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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梅花天衍局(1)

2025-04-02 03:53:11

人心不得有所系。

——程颢赵不尤来到烂柯寺,见门额上寺名三个墨字,雄逸苍朴,润涩兼备,如从颜真卿《祭侄帖》中顺笔写出一般。

他知道这是东水八子之墨子江渡年手迹,是年初新题的。

这烂柯寺原名铁箱寺,寺很小,早先庭中连个铜香炉都没有,只用一个大瓦坛插香。

后来有个铁匠还愿,攒了些生铁,打了一只大铁箱,捐给庙里,当时的住持就卸去箱盖,摆在殿前,权当香炉用。

人们都叫它铁箱寺,原来的寺名倒渐渐忘了。

看到烂柯这新寺名,赵不尤叹了口气,这些年天下新法频出,扰攘不宁,就连这小小一寺,一年之内,寺名就改了三次。

当今天子崇信道教,认为佛教来自西域,道教才是华夏本宗,去年下了一道御笔诏书,命天下的佛教归于道教。

佛改称大觉金仙,菩萨为大士,僧为德士,尼为女德士,寺为宫,院为观。

铁箱寺也就改作了铁箱观。

天下寺庙佛徒喧议了一年,今年朝廷只好又撤了此令。

铁箱寺原本香火就不旺,几个寺僧索性做了道士,去投奔其他兴旺的道观。

寺名虽然恢复,寺僧却没了,大相国寺正好有个知客僧,甚有修为,和在京寺务司一位寺丞常谈禅论道,那寺丞便让他搬来这寺中,做了住持。

这僧人酷好下棋,古人因棋子分黑白二色,将之雅称为乌鹭,黑乌与白鹭,他便自号乌鹭。

又想起晋代烂柯的弈棋典故——有个叫王质的樵夫入山砍柴,偶见两仙童下棋,便在旁边观战,看得入迷。

等一局观罢,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但看手中的斧柄,早已朽烂,这一局其实不知过了多少年。

烂柯两字也就成了弈棋的别称,乌鹭便将庙名改为烂柯寺。

跟着他的,有个小徒弟,也取名叫弈心。

赵不尤到烂柯寺,是来寻田况。

田况号称棋子,除研读儒经外,又痴迷于棋。

他读书只为修身,并不愿去投考功名,家里虽有几间祖传房宅,却没有田土,又不会其他营生。

每日他就去大相国寺门前,摆个棋摊,立个牌子,上写一局五十文,约人下棋。

一天只下三局,至今却从未输过。

每天都能稳赚一百五十文钱,拿回去给妻子。

衣食虽不丰赡,却也聊以度日。

他把每日这三局叫粮局,粮局之外,便四处寻高手对弈。

刚才,赵不尤和郑敦聊过之后,就近去了田况家,田况妻子说他上午就下完了粮局,回来吃过饭就去烂柯寺了,自然是去找乌鹭下棋,赵不尤便又赶到了这里。

他刚抬脚走进寺门,乌鹭的弟子弈心迎了上来。

小和尚认得赵不尤,双手合十,恭然拜问:赵施主。

弈心小师父,你师父可在?师在后院中,苍柏青松下。

这小和尚极爱诗文,经常顺嘴诌些诗句。

田况先生可曾来这里?眼中得失忙,指尖黑白凉。

赵不尤听了,不由得笑起来,抬步穿过殿侧窄道,向后院走去。

后院虽不大,因种了十几棵苍松翠柏,春天发出新绿,显得异常清幽醒神。

庭中央松柏间有一张石桌,乌鹭和田况正对坐着,桌上一副松木棋枰,枰上已布满黑白棋子。

赵不尤轻步走过去,细看棋局,他于棋上并不很精通,看了许久才看清战局,乌鹭执黑,田况执白,黑棋本已要输,但乌鹭最新一子下得极妙,不但一举救活了右边一片将死之域,还守住左边一块被攻险地,同时又形成反击,攻向对方要害。

田况若应不好,就得大输。

再看田况,盯着棋局,眼珠一动不动,手里捏着一粒棋子,不停搓动,看来苦思不得其解。

赵不尤虽然明知观棋莫语,也不由得轻声赞叹:一招两式,左右兼顾,妙!乌鹭听到,微微一笑,抬头问询:赵施主。

他身穿灰色僧袍,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

田况也抬头望了一眼,心顾着战局,只问候了句不尤兄,便指着那粒黑子道:若只是一招两式,也好办,你再仔细看看?赵不尤望向棋枰,又看了许久,大惊道:果然!看似守式,其实是攻,看似是攻,其实又是守。

每一式都是两式,一招共四式!田况指着棋局道:不止。

这一招分三层,你只看到两层。

瞧这边,攻里还含着救,他这几目死棋若应不好就活了。

还有这边,你看出来是守,它还暗藏着攻势,要拿下我下边这一片——那就是一招含六式。

这一招的妙处全在一个‘诱’字,不论进或退,都留下假漏洞,极难察觉。

我只看破五处,只能消掉五式,最后这一式,却又滴水不漏,原来前五式都是它的诱饵,一步步将我引进来,跌进它的埋伏,再怎么都应付不来。

而且这攻势一旦得手,还将引出下一层危局,兵败如山倒。

罢罢罢,这一局我认输!田况将手里那枚白子投进了藤编的棋笼,发出一声弃城之响。

馒头一般的脸涨得通红,这里虽然十分阴凉,他却满额是汗,抬手抹掉。

善哉。

对弈一年多,终于赢一回。

乌鹭双手合十。

这一招,不是师父自己想出来的吧?田况眼里含着不服。

田施主知我。

这的确并非贫僧想出,是刚学来的。

从哪里学来的?翰林棋院?祝不疑?晋士明?祝不疑和晋士明是当今翰林棋院的两大国手。

这几十年来,独占国手之名的一直是一位名叫刘仲甫的棋士,被誉为自唐代王积薪之后,几百年来第一人。

然而,最近几年,祝不疑和晋士明两人崛起于民间,先后战败了刘仲甫。

现在刘仲甫已亡,祝不疑和晋士明两人难分高下,同耀棋坛,都被召进宫中棋院做了棋待诏。

田况也曾被诏入宫,但他托病辞谢,也从未和祝、晋两人交过手。

满京城的人都盼着他们三人能较出高下。

乌鹭这一招,棋艺极高,所以田况才有此问。

乌鹭答道:出自何人之手,贫僧也不清楚,只知它名号叫‘梅花天衍局’。

梅花天衍局?原来这就是梅花天衍局!果然,果然……但它不该是一招,应是一局。

田施主也听说了?贫僧听闻它是一局连环五招。

可惜,多方探问,也只学到这一招,而且也似乎还不全。

乌鹭修为不浅,平日神色谦温,这时眼中却闪动惜与憾。

不过随即便隐去,恐怕是为自己贪执而愧。

田况的眼睛和嘴一起大张:一局五招?每一招又至少三层攻守之式,那该是多少虚实变化?天下真有这等神局?三人又赞叹了一番,赵不尤见已到饭时,便邀田况就近在东水门外的曾胖川饭店吃酒。

两人拜别乌鹭,走到街口,正要进曾胖川饭店,旁边忽然有人唤道:田先生,真巧啊!是一个年轻男子,尖尖瘦瘦,一双细滑的眼,举着个旗招,旗上写着个药字,肩上挎着一只药箱。

是街上游走卖药、看杂症的行脚医,叫彭针儿。

他赶了几步凑过来,见到赵不尤,也缩着脖子笑着问好:赵将军好!赵不尤和田况都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停脚。

彭针儿却紧随着道:田先生,你那天教我的那一套棋法不是太灵,我去找别人下,还是输了。

田先生再教我一套更管用些的招式吧。

田况有些不耐烦,随口道:改天吧!您明早仍要去相国寺门边摆棋摊?田况随口又胡乱应了一声,走进了店里,赵不尤也随即进去,彭针儿却仍在店外高声道:那我明早去相国寺门边找您!赵不尤和田况拣了墙角一个座,面对面坐下。

赵不尤笑道:你招了个棋徒?田况勉强一笑:哪里,被他缠不过,才胡乱教了两手。

这家的旋炙猪皮肉和滴酥水晶鲙最有名,赵不尤各要了一盘,又点了两份煎夹子和抹脏下酒。

赵不尤知道田况虽然好酒,但酒量极小,饮不了几盅就醉,因此只要了一角青碧香酒,这酒劲力小,但酒味长。

两人对饮了两盅,田况仍神往于梅花天衍局,酒虽入喉,却丝毫不觉,反复念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神情如同庄子所云,河伯乍见汪洋大海,茫然自失。

赵不尤心里念着章美和郎繁,便开解道:田况兄不必过于当真,虽然乌鹭禅师不会说假话,但他也只是听闻而已。

世上恐怕没有这等棋局。

田况黯然道:若真有此局,我也就不必再下棋了。

赵不尤笑了笑,发觉一个人定力再强,只要到棋盘之上,就难断绝得失胜负心,乌鹭如此,田况也如此。

两人一个归心于禅,一个尘视名利,却都因沉迷于棋,而难以真正跳脱出离,反倒比在尘世之中更执着。

田况虽然并未与祝不疑和晋士明对过局,但据京中几位棋道高手臆测,田况棋力至少不会弱于那两位当今国手。

然而今天一局,乌鹭只用了梅花天衍局的一招,便赢了田况,那么,创制这棋局的人,棋力必定远远高于田况和祝、晋三人。

果然是天下之大,峰巅总在云之外。

不尤兄,你信不信‘世事如局人如棋’这句话?田况忽然问道,才喝了两盅,他的脸已经泛红。

不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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