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年夜饭。
我跟师父身上的臭味熏扰着客厅,而我自顾自地夹菜给师父,两人默默吃着饭,但餐桌上的人个个皱起眉头,妈忍不住开口:渊仔,你带老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吧?我看了看师父,师父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带师父先洗个澡。
好臭。
王伯伯笑着说。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脸,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听说渊仔最近成绩不大好,嘿嘿,还请老师多多教导教导渊仔。
我锐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脏手,正放在妈的大腿上。
我看了师父一眼,便径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脸道:渊仔,这么快就跟王伯伯讨红包啦?说着说着,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揉着我。
王伯伯。
我冷冷地看着这头肥猪。
好乖。
王伯伯笑眯眯地说。
去死。
啊?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轻轻一扭,没有什么狗屁喀擦声,王伯伯的猪手立即脱臼。
啊……啊……王伯伯满脸大汗,惊慌地嚷着。
我拿起桌上的半温半热的火锅,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头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乱动,又被我淋上鲜浓的火锅汤。
客厅的人全都吃惊看过来,张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这面墙一样。
我瞪着脸如金纸的王伯伯,放下火锅,走向挂着假画的墙壁,一掌横劈出去,墙壁闷声崩开一块缺,岩沙弥漫。
所有亲戚都傻了眼,连妈也张大嘴巴,我不理会大家询问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师父到厨房拿了四样菜,上楼吃饭,也不洗澡了。
我跟师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声外,我没听见楼下有任何声响。
对不起。
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着师父的眼睛。
不。
你有你自己的决断。
师父狼吞虎咽着,看着我继续说道:你有你自己一套正义,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说:师父,谢谢你。
师父摇摇头,抓了把长年菜塞进嘴里,说:我才要谢谢你这小子,请我到你家吃顿年夜饭。
我看着师父,想到师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论师父错乱自编自导的武侠往事,师父在这世界上,应该有亲人吧?要不,就算师父是渡海来台的老兵,也该有朋友照应吧?师父,你……你在这西元一九八七年,有亲人吗?我问,鸡腿好吃。
师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问道:搞不清楚?师父后来还有结婚吗?师父摇摇头,说:没啊!我念念不忘花猫儿,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哩?倒是有个自称我女儿的女人,占去了我员林的窝,害我不想回去,唉,这怪事就别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苍凉,一个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有家归不得,师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树上,偶而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跟我窝着睡。
我看着苍老的师父,想着这几个月来,师父教我练气击掌的种种,师父的后半生混沌潦倒,疯疯傻傻,他对正义的希望与执着,全寄托在我跟阿义的身上……打电话叫阿义来吧!师父说道。
今晚也要练功?我问,拿起话筒。
师父点点头,于是我拨给了正在殴打亲戚小孩的阿义,叫他过来练功。
半小时后,阿义从楼下爬上了穴。
给你们的。
师父从背袋里拿出两个陈旧的红包袋,递给了我跟阿义。
师父的笑容挤开了脸上的皱纹,说:以后要好好练功啊!我跟阿义紧紧握着红包袋,我的心里澎湃着一股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师父,你真够义气。
阿义笑着收下,又说:弟子一定会好好练拳,消灭武林败类!我也说:师父,虽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说完,不过我知道蓝金还没死,对不对?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跟阿义会杀了他!师父的神色大为激动,搂着我们说道:好!总有一天挂了他!那年师父给我的红包袋,里面装着两张绿色的一百块钱。
那个红包袋,现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里,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头的路,一直温暖着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