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25-04-02 03:59:55

弗雷德吸了一口气,他把气憋在胸膛里,全身都紧绷着,好像那一口气会让他爆炸,好像那是他的最后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了里面。

接着,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枪,他的喉咙里哽咽了一声,然后哭了起来,就在这个小男孩面前哭了。

这个孩子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却没有带着他的妻子一起回来。

他跪在地上,瘫作一团。

离开这里。

快……快走,他说,让我一个人待着,雅各布。

于是,那里只剩下屋子燃烧的声音,弗雷德的哭泣声,还有哈罗德坐在地上轻轻的喘息声。

浓烟裹挟着灰烬在他身后冉冉升起,组成一道粗粗的烟柱,仿佛一条长长的黑色手臂伸向天空,仿佛父母正伸手去拥抱孩子,丈夫正伸手触碰妻子。

她仰头凝望着天空。

月亮已经滑到了眼梢,好像要离她而去,也可能是要为她引路,谁说得清呢。

哈罗德终于来了,他跪在她身边,庆幸鲜血滴在柔软的土地上,因此看上去没有实际上那么鲜红。

房子还在燃烧,跃动的火光之下,那血迹看起来只是一些黑点,他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东西,唯独不是血。

她还有呼吸,但已经十分微弱。

露西尔?哈罗德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呼唤。

雅各布。

她叫了一声。

在这儿呢。

哈罗德说。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别这样。

哈罗德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是血,还混着煤灰和污垢,看起来一定很可怕。

妈妈?雅各布叫道。

她睁开了眼睛。

哎,宝贝儿?露西尔轻轻答应道,她的胸膛里发出轻微的震颤声。

没事了。

雅各布说。

他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脑袋偎着她的肩膀,好像她的生命还没有到尽头,只是要在星空下打个盹罢了。

她笑了。

没事了。

她说。

哈罗德擦擦眼睛。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他说,我跟你说过吧,根本不值得这么做。

她还在微笑。

她又开口说话了,但说得极慢,哈罗德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懂。

你这个悲观主义者。

她说。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你这是反人类。

你这个浸礼会信徒。

她笑起来。

三个人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的生命彼此相连,心灵相系。

这一刻在每个人的心里流连不去。

哈罗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我爱你,妈妈。

雅各布说。

露西尔听到了儿子的这句话,终于安心地走了。

雅各布·哈格雷夫母亲去世之后,他一直在想自己说的话对不对。

希望对吧。

或者至少,他说得够多。

他妈妈总是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就是她的魔法——语言和梦境。

房子还在燃烧。

火光下,雅各布跪在妈妈身边,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一直回想到他走到河边的那一天。

他记得有时爸爸要到外地工作几天,就会留下他和妈妈单独在一起。

雅各布知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总不怎么高兴,不过他还是很享受和妈妈单独度过的时光。

每天早上,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旁,谈论着刚刚做过的梦、梦中的预兆,以及对新一天的期待。

雅各布总是早晨一睁眼就忘记晚上做过的梦,而他妈妈则能回忆起梦中每一个生动的细节。

她的梦里总是有魔法:不可思议的高山、会说话的动物、颜色怪异的月光。

妈妈觉得每一个梦都有含义。

梦到高山是遇到困境的征兆,会说话的动物是老朋友又要重逢,不同颜色的月光代表第二天不同的情绪。

雅各布喜欢听妈妈讲解这些神奇的事情。

他记得有一次爸爸要外出工作几个星期,一天早上,轻风扫过前院那棵橡树的枝叶,飒飒作响,阳光从树顶一点点洒下来,两人一起做早饭。

他负责看着炉子上滋滋作响的培根和香肠,妈妈就负责鸡蛋和小薄饼。

同时,她还给他讲了一个梦。

梦里,她一路向河边走去,不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

她来到河边,只见水面如镜。

水面斑驳的蓝色简直难以想象,只有当油画在潮湿的阁楼上搁久了,才会有这样的画面。

她停下来看着他,这时他们已经坐在饭桌边,准备用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雅各布?他点点头,尽管他其实并不太懂她的意思。

那种蓝与其说是一种颜色,倒不如说是一种感觉。

她接着说,我站在那里,好像能听到河水深处传来的音乐声。

什么样的音乐?雅各布打断了妈妈。

他听妈妈讲故事听得入了迷,几乎忘了吃饭。

露西尔想了想,说:很难描述这种音乐,像歌剧一样。

就好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隔着广阔的田野唱歌。

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似乎在重温脑海里的天籁之音。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上去陶醉而愉快。

就只是音乐,她说,纯粹的音乐。

雅各布点点头,在座位上动了动,又挠挠耳朵。

后来呢?我沿着河边走,大概走了几英里的样子。

露西尔接着说,河岸上有很多果树,很漂亮、很纤弱的果树,跟我们在这个地方见过的那些果树都完全不一样,那些花也比我在所有书上见过的都好看。

雅各布放下叉子,把盘子往前一推。

然后他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下巴埋在胳膊里,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露西尔笑着伸出手,把遮住他眼睛的头发拨到一边,说:我得给你理发了。

你发现什么了,妈妈?雅各布问。

露西尔继续说下去:最后,太阳落山了。

虽然我已经走了几英里,但那音乐声还是那么遥远。

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音乐不是来自河的下游,而是来自河的中央。

那音乐就像是海妖的歌声一样,召唤着我走到水里去,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

露西尔接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雅各布回答,仔细琢磨着她的每一句话。

是因为那片森林,还有河岸边那些开花的果树,我还能听到你和你爸爸一起玩、一起笑的声音。

听到妈妈提到了他和爸爸,雅各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接着,音乐声更响了,也许不是变响,而是更强烈了吧。

我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它,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在院子里干了一天的活儿,然后泡进了热水里。

它就像一张柔软温暖的床。

我一心想要朝那片音乐走去。

那爸爸和我还在玩吗?是的,露西尔叹了口气说,你们两人的声音也更大了,好像在跟河水中的音乐比赛,想先引起我的注意,召唤我回去。

她耸了耸肩,我得承认,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你是怎么决定的?怎么弄明白的?露西尔伸手揉了揉雅各布的头发。

我跟从了我的内心,她说,我转过身,向你和你爸爸走去。

接着,河里的音乐突然变得不那么动听了,没有任何声音能胜过我丈夫和孩子的笑声。

雅各布脸涨红了。

哇。

他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冲破了妈妈讲的故事的魔咒。

你的梦最好玩了。

他说。

他们继续吃早饭,都没有说话,只是雅各布会不时地望向餐桌对面,看着他那神秘而又充满魔力的妈妈。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当他跪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在想,妈妈会怎样看待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呢?这片土地曾是她养育孩子、与深爱的丈夫共同生活的地方;然而正因为这个世界,她现在却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沐浴在房子燃烧的火光之中。

他想向她解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离开了那么久之后,又回到她身边。

在那一个个两人单独度过的温馨的早晨,妈妈曾向他解答世间的一切奇迹,现在,他也想为她做同样的事。

然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就好像生命短暂,他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只知道,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惊恐,整个世界都想知道死人是怎么复生的,每个人都惊疑不定。

他想起贝拉米探员问过他,是否还记得在中国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死亡和复生之间这段时间,他还记得些什么。

事实是,他只记得一个柔美而遥远的声音,如音乐一般,仅此而已。

那回忆如此精致,他甚至不确定它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从他复生之后,那音乐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回荡,低声呼唤着他。

最近,这声音似乎更响了一些,是在召唤他吗?他很想知道,这音乐和妈妈梦里听到的是不是一样。

他很想知道,此刻她刚刚告别了人世,是否也能听到那音乐,它稀薄而脆弱,有时就像家人在一起的欢笑声。

雅各布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此时此刻,他活着,和妈妈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在妈妈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就要结束了,他不想让她害怕。

我还活着。

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他几乎要对她这么说。

但是他看得出,她已经不害怕了。

于是,他最后只是说道:我爱你,妈妈。

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他和爸爸一起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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