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睛花,心里怕,他却告诉自己,这么个好地方,能听到多少趣话?多难都要留下来!老天给路,当天下午他就在一家小茶食坊找到了活儿做,食住都有了着落。
别的他没有,力气多的是,也肯往死干。
才过了几个月,他已完全站稳了脚跟。
最让他高兴的是,茶坊里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口音、话题都是从来没听过的,每天听得他快活得不得了。
过了几个月,他开始瞅着大的酒楼了。
那里人更高等些,谈的话自然更上一层楼——这句话是当年从那位教授那里学到的。
就像小时候偷听教授讲书,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溜到大酒楼,去偷听偷看,攒点余钱,也都花在酒楼,壮着胆子进去点一两样菜,虽然受那些大伯冷眼,也丝毫不以为意。
第二年,他就进了一家小酒楼,还娶了同样只身来京城的阿丰。
第三年,他来到这范楼。
他爱这范楼,是因它正对着太学辟雍,来酒楼的大多是学生士子。
他们的言行举止要文雅得多,谈的话题也高深,就像当年那位教授。
虽然只能在端菜的间隙听些片言只语,却也已经让他如同活在诗海书山中一般。
谁知这样一个风雅之地,竟也会发生这等血光之灾。
来京城几年,一路虽还算顺当,穆柱却始终记着父亲说的那两个字:小心。
这京城不像其他地方,更不似他的家乡,随便一个小户人家,资财在他乡里都算中等以上的富户。
随便一个人,都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来路。
因此,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
可是哪怕如此小心,还是撞上这样的事,招来这样一把带血的匕首。
池了了环视酒间,茫然问道:瓣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瓣儿笑着道:我们最先其实都在怀疑,但都没有想到那其实根本不可能——什么事?曹公子当时虽然醉了,但毕竟还有知觉,凶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他行凶,更不可能无声无息离开。
因此,当时根本没有发生凶杀案。
那尸体呢?尸体不在这间房里。
难道是从外面搬进来的?曹喜在一旁沉声说道:董谦扶着我回来后,并没有进原先这间房,而是进了隔壁那间,尸体在隔壁。
走错了!池了了更加惊诧,望着曹喜,全然忘了记恨。
是——曹喜点了点头,随即转向瓣儿,赵姑娘,依你所见,董谦并不是无意中走错?瓣儿点了点头。
曹喜忽然低叹了一声:所有人里,我只把他当作朋友……瓣儿见他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落寞,心下一片恻然。
池了了忙道: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当时出事后,我也赶忙回来了,我的琵琶搁在墙角,若是走错了房间,我的琵琶就不应该在那里!瓣儿轻声道:整个凶案其实根本不是凶案,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把你的琵琶放到了隔壁。
姚禾在一旁补充道:凶案其实发生在隔壁。
死者也不是董谦。
池了了越听越糊涂:董谦没死?那他人在哪里?那具尸首又是谁的?瓣儿道:了了,你记不记得一件事?当时穆柱大哥曾提到,隔壁那三个客人点的菜和你们这边完全一样。
他们应该是早有预谋,三个客人中的两个杀了另一个。
事先又和董谦约好,让他走错房间,留下大醉的曹公子和地上那具尸首。
池了了大声反问:董谦为什么要这么做?瓣儿轻声道:至于原因,还得再查。
她又望向曹喜,曹喜立在窗边,片刻之间,他似乎疲瘦了几分,但脸上却挂着一丝笑,似嘲,又似愤。
嘴里喃喃道:我竟以为自己认得他……瓣儿本想问他些话,但见他如此,不忍再开口。
这时,穆柱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卷。
他揭开布卷,里面裹着一把尖刀,刀身细薄,只有半尺多长,刀刃闪着森森寒光,一看便极锋利。
他小心道:那天出事后,晚上我回后院自己住的房间,这把刀插在我床头。
瓣儿望着那刀,心里升起寒气:这临街一面共有十间房,这间是右数第六间,和隔壁那间都在中间,极容易混淆,一般人稍不留神都会进错,何况发生了凶案,慌乱之下,就更难分辨。
只有穆柱大哥也许会发觉房间错了,所以凶手才把这刀插到他床头,威胁他,不让他出声。
姚禾走过去,接过那把刀,仔细看了看道:刀根和刃槽上还残留着些血迹,那尸首的头颅也许就是用这刀割下来的。
瓣儿问道:穆大哥,你记不记得那天隔壁的三个客人?穆柱脸上仍有惧色,吞吞吐吐道:我也是前天才忽然想起来,恐怕是房间错了。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那天隔壁的客人,不过,隔得有些久了,想不起他们的模样,只记得似乎是南方口音,其中两个穿着讲究,另一个穿着太学生襕衫。
他们是第一次来范楼,说不知道点什么菜好,我说隔壁三位都是常客,推荐了董公子他们常点的几样菜,那三人就让我照着隔壁上菜。
其他的,就再记不起来了……瓣儿略想了想:那是另一桩凶案,咱们暂时顾不到。
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查清楚董谦现在人在哪里?他为何要这么做?屋中几人都默不作声,姚禾继续查看着那把刀,曹喜转身望着窗外,穆柱目光在几人间扫视,池了了则坐了下来,呆望着桌面,仍在惊疑中……瓣儿也坐了下来,轻声道:董谦有意走错房间,把大醉的曹公子留在那里,恐怕只有一个意图——陷害曹公子。
董谦为何要这么做?曹喜回过头,却没有答言,只苦笑了一下。
瓣儿又慢慢道:从董谦留在隔壁墙上那首词来看,他一定有个意中人,这个女子是谁?董谦之所以会陷害曹公子,必定是出于极深怨恨。
他和曹公子平日虽有争执,却不至于怨恨到做这种事。
唯一可能在于他中意的那个女子,也许他认定曹公子与那女子有什么不妥,才会激起如此深的怨恨。
这回,曹喜愕然道:我不知道,也想不出有这样一个女子。
姚禾在一旁道:按理说,董谦要陷害曹公子,就必须和隔壁的凶犯预先合谋,一起预订好相邻的房间,而且必须是中间两间,这样才能造成混淆。
但那天的范楼之聚,发起人是侯伦。
穆大哥,你记不记得侯公子那天来订房的情形?穆柱皱眉想了许久,才慢慢道:那天侯公子来得很早,酒楼才开张,并没有客人。
他进来就说要订楼上房间,我就陪他上来,他直接走到这一间,看了一眼,说就要这间。
瓣儿忙问:隔壁那三个客人呢?侯公子刚下楼,那三个客人中的一个就上来了,选了隔壁那间。
留了一贯定钱,说给他留着那间。
快到中午时,他们三个才来。
姚禾道:看来侯伦也参与其中!瓣儿、曹喜和池了了听了,都有些意外。
瓣儿点头道:这么看来,还有一件事也得重新查——董谦那首词里提到青梅竹马,他钟情的女子应该自幼就相识。
董谦和侯伦幼年是邻居,侯伦又有个妹妹。
曹公子,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曹喜道:侯伦不太讲他家里的事。
我只听说他有个妹妹,从没见过。
瓣儿琢磨道:侯伦说他妹妹已经许配人家,那天我们去董谦家,他家老仆人吴泗又说董谦并没有定亲。
看来侯伦的妹妹并没有许给董谦。
董谦若是钟情于侯伦的妹妹,他们两家又是世交,为何没有结亲?池了了道:昨天我去侯伦家附近悄悄打问过,侯伦的确有个妹妹,叫侯琴。
侯琴常日难得出门,邻居们很少见到她。
这一向,似乎更没见侯琴露过面。
姚禾道:侯伦若真的参与其中,他所说的那些话便得重新思量了。
我去其他路子再查问一下。
大家散后,姚禾独自回家,刚到巷口,见几个人蹲在大柳树下说笑,其中一个叫庄小七,二十三四岁,精瘦机敏,常日里专门替人跑腿帮闲,人都叫他油脚七。
姚禾想起父亲说庄小七口风紧,还算信得过,以前常找他办事,便走过去道:七哥,我有件事要托付你,去我家说话?庄小七立即答应一声,乐呵呵跟了过来,进了门刚坐下,立即问道:姚兄弟,什么事?我想请你帮我打探一个人的底细,不知道你愿不愿做?当然愿意!这种事我最在行,你就放心交给老哥。
你要打探谁?这人叫侯伦,是上一届的进士。
我是想知道他妹妹的事情。
姚兄弟莫非是要寻亲事?庄小七黠笑起来。
不是,不是!我是受朋友之托。
那好,给我三百文,我连那女孩儿身上长了几颗痣都给你打探出来。
这倒不必,我只需要知道她所许配的人家,最近一两个月的去向,还有他家有什么来往之人。
庄小七果然有招数,第二天就兴冲冲来回报了——那个侯伦的妹子叫侯琴,今年二十三岁,模样生得标致,读过些书,性情温顺娴静。
不过他家本没什么根基,他爹侯天禧做官也只做到八品,后来又因为贪渎赈灾钱粮,被夺了官职,罚了铜,家里就更破落了,没钱出不起嫁妆,一直没人去提亲。
三年前她哥哥中了进士后,才有些人家上门提亲,他爹侯天禧却又牛冲起来,一般人家全看不上眼,把个嫩瓜儿生生就要藏成老瓜了——姚禾忙问:她一直没有许配人家?没有,刚才这些只是零嘴,不值一百文,接下来才是正菜——庄小七喝了口茶,把一只脚缩抬到长凳上,歪着身子得意道,我打问出来,侯伦他妹子侯琴这两三个月都没见人影,我觉着里头一定有些暗水,既拿了姚老弟你的三百文钱,做活儿就得做透。
我就猫在他家巷口等着,还真让我等着了——天擦黑时,侯伦从家里出来了,往城西头走去,我悄悄跟在后头。
他走到新郑门外的车鱼坊青鳞巷,进了一院宅子。
那时天已经全黑了,左右都没人,那宅子外有棵榆树,我就爬到树上往里望,见那院子不大,堂屋门开着,桌上点了盏油灯,侯伦和一个年轻女子在里面正坐着说话。
厨房里也亮着灯,有个妇人在里面忙活,看样子是仆妇。
侯伦和那女子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说的什么,那年轻女子在抹眼泪,侯伦似乎在劝她。
看那宅子,还有他们说话的神情,那女子应该不是私娼。
一男一女这么斯文坐着,又像是很亲熟,应该正是侯伦的妹子侯琴。
姚禾忙问:你敢断定?庄小七翻了翻眼皮,笑道:我‘油脚七’的名头是一脚一脚跑出来的,哪一句踩空过?我猜你就要问这个,今早我又去了一趟,在那巷口晃了一阵子,见昨晚那个仆妇提着只篮子,从那宅子里出来,我就迎上去问道——大嫂,侯小姐这两天身子可好些了?那仆妇瞅了我两眼,说‘你是大官人使来的吧,多久都不见他来了。
侯小姐成天愁眉苦脸抹眼泪,身子能好到哪里去?’这不就诈出来了?我支吾过那妇人,就赶着回来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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