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零壹贰。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旷日持久,谁都知道里头的猫腻,学生与老师们怨声载道。
欧阳小枝坐地铁去上课,出了车站眼看又快迟到,有人抢在前头坐进一辆黑车,她冲过去挥手说:等等我!车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南明中学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学,真不好意思!黑车开过几乎结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双手,少年对前面的司机说:能不能开下空调?才几分钟的路啊?空调还没热起来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
小枝的脸色更显苍白,口中热气呵到他身上,还有她头发里的香味,谢谢你!下车时小枝在他耳边说:迟到不是件好事,可别告诉其他同学哦!安老师正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位政治老师还没结婚,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声:小枝。
这样称呼让她很不好意思,别人无论老师同学,都管她叫欧阳老师,似乎小枝这两个字,是埋葬在高中时代的专属名词。
早上好,安老师。
你吃早饭了吗?原来,他已准备好了早点心。
哎呀,谢谢你啊,还真是有点饿了。
她接过安老师的早点心,两人并肩走进校门,而司望站在外面吹着零摄氏度以下的冷风。
小枝回头大声说:司望同学,快进来,别上课迟到了!安老师喜欢欧阳小枝,差不多整个学校都知道,男老师们自然嫉妒,女老师们却表达了祝福,毕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三十五岁的大龄剩女,要找归宿很难。
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级小区,据说跟校长有亲戚关系。
第一节就是政治课,安老师发现司望开小差,突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同学们正准备看他笑话,没想到司望的回答异乎寻常的流利,准确地说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同,又连带讲了斯宾诺沙的一元论与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题。
安老师目瞪口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阴阳怪气地说:司望同学,你很爱看课外书嘛。
下午,尽管期末考试将近,南明中学的文学社照常活动,欧阳小枝是指导老师。
1995年,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诗词鉴赏书,说知道她很喜欢易安词,便买了这本精装书送给她——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
司望同学,你在走神吗?别紧张,我们是文学社,又不是上课。
听同学们说,你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李清照的呢?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司望没半点停顿,直接背了这首《临江仙》,同学们惊讶得交头接耳。
好……小枝下意识地翻了翻书本,她也背不全这首词,直觉地点头称赞,好厉害!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司望刚蹿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司望同学,等等我。
小枝跟着他走入操场,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四下没有人影。
他在女老师面前无话可说,低头一个劲地赶路。
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声:你要去哪里?停下脚步,已是操场的角落,那排曾经开满蔷薇的花墙,早已萧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这么说。
高一上半学期快过去了,他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与同寝室的都没话说。
据说有女生给他发过短信,邀请周末出去看电影,但他从不回复。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爸爸是什么职业?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妈妈呢?开了家小书店。
怪不得,你从小就看了许多书吧。
是那种很小的书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对面,卖漫客、最小说、教辅材料什么的。
他终于口齿流利起来了。
司望同学,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扎实,我想是有家学渊源吧。
没有。
他摊开双手,完全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刚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当年申明也当她的面背诵过。
走到学校大门口,冬天黑得很早,五点多钟全黑了。
又一阵冷风吹来,漫天遍野飘起雪花,她挥挥手说: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师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师出现在门口,凑过来跟小枝说话,司望默默地退闪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吗?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哦,真遗憾啊,我都已经订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师的表情颇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来接小枝?结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课一样,但他对小枝笑着说:没关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再见。
西风愈烈,飞雪更浓,小枝竖起衣领将长发收进去,站在路边不停颤抖。
一辆红色伊兰特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恰是那黑车司机,招手说:上来吧!小枝刚要拉开车门,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不要上去!司望同学,为什么?她被彻底弄蒙了,更没想到向来腼腆的他,居然会简单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觉——有问题!再看了看司机,他也一脸无辜的样子。
正好有个老师出来,也想坐黑车,小枝尴尬地后退一步,把车门让出来说:王老师,您先上吧。
谢谢。
这位老师上车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枝——她的手还被男学生抓着呢。
黑车一溜烟没影了,她与司望留在风雪中。
对不起。
他这才把手松开,小枝立即抱紧双肩,冷冷地说:你想要干吗?你不觉得那个司机有问题吗?嗯,坐黑车是不好,非法营运,扰乱市场,还有危险,我没尽到为人师表的职责,我答应你,再也不坐黑车了。
小枝揉着胳膊,捏得我好疼啊。
我……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许这样啦。
小枝呵出一大团白气,不过,司望同学,很感谢你关心我!她站在肮脏的路边,前后已无半辆车的影子:算了,我还是走到地铁站吧,再见!黑夜降临泥泞的路面,还有开挖路面的工程机械。
刚走几步,司望就冲到她身边: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啦,你快点回学校吧,不然食堂的饭要凉了。
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这句话说得她有些尴尬,又无法拒绝学生的好意:这个……好吧!夜色苍茫,南明路早已不复往昔。
司望一句话都没说,连天飞雪不断地扑上眼睛,渐渐地模糊了视线,幸好还有路灯亮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经过通往魔女区的小径,夹在两个建造中的楼盘之间,蜿蜒曲折到废弃厂房的角落。
欧阳小枝停下脚步,几乎能望见残留的烟囱。
忽然,再也无法向内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哦……没事!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叫魔女区。
这是司望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小枝的面色由冻萝卜似的粉色,变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调整了表情,是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听来的吧?1995年,曾经有个男老师在高考前夕,死在这个魔女区里。
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她转头看着南明路说: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读书,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你所说的那个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
你也去过那里?这个问题,最好别问!他是被人杀死的。
凶手是谁?不知道,听说还没破案,所以——司望同学,请你不要再提这个地方,更不要走进这条小路,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知道吗?她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头留恋,司望跟在旁边,被风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没事,我送你到地铁站。
司望同学,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不叫我欧阳老师,每次都只是说‘你’,听起来不太礼貌哦。
对不起,小枝。
小……枝……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自然表达与沟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强迫你根据我们的习惯来说话呢?说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谓‘尊敬师长’,才是虚伪的繁文缛节呢。
地铁站到了,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少年挥手道:路上当心!谢谢你,司望!既然,司望没叫她老师,那么她也删除了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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