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芙第二次上他的车。
车速明显比上回收敛得多。
只有偶尔在她担心自己的湿衣服会连带将他的T恤弄脏,而不敢靠他太近,只攥着他一小片衣角时,才会莫名迎来一阵急促的加速,直到她双手圈上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脊背,死死抱紧。
机车穿过错落的巷弄,没几分钟便偏离了人烟熙攘的地段,四下很快再无喧嚣。
换做从前,孤零零跟着个离经叛道的少年,去到这样的地方,是周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如今,她心里甚至没有半分忐忑,只剩下好奇与期待。
车子最后停在了满是礁石的小海岸边,陈忌腿长,轻轻松松率先下车时,周芙还乖巧地坐在后面。
下一刻,少年单手揽住小姑娘细|腰,小臂线条流畅有力,只稍稍使了点劲,便一把将人从车上抱了下来。
而后骨节分明的大手啪得一声将她头盔上的挡风片撩开,垂眸往里扫了两眼,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淡淡道:可以,长大了。
没掉眼泪。
周芙:……他伸手替她将头盔摘下来:跟上。
我们去哪?周芙好奇地问。
到了就知道了。
两人顺着礁石外沿的台阶下去,才走到一半,周芙便看见个白色小快艇飘在石阶尽头。
能坐三五个人,和她从前在海滩景点见过的那种类似。
陈忌似乎常来这里,取下扣在岸边的绳索,熟练地将快艇扯到最近处,而后随意一跨便上去了。
周芙跟在身后,等抬眸时,少年已经将大手伸向她。
她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太好?陈忌没懂:?小姑娘指了指他脚下那艘游艇。
少年懒懒扯了下唇:我的。
周芙张了张嘴,最后是在惊讶中被他带到对岸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
宅子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柱梁相错,斗拱飞檐繁复。
穿堂两侧的花池似是有人常年精心打理,郁郁青青带点粉,星点小鲤在镂空石板路之下来回穿梭,悠闲自在。
目光所及之处,静雅闲适,与陈忌身上桀骜难训的气质格格不入。
只是穿过外廊,进到内院之时,眼前的景象令周芙忍不住咋舌。
主宅被烧去大半,梁柱不复精致,三分之一都成了灰烬。
她下意识看向陈忌,而身旁的少年眸光浅淡,似乎没有要解说的意思,还是如往常一样,豪不怜香惜玉地提溜起她肩头衣料,踏上木梯,将人拎到二楼浴室门前:别顾着看,先去洗澡。
周芙早已习惯听他的话,随口便应了声好。
浴室里头的陈设比苏奶奶那栋老房子豪上不少,和她在北临时的家差不多,她用起来十分自如。
没一会儿,木门被敲响,门外传来陈忌磁沉的嗓音:开个门。
……周芙咬了下唇,我还没好…………少年喉结动了动,开个缝,这儿没女孩儿的衣服,先换我的。
噢,好……周芙小心翼翼从门缝处接过他递进来的衣服,棉质柔软,干净清爽,上头还微微有股属于他的木质香。
她脸颊微热,又听他道:我回去一趟,拿点东西。
啊?这附近外人来不了。
陈忌又补了句,很快回来。
她这才安心:好。
草草吹完头发出来时,陈忌还没回来。
她趿着他宽大的拖鞋,哒哒哒在宅子上下逛了一圈。
虽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但看起来陈忌应该常来。
一楼厅堂像是被他当做工作室,几张长桌拼在一块,上头放着几摞翻旧了的古建书籍和防火规范手册,手稿草图铺了一桌,内容和他在课上画的差不多。
长桌两旁是几排木架子,上头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木质榫卯斗拱,有搭好的,有雕到一半的。
周芙忽然知道他身上独有的木质香是怎么来的了。
参观了没一会儿,陈忌拎着东西从外头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
周芙下意识朝他的方向迎过去。
……昂。
少女柔软的长发乖巧地披散在肩头,身上套着属于他的宽大棉T,由于体格差距实在过大,衣服下摆已然垂至膝盖,跟穿裙子似的。
陈忌喉结动了下,忽然又不想将刚刚从家里替她带过来的换洗衣物给她了。
他随手将方才路上买的牛奶蛋糕递出去:先垫下肚子。
而后进厨房开火炒菜。
周芙这会儿确实饿了,这蛋糕正好又是她最喜欢的甜,美美啃了两口后,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陈忌身后进了厨房。
看到他利落的动作时,有些惊讶:你会做饭呀?少年没回头,注意力仍在手上,淡声讽她:不然你以为你每天吃的早餐谁做的。
是你做的?周芙惊得音调都高了些,我以为是苏奶奶。
她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崇拜,难怪他总嫌自己屁都不会,因为他确实好像,什么都会。
周芙吃完一个蛋糕,手上没事做,便开始不老实,跟在陈忌身后左凑凑右凑凑:要不你教教我呗?我会了也能给你打下手。
陈忌想都没想便凉凉拒绝:伺候人的事,学来做什么。
我也可以伺候——她话还没说完,陈忌眼神懒懒扫了过来。
周芙兀地一怔,别开眼,话音别扭地弱了下来:我自己啊……少年轻扯了下唇角,淡淡道:出去,少凑热闹。
小姑娘鼓了下腮,正要出去时,余光瞥见他左眼眉骨之上多了一道新鲜的伤口,此刻血痕似乎才刚凝固,颜色甚至都还未变暗。
她记得方才放学一块回来时,是没有的。
周芙皱起眉凑过去:你这里怎么回事啊?然而还没等她瞧个仔细,陈忌便随手将人一挡:油会溅出来,别过来。
你这个伤——他满不在意敷衍道:刚骑车回去的时候被路边树枝挂了一下。
周芙眨了下眼,觉得也挺合理:噢。
想了想,她又问:你这有药箱吗?我找点药来给你上一下吧?陈忌压根不把这小伤当回事,淡淡嗤她: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娇气?找药的功夫,都愈合了。
……吃过饭,陈忌坐到厅堂里的工作桌前,一边在拷贝纸上不断修改草图,一边对着图纸,用工具刀在木条上削个不停。
周芙一个人不敢呆在二楼,便搬了把凳子凑到他边上写卷子。
四下静谧无声,她写了一会儿,又悄悄侧头看他。
这人向来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样,周芙还鲜少见过他这样专注。
不免有些看入了神。
写卷子还是看我。
少年眼神并未从手中木条上挪开。
周芙闻言,一下别开脸。
再回过头来时,陈忌修长的指节正翻着那本厚厚的建筑资料集。
周芙瞧了眼,忽地对他开口道:陈忌。
昂……他懒懒应。
你好好读书呀,以后能从这里走出去的。
他做什么都好厉害,要是好好上课,学习肯定也不会差。
少年翻书的手一滞,面色意外地沉了下来,侧脸下颚线凌厉锋利,声线冷硬地嗤她:走出去?周芙还没发现他的不对劲:嗯……去更大的地方。
他应该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不只局限于此。
陈忌面无表情:去哪?嗯……周芙抿唇,想起他画草图时专注的模样,比如你要是喜欢建筑,北临大学的建筑系就很不错。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少年蹙眉不耐道:滚,别烦老子。
周芙不自觉一怔,他平时虽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可这样疏离的语气,还是少有。
似乎每每都在提起北临之后。
周芙隐隐觉得,陈忌对北临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排斥。
她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嘟囔:班主任说期中考过后就要按成绩重新排座位了……陈忌不自觉抬眼睨了过来,没吭声。
周芙耷拉着脑袋,小声嘀咕:陈忌,你好凶啊。
他简直快被她说得没了脾气,习惯性伸手扯了下她脸颊:周芙,你好娇啊。
……凌晨三点多,迟来的高烧烧得周芙浑身滚烫,整个人软绵绵的没了半点力气。
她身体本就不好,例假期间更是容易生病,加之傍晚被莫名泼了一身冷水,一场高烧来势汹汹。
陈忌起夜时,看见隔壁亮了灯,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放心。
敲门进去后,就见周芙蔫蔫地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直掉眼泪。
少年面色忽地沉下来,少见的,失了一贯的冷静。
好在反应够快,转身下楼,几分钟后,拿着湿毛巾和药重新回到周芙床前。
坐起来。
床上小姑娘已经没力气吭声。
他蹙着眉,轻手轻脚将人从被窝里捞出来一些,半靠在床头,又抽了个软枕给她垫着,一包药摊在手心,送到她唇边,沉声道:张嘴。
周芙一边难受得掉眼泪,一边老实照做。
才刚将药丸吃了,他又喂了勺东西过来。
苦的,她吃出来了,每天都在喝的中药,本以为今晚能逃得掉,哪想得到他居然还从家里带过来了。
陈忌坐在她床边,一口一口耐心地喂。
可今晚大抵是生病作祟,她比起往常还要娇气些,只喝了两口就开始躲:太苦了。
喝完。
他坚持道。
周芙瘪着嘴,将脸偏到一边去,不看他了。
就两口了。
少年轻叹了口气,破天荒地哄着,你听点话。
**翌日一早两人到学校时,班级里还没来几个人。
陈忌昨晚因为要时刻盯着她的状况,熬了个通宵,一到座位上就趴下补觉。
周芙这个被照顾的倒是挺精神,偏头见他面朝着自己这边,枕着手臂睡,莫名想到了昨天傍晚时,她无意间画的那个轮廓。
她悄悄从书包里翻找出来,偷偷对着他又添了几笔。
片刻后,周之晴那几个小姐妹将她叫了出去。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一而再被找茬,也忍不住拧眉。
只是没想到,几个人这回竟是来向她道歉的,为的是窗户和泼水的事。
态度十分小心翼翼。
周芙其实有想过大抵是她们干的,但没想到仅是隔了一夜,对方竟主动回过头来承认并道歉。
她忽地想起陈忌昨晚回来时,眉骨上添的那小小一道伤口。
总觉得应该不像他随口说的那么简单。
隔天期中考试,陈忌破天荒的没有缺席。
就连陆明舶在考场上见到他,都忍不住调侃稀客。
考试结束当天晚上,班委组织大家一块聚餐放松。
许思甜转过来说:你等我一下,一会儿我和你坐一起。
嗯?周芙还没反应过来。
聚餐呀。
噢,好……许思甜说完,跑去上厕所了。
周芙下意识看向陈忌:你去吗?去个屁。
他懒懒道。
他和这帮乖乖学生压根不熟,玩儿的也不是一个路数,从不会参与这些集体活动。
周芙噢了声。
陈忌扬了下眉梢:倒也不用这么失落。
……聚餐和周芙设想的差不多,一个班的人分成两个圆桌坐,老实巴交吃点饭菜聊聊天,有的甚至还在对白天考试的答案,这种安分的场合,好像确实不太适合陈忌那样离经叛道的人。
周芙忍不住弯唇笑了下。
一顿饭吃到将近九点,原本也差不多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期间也不知道谁提了句要去ktv,一群人听了马上跟着附和起来。
可以可以,反正明天周末不上课。
对啊一块去,都考完试了。
许思甜莫名有些兴奋,拉着周芙就要跟上大队伍。
然而陈忌不在身边,周芙有些不敢太晚回家,本想拒绝,许思甜就开始磨她:哎呀,来都来了嘛。
而且我听说陆明舶——噢,还有陈忌他们好像都在那家ktv,他们玩的地方,肯定好玩。
周芙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最后还是一块去了。
到地方后,班里男生便开始霸着话筒鬼哭狼嚎。
周芙陪着许思甜坐在角落,整场下来也没遇上什么陆明舶。
许思甜似乎有些失落,悄悄开了瓶罐装啤酒,小口小口一边呛一边不停下。
半罐下去,话语已经开始含糊不清:粥粥,我听说,陆明舶今晚还叫了周之晴她们……都是同桌,怎么陈忌就整天盯着你,护着你,陆明舶就把我当空气?周芙怔了下,陈忌他……也没有整天盯着她……吧?许思甜说完,又打算再开一罐酒。
周芙忙将酒截下:别喝了,我送你回家吧?一听到回这个字,许思甜猛摇了摇头,死都不愿走,最后成功把自己晃恶心了,抱着周芙:粥粥,你带纸了吗?我想去吐…………周芙翻了半天书包,没翻着,索性站起身:我去前台帮你买。
出了包厢,她按照记忆往左手方向走。
只是才走了两步,迎面便凑上来个醉鬼,酒气极重,手上还拎着个瓶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有意无意往周芙身边蹭。
小姑娘忍不住皱起眉,下意识往走道另一边躲了躲。
哪想到这醉鬼也立刻跟了过来,一下将她困在身子和墙中间耍起流|氓:这么漂亮?多少钱一晚啊?哥哥我——啊——老子他妈让你碰她!少女尖叫声响起的同一时间,熟悉的嗓音忽地传到她耳朵里。
等她反应过来时,方才那醉鬼已经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了。
身形高大的少年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睨着,有些凶:这里也是你能来的?见到是他,某种压抑的委屈便不自觉涌了上来,小姑娘努力忍下哭腔嘴硬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陈忌眉梢一挑,嗤她:你也就会跟我横。
他说完,语气又软下去一些,握着她的手腕垂眸检查:那混蛋碰你哪了?周芙瘪着嘴:那混蛋碰我手了。
陈忌闻言,脸一下便黑了,正想转身将地上那傻逼再打一顿,下一秒,瞧见自己握着她的那只手,这才反应过来混蛋说的是他……少年舌尖痞里痞气抵了抵下颚,笑骂了句操:老子白他妈护着你了。
走了。
他淡淡道。
嗯?回家。
周芙本来也不想继续呆着,乖巧地点点头。
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刚刚出来的目的,忙拉住陈忌:那个,我还得把许思甜送回去,她喝醉了。
少年停下脚步回过头,扯了下她脸颊:你可真有能耐,还有送别人回家的本事。
……等着,我给陆明舶打个电话。
大抵是包厢音量太大,陆明舶那边迟迟没接,陈忌啧了声:陪我回去一趟。
周芙点点头,乖巧跟着。
到了包厢,陈忌推门而入,周芙安安静静站在门外等着。
里头很快传出声来:忌哥,外头是嫂子吗?周芙下意识屏住呼吸。
然而陈忌竟也没直接否认,只笑骂了句:别他妈管闲事。
她悄悄望进去,就见陈忌随手从桌上拿了罐酒,单手轻而易举将拉环开了,仰头往下灌了几口,喉结滚动,哪怕只是个侧影,也野得不行:先走了。
兄弟们起哄:别让嫂子在外边干等啊,好多吃的刚上,一块吃点儿?片刻后,就见他懒洋洋走出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周芙摇摇头,他也没坚持。
只回头打了声招呼:小姑娘睡得早,先走了。
再出来时,少年面不改色,好像里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般,淡淡道:陆明舶会马上过去。
……似是知道周芙在想什么,他又补了句:他不会乱来。
从kvt出来后,四下瞬间被静谧包裹。
周芙跟在陈忌身侧,习惯性垂眸睨着脚尖走。
看路。
噢……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少年淡淡讽她。
……周芙理所当然道,你不是在嘛。
……两人默不作声走了一段,陈忌忽地开了口:害怕吗,刚才。
嗯?周芙紧了下手心,怎么不怕,事出突然,她那会儿还是懵的,此刻回想起来,后怕得手脚冰凉,然而还是好面子地嘴硬道,不怕。
少年嗤笑了声,压根不信:晚上偷着哭的时候,可以通知我欣赏一下。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她心里的恐惧,效果似乎还挺不错。
下一秒,不知从哪飙出来辆摩托车。
陈忌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将小姑娘死死拽到自己身侧。
待车过了,蹙着眉心,单手将周芙拎到小路内侧,语气又从方才片刻的温柔,变回凶巴巴:走里边去。
……隔天周末不上学,周芙抱着手机等了一早上,终于在快吃午饭时,等到了许思甜的报平安。
昨晚她到家后倒头就睡,一直到刚刚才睁眼。
如陈忌所说,陆明舶半点没乱来,甚至规矩守得都有些过分,许思甜无语地抱怨:同桌诶,我醉成那样,他也就礼貌客气地扶我一只手臂。
她话音弱下来,像在自言自语:要是周之晴,他恨不得全程公主抱。
周芙:……粥粥,我不想到下周一。
许思甜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嗯?周芙没懂。
下周一就要换位置了,当初开学,我是故意迟到,才和他成同桌的。
许思甜失落道:我不想换位置。
周芙忽然没了声,脑海中忍不住闪过陈忌趴在她边上补觉的样子。
她……也不想。
作者有话说:陈忌:想也不行,你这辈子只能和我做同桌。
周芙:……?——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言蔓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城冷巷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