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傻到跟着你进屋吧,嗯?弗雷德大声喊道,他的声音从薄薄的前门和四壁中透进来,像铃声一样在屋里回荡。
我确实这么希望。
哈罗德答道,他正把沙发拖过来,想要堵住门。
行了,哈罗德。
我们两人就不要玩这套了。
要是我和他们几个老小子被逼急了,就把你们都烧死。
你倒是试试看。
哈罗德说着,把屋里的灯关了,这样你们就得靠近房子。
我觉得你们应该不想这样吧,毕竟我手里的枪可是真家伙。
哈罗德关掉屋里所有的灯,又把门全部锁好,接着躲在堵住门的沙发后。
他听到他们已经绕到了房子后面,正在往墙上泼汽油。
他考虑着要不要先过去放几枪再说,但如果情况真发展到他预料的那样糟,他一定会后悔没趁早抓住机会先干掉一个。
我真的不想这么干,哈罗德。
尽管哈罗德拼命硬起心肠,还是忍不住从弗雷德的声音里感受到一丝真诚,虽然他不知道这能否信得过。
不过你还是要干。
我们都有不得不做的事,对不对?哈罗德往楼梯方向看了看,他听到头顶有走动的声音。
离窗户远一点,见鬼!他大喊道。
露西尔来到楼梯口,拖拉着脚步往楼下走,因为关节炎的缘故,她的膝盖微微弯曲,动作迟缓。
快给我回楼上去!哈罗德低吼了一声。
我得做点什么,露西尔回应他,这都是我惹的祸,是我不好!多贤惠的女人哪!哈罗德很恼火,你的那本圣书上不是说了吗?贪婪也是罪过!别这么抠门,把你的罪恶感也分我一点儿。
你要是总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那我们的婚姻该成什么样?你会把我腻味死的!他朝她的方向挺了挺胸,赶紧上楼去!为什么?因为我是女人吗?不,因为我让你上楼!露西尔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也要做点事。
康妮说着,也摸索着下来了。
噢,该死!哈罗德呻吟一声。
你下楼来干什么,康妮?露西尔问她,快回到楼上去。
现在你懂了吧?哈罗德对露西尔说。
我们该怎么办?露西尔问。
我正在想办法,哈罗德安慰她,你别急。
康妮俯下身溜进厨房,一路上尽量远离窗户,然后她从架子上找了一把最大的刀握在手中。
女人拿刀能干什么?哈罗德问,记得那个叫波比特的女人吗?他摇了摇头,然后又说,弗雷德,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事已经没法善终了。
露西尔说。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弗雷德大喊。
从声音判断,他已经走上前廊了。
哈罗德,他喊道,哈罗德,到窗户这边来。
哈罗德站在原地呻吟了一声。
哈罗德,你没事吧?露西尔伸手要扶他。
我没事。
我们来谈谈吧。
弗雷德·格林说。
他就站在窗前的门廊上,哈罗德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一枪打中他。
吉姆·威尔逊的尸体仍然躺在卡车的货运板上。
他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这让哈罗德猛地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恨不得马上就扣下扳机。
但是站在屋外的弗雷德并没有拿枪,而且他看起来是真心难过。
哈罗德,他说,我真的很遗憾。
我也想相信你,弗雷德。
你是当真的吗?当真。
那你应该明白,我不希望再有人流血了。
是不希望原生者再流血了,对吗?对。
弗雷德说。
你就是要我把这一家人、把这些孩子交给你。
对,但是你得明白,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根本不是那个目的。
那你们想干什么?我们要清算,要纠正一些东西。
纠正?我们要让这世界回归到它本来的样子。
本来的样子?什么时候互相残杀变成了本来的样子?他们已经被杀害过一次,这难道还不够悲惨吗?现在还要让他们再死一次?当时又不是我们杀的!弗雷德大喊。
‘我们’是谁?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弗雷德接着说,外地人吧。
某个路过这里的疯子干的,而那天他们一家正好倒霉撞上了,就这么回事。
不是我们,不是阿卡迪亚人,我们这里没人会杀人!我并没说那次是你干的。
哈罗德回应。
但他们确实被人杀了,弗雷德说,这个镇子从此就不一样了。
他停了一下,他们不属于这里,如果我们必须一口气把这一家都除掉的话,那就现在动手。
哈罗德和弗雷德都不用去张望吉姆·威尔逊的尸体。
他的出现和死亡就足以说明阿卡迪亚的现状,也足以说明哈罗德和弗雷德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
你还记得发生这些事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吗?哈罗德最后问他,你还记得雅各布的生日会吗?那是个大晴天,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一个个有说有笑。
玛丽那天晚上本来还要唱歌。
他叹了口气,结果,咳,一切都变了,我们大家都变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弗雷德开口了,什么样的地方就会有什么样的事。
抢劫、强奸、枪击和谋杀什么的,结果人们在不该死的时候就死了。
可那种事不该发生在这里。
但它的确发生了。
哈罗德说,比如说威尔逊一家,比如玛丽。
还有,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吧,估计我们也跑不掉了。
这个世界已经找上我们了,弗雷德。
阿卡迪亚被盯上了,就算你眼看着吉姆和康妮再死一次,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空气中酝酿着各种未知与可能。
弗雷德·格林摇摇头,好像要甩掉脑海中那些争辩的声音。
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哈罗德接着说道,他们什么都没做错。
吉姆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康妮也一样,她的家人是从布莱顿县那边过来的,离露西尔老家不远。
她也不是那种讨厌的纽约佬,上帝作证,如果她是个纽约佬,我没准会亲手开枪打死她!不知为什么,两人都大笑起来。
弗雷德回头看了一眼吉姆的尸体。
我可能要为此下地狱,他接着说,这点我知道,但我必须这么做。
一开始,我只想做些正确的事,想按照规矩做,所以我跟那些士兵说了,威尔逊一家都在这里。
于是他们来了,没动用任何武力就把他们带走了,事情就完了。
我很想让一切就这样结束。
但是,你看……他只是拼命想活下去,活着去保护他的家人,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弗雷德点点头。
现在,露西尔、雅各布和我来保护他们。
不要这样,哈罗德,弗雷德说,我求求你了。
这我恐怕无能为力。
哈罗德回答。
然后,他也看了看外面吉姆的尸体,你想想,如果他现在突然坐起来,问我为什么就这样把他的家人交给你们,我该怎么解释?我想过,假如躺在那里的是露西尔……他看了看妻子,不。
哈罗德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下手里的枪,示意弗雷德离前廊远些,不管你到底跟他们有什么仇,弗雷德,哈罗德说,我劝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弗雷德举起双手,慢慢走下前廊。
你有灭火器吗?他问。
我有。
哈罗德回答。
既然你没有开枪打我和我的人,我也不会朝你开枪的,弗雷德说,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只要把他们交出来,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这都取决于你。
我发誓,我们会尽量不毁掉这房子,只要你把他们交出来,我们就立即撤回。
说完,他便离开了前廊。
哈罗德让楼上的孩子们都下来,同时,他们也听到弗雷德·格林在大声喊着什么。
接着,房子后方传来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烧着了,紧跟着,他们就隐约听到东西爆裂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哈罗德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谁。
整个房间仿佛飞快地旋转起来,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看着康妮。
康妮?哈罗德叫了一声。
什么事?她答道,紧紧搂着两个孩子。
哈罗德停顿了一下,脑袋里满是疑问。
哈罗德……露西尔打断了他们。
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用多说就知道彼此的想法。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又觉得这么问不合适,可她自己也没办法阻止他,因为她跟其他人一样想知道答案。
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事?康妮一脸疑惑地问。
很多年以前,哈罗德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板,这个镇子……就彻底变得不一样了,只要看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就知道。
这么多年,大家都不知道真相,都在疑惑,担心是镇上的人——我们的某个邻居——干的那件事。
他摇了摇头,我总在想,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也许就不会再辗转难眠了,也许情况也不会像今天这么糟糕了。
最后,他看着康妮的眼睛,是谁干的?康妮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她看着孩子们,两个孩子都惊恐不安。
她把两人搂在胸前,捂住他们的耳朵。
我……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她艰难地吞咽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哈罗德、露西尔和雅各布都没说话。
我记不太清楚了。
康妮接着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遥远,当时很晚了,我突然惊醒,好像听到什么动静。
你知道,有时候你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梦里的声音还是真的。
露西尔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她没敢说话。
我当时正想接着睡,就突然听到厨房里有脚步声。
她看着哈罗德和露西尔,笑着说,做父母的都能听出孩子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慢慢消退,所以我知道那不是孩子们。
这时候我害怕了,我把吉姆弄醒,他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但接着也听见了。
他想找找手头有什么武器,但是只找到我放在床边的那把旧吉他。
他本来想拿的,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怕把它弄坏,因为那是结婚前爸爸送给我的。
都到那个时候了,吉姆还担心把吉他弄坏,很傻吧?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康妮擦掉眼角的泪水,接着说下去。
我跑到孩子们的房间,吉姆跑到了厨房,大声呵斥那人赶紧滚出去。
他们扭打起来,那声音好像要把厨房都拆了一样。
然后我就听到了枪声,接着就安静了,那简直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静默。
我一直等着吉姆能说点什么,尖叫、大喊,什么都行,但他再也没有出声。
我听到那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东西,摸到值钱的就拿走。
然后,我听到脚步声朝孩子们的房间过来了。
我拉着孩子们藏到床底下,从那里只能看到走廊上的光景,我看到一双旧工作靴,上面满是油漆点。
康妮停了一下,想了想,一边抽泣一边继续说,我知道那段时间镇上来了些油漆工,都在约翰逊农场干活。
我没怎么见过他们,但吉姆去帮忙干过油漆活儿——我们总要应付些额外开销。
有一天,我去接吉姆回家吃午饭时看到一个人,他脚上的靴子就跟我在孩子房间里看到的一样。
我也不记得穿那双靴子的到底是谁了,只记得他红头发,脸色苍白,就这些了。
我不认识他,后来也再没见过。
她想了一会儿,又说,他长得很丑,她摇摇头,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我觉得那人应该很丑。
但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们什么都没做过,这对我们不公平。
不过我后来又想,谁家遭遇这样的事都是不公平的。
最后,她放开了捂着孩子们耳朵的手,声音也不再颤抖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残忍,她说,你只要每天看看电视就知道了。
但是我的家人到最后一刻都爱着彼此,这才是最重要的。
露西尔在哭,她伸手把雅各布搂在怀里,亲吻着他,在耳边对他说爱他。
哈罗德伸手搂住他们两人,然后又对康妮说:我会照顾你们的,我保证。
我们该怎么办?雅各布问。
我们得做该做的事,儿子。
你会把他们交出去吗,爸爸?不会。
露西尔说。
我们要做该做的事。
哈罗德说。
大火蔓延的速度比哈罗德预料的更快。
早在哈罗德搬进来时,这座房子就已经很老了。
哈罗德在里面住了一辈子,一直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摧毁它——或至少很难毁掉它。
但是面对熊熊烈火,他发现这终究只是一座房子,组成它的只有一堆木头和满满的回忆,而这两样东西往往都不堪一击。
火焰爬上了后墙,一道道浓重的烟雾翻滚而来,驱赶着哈格雷夫和威尔逊一家穿过客厅,退到了房屋的前门。
弗雷德·格林和他手里的枪正等在门外。
我应该多拖延一些时间的。
哈罗德边说边咳嗽着,他心里默默祈祷这次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咳昏过去,我本来应该多拖延一会儿,多准备点子弹的。
他说。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露西尔反复地说。
她扭绞着双手,脑中不停清点着自己是怎样一错再错,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她仿佛看见了吉姆·威尔逊,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高大英俊,身边还有妻子、女儿和儿子,他们把他围在中间,拥抱他、依偎着他。
然后她又看见他中枪倒在阿卡迪亚的街上,身体僵硬,失去了生命。
爸爸?雅各布有点害怕。
没事的。
哈罗德安慰他。
这样不对。
露西尔说。
康妮把孩子搂在胸前,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那把切肉刀。
我们做了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们?她问。
这样就是不对。
露西尔说。
孩子们大哭起来。
哈罗德又一次打开手枪的弹匣,确认剩下的四颗子弹一颗没少,然后又把弹匣装回手枪。
来吧,雅各布。
他叫了一声。
雅各布过来时,被烟呛得直咳嗽。
哈罗德抓住孩子的胳膊,开始把沙发从前门处推开。
露西尔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就上前帮忙。
她相信丈夫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像笃信上帝对一切自有安排一样。
我们要做什么?雅各布问父亲。
我们要离开这里。
哈罗德说。
但是他们怎么办?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儿子。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他们怎么办?孩子又问。
我的子弹够用。
哈罗德说。
今夜没有月光。
昏暗的乡间,清晰的枪声接连响起,一共三声。
前门打开了,一支手枪甩出来,从空中划过,掉在货车的车厢板上,就躺在吉姆的尸体旁边。
好吧。
哈罗德一边大声喊着,一边高举着双手,走出大门。
露西尔跟在后面,雅各布躲在她身后,也一起走出来。
该死的,你赢了。
哈罗德大喊,他的脸上满是阴郁,你就是要让他们痛苦,我知道,否则你是不会满意的,所以我让他们解脱了,你这个杂种。
他咳嗽起来。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露西尔不停地低语。
这我恐怕要亲眼看到才能相信。
弗雷德·格林说,我的那些老伙计都在屋子后面候着呢,以防你耍什么花招,哈罗德。
哈罗德走下前廊的台阶,身体靠在货车上。
我的房子怎么办?我们会处理的,只是我得先检查一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哈罗德又连连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好久都停不下来。
最后,他的身子完全蜷缩到了地上,露西尔握着他的手,蹲在他旁边。
你都干了什么,弗雷德·格林?她质问他,火光把她的脸映照得发亮。
我很遗憾,露西尔。
他说。
房子全毁了。
哈罗德喘息着说。
我会负责的。
弗雷德说着,从自己的货车前走到了哈罗德的身边。
他把步枪举在腰间,枪口仍然对准走廊,以防该死的人没有死。
哈罗德还在咳,眼前已经冒起了金星。
露西尔给他擦了擦脸。
混蛋,弗雷德·格林!你该做点事吧!她喊道。
至少把我这辆卡车从房子旁边拖走,哈罗德挣扎着说,如果吉姆的尸体出了一点岔子,我就要你们所有人的命!雅各布跪在旁边,握着爸爸的手——一方面想让他的咳嗽好一些,同时也为了躲在父母身后,避开弗雷德·格林的那把步枪。
弗雷德·格林经过哈罗德、露西尔甚至雅各布的身边,上了台阶,向敞开的大门走去,一条条巨大的烟柱正不停翻滚着涌出来。
从他站的地方,能看到火光从屋后一直向前方蔓延。
他没有看见威尔逊一家的尸体,有点犹豫要不要进屋。
他们在哪里?在天堂吧,我希望。
哈罗德说着笑了起来,但只笑了几声。
他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但脑袋还是轻飘飘的,无数小星星依然在眼前胡乱飞舞,驱散不尽。
他紧紧抓着露西尔的手。
没事的,他说,看好雅各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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