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天,下车之后,黄江水先去了好再来。
白天没什么生意,好再来的大门紧锁着,黄江水敲开门后,林林一脸睡意地瞪了他一眼,扭着屁股又进了房间继续睡。
黄江水将卧室大门锁死,提着提包有些不知如何处理,索性抱着包也躺在了床上。
昨晚没睡好,他有点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黄江水感到有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很凉很冰。
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是林林。
怎么了?林林媚笑地望着黄江水,手还是不老实,很快就摸到了黄江水手里的提包上,这是什么?上床睡觉还抱着个包裹,里面是什么宝贝啊?黄江水将包裹在怀里:你别管。
林林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大中午的,你说来就来,说睡就睡,老娘不要钱陪你,你当我是什么?你老婆啊!一个破包问问你,你还上劲了。
告诉你老娘男人一大把,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不稀罕你这么个没用的梁上君子,赶紧抱着你的宝贝给我滚!我可提醒你啊,这包里的东西你最好别碰!你……林林彻底被这话激怒了,一脚就把黄江水从床上踢了下来,滚,赶紧滚,白眼狼!黄江水冷不丁地滚下床,摔得满眼金星,爬起来看到林林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地板。
地板上,包开了,里面的包裹也翻了出来,撒了一地的真金白银,撒了一地的无限诱惑。
林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像一只无声的野兽,默默地走下床,坐在那一地金灿灿的首饰边上。
捧起一件,林林目不转睛地问:这……这些哪来的?黄江水一把夺过林林手里的戒指,大把大把地往包里塞:你别多问了。
哼。
林林立刻变了脸,姓黄的,你什么意思,怕我要你的东西?不是……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我说了怕你害怕。
黄江水尴尬地望着林林。
林林深沉地望着黄江水,面无表情:你给我说明白了。
那天入夜时,黄江水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天的遭遇告诉了他的红颜知己。
林林听后一直没有说话,她端坐在床头,一直盯着那个包,似乎在思考什么。
夕阳斜照,映衬着她的身子,绯红一片,光华灿烂,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吃饭时林林突然问黄江水:你打算怎么办?送回去。
真的决定送回去?林林面有不甘,这么多首饰,值不少钱呢。
再值钱也没我的命值钱。
林林又不语了,低头吃了几口饭,忍不住又说:要不,送回去几件,留下几件。
就当为我,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首饰。
黄江水摇头:不是我舍不得给你,是留给你就是害了你。
林林皱起眉头:江水,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那种东西?你真的相信那老头的话?我觉得有点玄、有点假。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什么鬼啊神啊,我觉得那东西都是骗人的。
我就不信你把这东西留下真的能出什么事,大不了赶紧转手销出去就是了。
还回去,实在太可惜了。
行了。
黄江水拍了拍林林,我也有点舍不得,可我不想冒险。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等我回头再做笔大买卖,你想要什么首饰,我买给你就是了。
林林终于闭上了嘴巴。
她转身打开了身旁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新闻,一幢新型公寓即将在开发区落成,这是市里的重点项目,专为高层次人群设计的楼中楼公寓。
一群衣装鲜亮的老板和政府官员正在剪裁,场面颇为隆重。
黄江水借机转移了话题,他不想林林继续惦记着那些首饰:什么时候,我也能安个家啊。
林林对这话题似乎很感兴趣,笑了:你啊,做梦去吧,有家也没人愿意跟你。
你不就愿意跟我吗?我?林林撅起嘴巴,我这辈子是打死不嫁人的。
两个人闲聊着将这顿饭凑合了过去。
入夜后好再来开始躁动起来,各式各样的男人们走进这里寻求慰藉,寻求温暖,寻求欢乐。
林林出去招呼生意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黄江水一个人。
屋子空了,天擦黑了,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床头,忽然觉得那个女子又出现了。
屋子里的声音很是嘈杂,有男人女人放浪的笑声,有打情骂俏地嬉闹声。
可黄江水一点也听不进去,他总觉得有一种怪异的声音避开了这些杂声,正在一点一点像他靠近。
那是女人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黄江水坐了起来,径直来到后窗口。
这是林林房间唯一的一个窗户,平时白天黑夜都拉着窗帘,因为外面没有什么风景,只有一条空荡窄仄的小胡同。
胡同对面是高大的楼房墙壁,像遮阳的帽子一般,挡住了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月光,将这条小巷变成了一个不毛之地。
黄江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向外望去。
小巷里空无一人,一阵冷风拂面而来,如同淤积了千年寒冰似的冷冽。
黄江水朝左看一看,黑乎乎地望不见尽头,向右看一看,依旧黑糊糊地望不见尽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观察好再来的背后,他突然感到这地方很恐怖。
突然发觉,其实每样东西都有人难以察觉的黑暗。
人如此,动物,如此,就连家具房子都是如此,像影子似的黑,像影子似的让人难以捕捉。
将那些阴暗面、不愿示人面、古怪面、怪癖面,都一一藏在里面。
没人能逃脱,没人能躲避,没人能摆脱掉那长长的影子。
后背,忽然传来林林的声音:江水,你看什么呢?黄江水忙将窗户关好:没什么。
看到林林正在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怎么,要出去?嗯。
林林拿起一件绿色的连衣裙在镜子前比划了一下,迅速套上,我今天晚上可能回来晚,你别等我了啊。
说完,跑了出去。
黄江水望着林林消失在门口,有些失落,有些想笑。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这就是一个小偷和一个妓女如出一辙的生活。
无可奈何地生活在黑暗中,生活在别人的施舍中,比起那些光鲜靓丽的白领、银领、金领,他们一辈子都是下下人。
人都是这样,想得多了就有些感伤,想得太过长远了就觉得生活无望。
2黄江水打算继续睡觉,以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躺在床上,闻着被单上林林身上残留的余味,想象着今晚她又要和怎样一个男人共度良宵,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梦被打断的那一刻,他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异样。
是女子身上刺鼻而廉价的香水味道。
黄江水睁开眼吓了一跳,是林林,不知何时回来的,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头发有些凌乱,妆容也花了,衣服好像还被扯坏了,露出白嫩的肩膀。
她一边呆呆地卸妆一边哆嗦着,看样子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怎么了?黄江水起身走到林林身后。
林林转身一把搂住了黄江水的腰:那个男人他不是东西,他是变态!他……他虐待狂!黄江水一下就明白了,他紧紧揽住林林的肩膀:好了,不说了,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忘了。
江水。
林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你说,那些有钱人是不是根本不把我们这种女人当人看,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玩物,就是可有可无的一只狗。
江水,假如有一天你也变成有钱人,你会不会也会像他们一样。
黄江水的眼睛酸了,这是他第一次见林林如此难过:不会的,不会的……替林林擦干眼泪,黄江水将林林扶到床上。
林林的情绪依旧不高,根本睡不着。
她一直在念叨着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黄江水已经听了不下一百遍。
无非是她的出身,她的家乡,她为什么出来做了这一行。
这一点也不稀奇,好再来里每一个女人的故事,都能拍成一部催人泪下的悲剧电影。
我十四岁出来,为了那个家,为了我妈我弟弟妹妹们做了这一行。
难道是我自己愿意的吗?可又能怎么办?家里什么都要钱,弟弟妹妹上学要钱,我妈的病也要钱……林林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为自己的悲剧命运感到极其不公平。
黄江水深知女人难过时千万不要阻止她们唠叨,否则她们会没完没了,他安静地听着,不时劝慰几句:别想那么多了,人吗,哪个过得容易。
那为什么偏偏让我过得这么惨?林林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说,哼!我现在是真的看透了,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只有抓得到的才是有用的。
无论如何我以后一定要做个有钱人,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是是是,我们以后都会成为有钱人的。
好了,睡吧。
黄江水刚躺下,又被林林一把拉了起来:江水,我有个事想求求你。
说。
我……林林犹豫半天,才说,我想戴戴那些首饰。
不是要,只是戴戴,在你没有还回去之前,我想尝尝做有钱人的滋味,就今天一晚上好吗?求你。
黄江水迟疑了。
他不清楚该不该答应林林这个有些不必要的请求,但看着林林一脸不平衡的模样,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坚持。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将包裹从枕头底下拉出来,全部交给林林。
林林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她极尽欢喜地抱着包裹又坐到了化妆台前。
她开始仔细化妆,从未有过的一丝不苟。
小心地从包里一样一样地拿出那些首饰,戒指、耳环、镯子、项链、胸针……一件一件地佩戴着,一件一件地试着。
最后,她的十根手指上戴满了戒指,耳朵、脖子、手腕上也应有尽有,珠光宝气地挤在黄江水旁边。
干什么?黄江水不解地问,你不摘下来了?林林满足地闭上眼:别说话,我要这样睡一个晚上,做一个美梦。
可是……怎么,你还怕我戴着这些东西跑了不成?不是……那就睡觉。
林林搂着黄江水的脖子,搂得很死,拼命地勒住他的喉咙,生怕他再提出什么异议。
黄江水挪动了一下身子,无法动弹,他偏头看了林林一眼,刚才还哭得脸色泛白的女人,此时俨然变成了一个熟睡中的小女孩,脸膛红润,面带微笑,甚至头发丝都透漏着一丝满足之感。
难道,金子、宝石对女人的诱惑力就这么厉害吗?黄江水突然异想天开起来,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和小朋友们玩的游戏。
那时孤儿院条件很差,大家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一顿肉,女孩子还好,活动力小,热量和能量消耗也小,可男孩子就不同了。
像他们那种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一天三顿素,常常让他们觉得肚子里塞了一团棉花,毫无实物。
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逮鸟。
一般都是抓麻雀。
那时市里麻雀还格外多,不像现在难得遇见一群。
总是呼啦啦的成群结队、数不胜数。
他们捉麻雀的工具很简陋,一个竹筐子,一条绳子,一把小米。
小米要在烧红的砖块上焙出香味,将竹筐子用木棍支起来,一头拴根绳子,把香气扑鼻的小米洒在里面。
这种办法百试不爽,有时一个下午他们能捉到几十只。
这个时候他们是最快乐的胜利者,他们会欢呼着将那些捉到的麻雀开膛破肚,燃起熊熊篝火,在上面架上一口大铁锅,锅里倒上水,等锅里的水翻滚起来后,将那些剥得干干净净的麻雀放进去,待香气四溢,便能大快朵颐。
他们连汤汁都不会剩下一滴。
吃饱喝足后,他们便躺在草甸子上,睡大觉。
那时他们只有饥饿和饱足感,只有满足和缺失感,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
后来,他们长大了,分道扬镳,失去了联系。
可在成长的岁月里黄江水对这些回忆却渐渐升起一丝恐惧感。
有一次,他在另外一个城市中,无意之间发现了两个孩子,那是两个小乞丐,那两个孩子像他小时候一样,在路口架起一口大铁锅,身旁摆放着许多死鸟。
不同以往的是,那些鸟种类繁多。
他很好奇,上前询问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喂,小孩儿,你们这些鸟都是从哪捉来的?那个孩子根本不理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对着火口吹气,以便让火势更旺一些。
倒是那个小一点的孩子看上去很愿意和人交谈,他扑闪着两只童真的大眼睛,举起一只死鸟,对黄江水解释道:这些都是我和我哥哥一起捉来的,没有偷。
黄江水乐了:这都是些什么鸟啊?小乞丐很认真地回答道:有麻雀,有鸽子,有鹁鸪,还有喜鹊和乌鸦。
小乞丐一边说一边一只一只地举起来给黄江水展示,很是得意。
这时他哥哥催促着他做什么,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会黄江水,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他在杀鸟。
他的技术非常娴熟,放血、开膛、剥毛,一只刚才还活生生的鸽子,眨眼便在他手里变得光溜溜了,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这场面对于黄江水来说太熟悉了,可那一次,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他望着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像个刽子手似的,麻利、迅速、熟练地解决一只又一只的飞禽。
他忽然发现自己小时候其实很可怕,特别是时隔多年再次目睹这样一种血腥场面时。
也许一个大人杀鸡宰羊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一个小孩做这种事,总让人心头发毛。
但那次黄江水并没有走远,他钻进对面一家小饭馆,专注地盯着那两个小乞丐,看着他们用脏手将那些煮得发白的鸽子、麻雀,甚至乌鸦和喜鹊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吃。
那天他的晚饭变成了空气,一想到那个场景,他就有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后来,黄江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做过凶手,做过死神,做过掌管命运的独裁者。
甚至,是每一种生物。
这是一种诱惑力,就像老鼠对猫充满了诱惑力,羚羊对狮子充满了诱惑力,大马哈鱼对棕熊充满了诱惑力。
男人对女人充满了诱惑力,女人对男人充满了诱惑力……谁也难于幸免。
这种诱惑力总会披上迷惑人心的外套,让你难以辨认,甚至难以察觉,再甚,根本就不知道。
然而它的杀伤力却足以致死。
同理,就像宝石、裘皮、房子、车子对女人的诱惑力一样,有多少年轻的女子,终生奋斗地不就是这些吗。
黄江水想到这里,脑海中渐渐显现出一幅画面。
成年的他,和一群成年的伙伴,七、八个大男人像儿时一样,举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竹筐子。
他们兴高采烈地将那只竹筐子架设在地上,支起一根小木棍,拴上一根粗绳子。
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枚金戒指放在竹筐子里。
几个人开始抬头翘首以盼。
天空上,不时有生物飞快地掠过,不是鸽子,不是麻雀,不是乌鸦和喜鹊,是人,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终于,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地面上金光闪闪的金戒指,她不顾一切地俯冲了下来。
站在竹筐子边沿,谨慎地看了又看。
那枚戒指太漂亮了,充满了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最终,她奋不顾身地走了进去。
几个大男人见机行事,狠狠拉下了绳子——一个女人捉到了。
他们欢呼,故伎重施,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纷纷落网。
3臆想到这里,黄江水忍不住笑了。
他望着怀里金光闪闪的林林,猛然意识到其实这个女人很危险,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被这些金光闪闪的宝石、黄金吞噬掉。
就像他们儿时吃麻雀肉一样,连骨头都剩不下。
他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了林林的一只手。
不知道是摸到了金属还是皮肤,黄江水感到一阵冰凉,缩回手来,又再次伸出去,想要叫醒林林脱下那些首饰。
他微微推了推林林:林林,林林……林林丝毫没有反应,她好像早就睡着了。
林林……黄江水又推了推林林,提高音量。
突然他停了下来,他看到林林竟然哭了,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滑进了嘴巴里。
他又一次心疼起这个命运比他还要坎坷的女人来。
他想,戴就戴吧,不就是一晚上嘛,他还是有这个能力实现这卑微的小愿望的。
黄江水翻了个身,闭起了眼睛。
林林在睡梦中呢呢喃喃地动了动手,将胳膊伸进了他的胸膛,金属宝石的寒气穿透衣衫直接侵袭了他的皮肤,他好久才适应过来。
朦朦胧胧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出老电视剧,那还是早年间的一部乡土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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