兰坐在侯夫人身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娇羞地低着头,露出的那一截柔顺脖颈,此时红得快要滴血。
侯夫人坐在主位上,客客气气地和一位打扮富贵的老人家说着话。
柳嬷嬷,我们家湘兰这些日子就要拜托您了。
她年龄小,若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您就尽管教训,不用客气。
柳嬷嬷坐在史湘兰对面,挺着脊背,虽言语谦卑恭谨,面上却不见丝毫阿谄:侯夫人太过妄自菲薄了。
湘兰小姐如此天生丽质,温婉贤淑,自幼又有着侯夫人您的教导,老奴如今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保龄侯夫人被柳嬷嬷这一通话,奉承地见牙不见眼,连连点头:那就承嬷嬷吉言。
又转头对史湘兰说道:湘兰,还愣在那里作什么?还不快来拜见柳嬷嬷。
史湘兰优雅地起身,行至柳嬷嬷面前,福着身子行了一个礼:湘兰见过嬷嬷。
柳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番史湘兰,满意地连声说好:大姑娘不必过于紧张。
这些日子就由老奴来教导姑娘。
姑娘如此有福气,下个月的选秀,姑娘定是能大放异彩,让人不小瞧了我们保龄侯府。
史湘兰不说话了,紧紧地攥着帕子,脸更红了。
屋内三人其乐融融,蓦地有丫鬟来报:夫人,二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保龄侯夫人面上的笑意淡了淡,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快把云儿请进来。
史湘云进来时,先朝着保龄侯夫人行了个礼,又转眼瞅见了柳嬷嬷,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解:婶婶,这是……保龄侯夫人笑着道:这是柳嬷嬷,专程来教你姐姐规矩的。
过些日子你姐姐就要进宫了,如今事事繁忙,可不要再随时去叨扰你姐姐才是。
史湘云并不知道史湘兰即将入宫参加选秀,听了这话,有些惊讶:大姐姐下个月是要去选秀么?贾家的元春姐姐已经入宫,又为何还要牺牲大姐姐?史湘兰笑容不变,眼神却是闪了闪。
保龄侯夫人的气息乱了一瞬。
她小心地觑了柳嬷嬷一眼,见柳嬷嬷似乎置若罔闻,却又拿不准柳嬷嬷的态度,心中忐忑,再次开口,也不复往日慈和:云儿,你年龄小。
大哥大嫂过世后,平日我们心疼,也未太过拘束与你,倒是养成了你如此口无遮拦的性子。
这种不规不矩的话,以后切勿再说。
你姐姐入宫,这是我们阖家的荣耀,又岂是牺牲二字能够玷污的。
保龄侯夫人这话可是说的非常有艺术了。
先是点出了史湘云年龄不大,又说明了史湘云父母俱亡,和保龄侯夫人以及史湘兰并没有什么极为亲密的血缘关系。
接着诉苦自己其实不是不管,而是史湘云乃兄长孤女,她们若是管教太过,难免招人非议,又心疼史湘云丧父丧母,这才纵容了她一些。
最后点明,史湘兰能够入宫选秀,这是阖族的荣耀,也是史家的荣耀。
她们对此事甚为与有荣焉。
柳嬷嬷端着茶盏,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在听完保龄侯夫人的一番话后,眉尾却是垂了垂,显然十分满意。
史湘云不懂保龄侯夫人这一番苦心,她只是觉得不能理解。
元春姐姐自从进了宫,就再也没能回家一次。
荣国府已经送走了一个姐姐,为何保龄侯夫人还要把大姐姐也送到那吃人的深宫去?一大家子就这么安安宁宁地生活在一起不好么?史湘云还要再问,保龄侯夫人立刻截住了她的话语:云儿啊,你也好些日子没有去见姑母了。
姑母年龄大了,正是想要小辈陪同的年岁。
我已经派人去了荣国府,这些日子你就住在那好好地陪着姑母,代表我们多尽些孝心。
史湘云并没有听出侯夫人这是想要把她赶走,还以为侯夫人是真心要让她去尽孝。
她向来不喜欢待在保龄侯府,而是更喜欢在荣国府陪着贾宝玉和迎春等人一同玩乐。
听闻此言,当即笑开:既如此,云儿就先去准备了。
保龄侯夫人笑着点头,等史湘云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有些紧张地道:柳嬷嬷,刚刚真是让您看笑话了。
柳嬷嬷意味不明地看着门口,沉默良久,这才毫不在意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夫人,老奴有一话相劝,还望夫人不要嫌弃老奴多嘴。
保龄侯夫人连忙道:嬷嬷有何话,直说就是。
我们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怨嬷嬷。
这一家人,虽说也是血浓于水,但若是立场不同,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侯夫人如此聪慧,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柳嬷嬷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反而是保龄侯夫人微微朝着柳嬷嬷弯了弯身子,虽为侯夫人,对着这个老仆,却是极为恭谨:嬷嬷的话,我们自当记在心里,莫不敢忘。
使了个眼色,待丫鬟捧着一个极有分量的盒子上来,保龄侯夫人继续冲着柳嬷嬷道:这都是我们侯府准备的一些心意,还望嬷嬷不要嫌弃。
柳嬷嬷扫了眼,也没有拒绝,看着史湘兰温柔的面容,一番言语让保龄侯夫人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夫人如此贤惠明理,怪道太妃娘娘常说夫人是这京城高门难得清醒之人。
湘兰小姐定也是继承了夫人的淑良大度,雍厚温良。
太妃娘娘最是喜欢这种性子,小姐入宫,定当前途无量。
.保龄侯回来时,见自家夫人坐在位置上生着闷气,有些不解:这是怎么了?兰儿就要入宫了,陛下恩典,特特命柳嬷嬷亲自教导兰儿,这是最荣耀不过的事。
你前些日子还在积极张罗着,怎的今儿如此生气?保龄侯夫人咬着嘴唇,有些委屈地看着保龄侯: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你那个好侄女。
云儿?保龄侯有些想笑:云儿性子是直了些,却也向来没有坏心。
你素日对她也很是包容,她这是做了什么,让你发如此大的火。
保龄侯夫人憋着心里那股子气,把上午史湘云当着柳嬷嬷面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保龄侯。
保龄侯最开始还当是史湘云不舍得姐姐,可听到后面,就算是他这样的好性子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云儿这也……太口无遮拦了些。
可不。
保龄侯夫人今日已被气得一天都没吃下饭,想到史湘云害得她的兰儿在柳嬷嬷面前丢了那么大一个脸,心口就是一阵绞痛:当真是在荣国府住得久了,行事和那边一样,不着调得厉害。
也不知道这荣国府是什么风水,后代一个个的不成器。
说到最后,竟是不管史家的姑老太太是荣国府的老祖宗,唯有满腔怨怼无处发泄。
虽说史湘云是保龄侯的侄女,但到底他还是更偏向自己的女儿湘兰,想了想,道:既如此,就先把云儿送去荣国府住上一阵子。
免得她又说些让柳嬷嬷不喜的话,回头招了怡太妃娘娘的厌恶,更是得不偿失。
保龄侯夫人睨了丈夫一眼:这用你说。
我早早地就安排了马车,今晨一过,就把她送去了姑母那边,还特地嘱咐让她多陪姑母一段时日。
说到这,保龄侯夫人又是一阵叹气:我听说,薛家的姑娘借着王家的名义也要入宫。
若是她被选中,这下我们四家,算起来,每家都有姑娘嫁进了皇室。
昨儿我还接到姑母的来信,让湘兰在宫中和她家的元春以及薛家的宝钗多多相互扶持。
老爷,您说,陛下这到底是怎么想?保龄侯沉吟片刻,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妄自揣摩的。
不过今日下朝后我听小云大人透了点消息,薛家姑娘是一定会被选中的。
保龄侯夫人不是很喜欢薛家,也不喜欢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儿竞争对手的薛宝钗,闻言撇了撇嘴:我还当薛姑娘就是做个陪客。
她的哥哥犯了那么大的事,陛下怎会……保龄侯看了夫人一眼,眸光凌厉:慎言。
陛下素来英明神武,决断自有道理。
无论如何,我们受着便是,轮得到你这妇道人家置喙?保龄侯夫人被丈夫这么一斥责,也不敢说话。
保龄侯见自己语气有些重,自知吓到了夫人,放软语气:你也知道,我们早早地就投靠了陛下,这才在如今的朝中,尚有一席之地。
眼下时机未到,这四大家族的名号,我们暂时也无法脱去。
只能和其它三家虚与委蛇。
陛下是定要对这些老臣动手的,在此之前,陛下如何做,我们支持便好,无需过于忧虑,惹得陛下不喜。
保龄侯夫人点了点头,略显低沉:嗯,我知道了。
湘云再过几年也要嫁人了,你现在也要多和世家夫人们走动走动,给她相看个好人家才是。
保龄侯夫人向来不喜欢史湘云,听到要给她相看人家,更是浑身不自在,犹犹豫豫地开口:老爷,湘云也还小,而且贾家……还没等保龄侯夫人说完,保龄侯就警告地看了自家夫人一眼:湘云也不算小了。
这些年为了稳住其它三家,我们把她推去荣国府做那个迷惑他人的障眼,已是对不起大哥大嫂。
她的亲事,我们要更加在意,方不负兄嫂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