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4-02 04:45:57

01.在深山中,遗忘与被遗忘是一柄剑的两面。

一方面,这些千年寂寞的山峦与深不见底的峡谷被人类聚居的繁华遗忘了;另一方面,这里的岩石,灌木和风也遗忘了在它的外面还有一个喧嚣的世界。

胡老大住在这峡谷里几十年了,老婆早已在坡地的坟堆里躺着,一个痴呆儿子已长到20多岁,像一头黑熊,愚笨而有力气。

胡老大的房子建在峡谷里的一处坡地上,屋后的玉米地像驻扎着一大片战败的士兵,散散落落地困守在陡岩之下的这一片山坡上。

从这里可以望见穿过峡谷的那一条公路。

这条公路建于四十年前,那时胡老大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看见无数重型大卡车长蛇阵似的从公路上通过,感到房子都在震颤。

夜里,这些喘着气吼叫着的怪物射出雪亮的电光通过峡谷,将灌木中的毒蛇都赶到他家的水缸里来了。

这一切,都因为更远的深山里面有了一座工厂,代号叫903信箱,山民们说起903就像是揣测夜里的星星一样,有一种既远又近的神秘。

不知不觉,这条公路沉寂下来已经有十多年了,路面上已零零星星地长出了青草,当年被那些大车轮辗出的坑洼积满了雨水。

十天半月,这条残废的路上偶尔也会有车驶过,这种胆大妄为的车经常陷在泥坑里,每当这时,胡老大和他的痴呆儿子就会被叫去推车,事后,他会得到几张钞票作为报偿。

久而久之,这种收入已成了他生活的重要支撑,峡谷里的生活就这样过着。

这天中午,下了三番的暴雨刚停,云还在天上堆着,光线暗得很。

胡老大在屋里听见了突突突的马达声,他知道有车陷在泥坑里了,便拉了儿子一把说:走,推车去。

雨后的碎石公路上很泥泞,一辆越野车鸡啄米似的歪在路上,它的右前轮陷进了一个大泥坑里。

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车前方指挥着汽车拼命往坑外爬。

车轮在泥坑里打着滚,徒劳地将泥浆溅得老高。

这时,年轻女子看见了走上公路来的胡老大父子,立即像遇见救星一样地迎向他说:大爷,帮帮忙吧。

嗷嗷嗷……胡老大的痴呆儿子对着汽车吼了几声,那样子像是在招呼一头耕牛。

胡老大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女子,她显然是城里人,腿很长,穿着牛仔裤和绷得很紧的衬衣。

胡老大觉得她和他在银行柜台里看见的女子是一类人。

我能把车推上来,你给多少钱?胡老大瞥了一眼陷在泥坑里的车轮说。

钱?你要多少?年轻女子略感诧异。

胡老大伸出一只手掌说:50块。

年轻女人正要答应这笔交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已走下车来,他个子高大嘴唇周围的胡茬黑乎乎的一片。

艾楠,别理他。

男子叫道,什么50块,简直是敲诈!哦,别的司机都是给的这个价。

胡老大一脸憨厚地说,你们城里人,还在乎这些钱?艾楠显然想妥协,她望了走下车来的男子一眼说:刘盛,叫他们把车推上来算了。

不行!刘盛把脸转向胡老大,我们城里人挣钱就容易啊?比你们难多了,你们种点苞谷就可以过一年……那就不说了吧。

胡老大对痴呆儿子挥了挥手,咱们回家去。

回来!艾楠果断地做了决定。

刘盛心里虽然气恼,但在这人迹罕见的山里,能找到人帮忙已经是万幸了,多花点钱也没有办法。

胡老大和痴呆儿子奇迹般地从附近的崖缝中拖出一些碗口粗的木棒,他一边将木棒架在泥坑里一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903信箱。

刘盛答道,还远吗?哦,开车还得两天时间吧。

胡老大说,那座厂子不是早就撤走了吗?也许,还有人留守在那里,我也不太清楚。

刘盛说,我们是去办点别的事。

胡老大已在坑里铺了很多根木棒,他直起腰来说:你们从没去过那里呀?告诉你吧,要进那座厂子,山口上就有士兵拿枪守住的呢。

当然,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知能不能进去了。

山口外有一个镇,叫风动镇,去‘903’的人一般只能住在这个镇上,那个镇以前可热闹了。

胡老大说完闲话,便叫刘盛上车去发动,而他和儿子到车后去拼命推,很快,汽车爬出了泥坑。

当艾楠向胡老大付钱时,他迟疑了一下说:这钱就不用付了,你们帮我一个忙就行。

对于胡老大委托的事,刘盛当时便一口答应下来。

他和艾楠挥手向这深山中的父子俩告别,然后驱车进了峡谷。

午后时分,峡谷里光线仍然很暗,艾楠的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认为刘盛不该答应替那老头子办事。

老头子说,903信箱山口前的风动镇上,有一孤老太婆死在家里快三年了,至今肉身不腐。

据说,只要从这种神灵附身的人头上取下几根头发,放在溶化的蜡中制成蜡烛,点燃后就能让人的智性醒来,任何痴呆的人都能治好。

老头子要刘盛带几根那太婆的头发返程时给他,以便治好儿子的痴呆症,刘盛竟答应了。

艾楠知道丈夫是想节约那推车的钱,可是为此做这种事总让人心里有点恐惧。

尽管老头子说,并不需要刘盛直接去取那死人的头发,因为他的兄弟就住在镇上,人称胡老二,刘盛只要转告胡老二去做这件事就行了。

然后,胡老二会将取来的头发交给他带给老头子。

你不该答应这件事。

艾楠望着不断向车头流来的公路说。

举手之劳嘛。

刘盛轻松地开着车,转头望了一眼艾楠清秀的侧影说,这样可省了推车费,有什么不好?你做事怎么老想着钱。

艾楠突然很恼怒,不然的话,我们的孩子也该3岁多了。

艾楠突然提起三年多前的事,这让刘盛皱了皱眉头。

尽管当时引产掉已怀了四个多月的孩子是夫妻俩共同的决定,没有办法,女人更心痛孩子也许天经地义,但艾楠后来当上了保险公司的地区经理,难道不是因为没孩子缠身才取得的成功吗?你别提孩子了。

刘盛不耐烦地说,有失才有得,这话应验了嘛。

我们三年多了才出来旅行一次,大家高兴一点好不好?艾楠回头往越野车的后座上望了一眼,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静静地呆在后座上。

这叫什么旅行?明明是去安葬刘盛的父亲呗。

可刘盛却认为,从上海的家中驾车去四川的大山里面,是一次绝妙的自驾车旅行,风光可好了,艾楠从小没见过大山,觉得新奇,便跟来了。

可是一路上,那后座上的骨灰盒老让她别扭。

进入四川地界后,又出现一个老头子要什么死人的头发,这让艾楠游兴全无,想来想去总觉得背上有点发冷。

02.这是他们开车上路以来的第五天。

进入四川地界后,山势越来越陡峭,尤其是上了这条半荒废的公路后,艾楠便把方向盘彻底交给刘盛了。

在这之前,作为国道的高速公路连接着一个省又一个省,他俩换着开车,有时早早地便在一个有特色的城镇上停歇下来,旅行的享受让艾楠也感到一些轻松,不断出现的陌生地域让人恍若隔世。

然而,进入四川后他们被迫离开了国道,沿着这条荒凉的公路钻入了大山的腹中。

看得出来,这条公路当初是专为通向903信箱而开拓的。

如果没有这个作为国家三线建设项目的军工企业的迁入,就不会有这条公路在峭壁深谷中诞生。

峡谷里光线很暗,刘盛将车速降下来,小心地回避着路上的水洼,因为不知道这些坑洼有多深,万一再陷进去就难办了。

刘盛想,三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就是沿着这条公路开进深山里去的,当时还不到1岁的他和母亲一起留在了上海,没想到,2003年的这个夏天,他和妻子艾楠会踏上这条神秘的路,而父亲已经化为骨灰与他们同行。

刘盛感到鼻子酸了一下,心里说道,爸爸,儿子正在实现你的心愿,要将你的骨灰安葬在你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

汽车后座上的骨灰盒被红布包裹着,刘盛从反光镜里望了一眼,心想父亲一定嗅到这山里的气息了。

人生真是无常,三年多前,也就是艾楠去引产掉孩子的那天,退休在家的父亲才第一次发现心口痛,当时一点儿没想到是食道癌,到今年初查出癌症时已是晚期了,父亲在极度痛苦中熬了三个月便撒手人间。

父亲被推向太平间时,刘盛看见父亲的喉头塞着一团纱布,那是在抢救时作的气管切开术留下的遗物。

刘盛像狼一样发出嚎哭,38岁的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孤单的孩子。

如果不是为了安慰母亲,他觉得自己当时一定会在医院的走廊上昏死过去。

你小心点。

艾楠提醒道。

她看见汽车连续碾过几个水洼,车身颠簸着,而刘盛却很木然。

哦。

刘盛将思绪收回到眼下,现在几点了?艾楠看了一下表说:下午2点1刻。

我们得跑快一点。

刘盛望着前面的公路说,天黑前得赶到雾杉坪。

从地图上看,那个镇稍大一点,可能会有旅馆的。

汽车即将驶出峡谷,光线却仍然很暗,看来还有一场暴雨来临。

艾楠从挡风玻璃里出去,峡谷外的天空仿佛直立在眼前,天上的乌云翻滚着,而公路在通向这片天空时突然断掉了,不知它沉向了何处。

这时,在路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是一个农村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正站在路的中央对着越来越近的汽车招手。

讨厌,遇上搭便车的了。

刘盛咕哝着停下了车。

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额头上已过早地堆上了皱纹。

她走到车窗边要求搭车,说话时却将眼光越过刘盛,直直地盯着艾楠。

也许,她认为女人的心软一些,会不忍心把她和这个孩子弃在路旁。

你们去哪里?艾楠问道,眼光却停留在车外的那个小女孩身上。

这女孩3岁多的样子,穿着一件红色碎花的裙子,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去孩子她姥姥家。

中年妇女说,就在前面十多里路的山桠口。

艾楠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说:上车吧。

她听见驾驶座上的刘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中年妇女先上了车,伸手去拉小女孩,艾楠便从后面抱起小女孩送上车去。

这小女孩轻飘飘的,一定是营养不良,体质太差的缘故。

汽车启动。

公路出了峡谷便是一个右弯,陡峭地向大山的高处爬去。

刘盛换了档,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爬山。

这是什么?车内响起小女孩清脆的童声。

艾楠回头一望,小女孩的手正伸向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别乱动!刘盛回头吼叫了一声,吓得小女孩将头扎进了中年妇女的怀里。

艾楠瞪了刘盛一眼,轻声对小女孩说:别怕,你坐着别动就行了。

中年妇女摸着小女孩的头说:其实,这孩子挺乖的,最听大人的话了,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不用大人为她操心。

山中的路像是迷魂阵似的,每一个转弯处都像是一个尽头,车头一转,路又出现了。

停车。

中年妇女突然叫道。

怎么,到了?刘盛停下车回头问道。

不,不,中年妇女慌张地说,我要,我要下去,肚子不舒服……原来如此,她要方便了。

刘盛只好停下车,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等着。

中年妇女下了车,回头对小女孩说:麦子,要听话呀。

然后便向路边的斜坡走去,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茅草中。

刘盛已吸完了一支烟,一边掐烟头一边对着艾楠说:那人怎么还不回来呀?这时,已经有雨点不断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艾楠也有些急了,我去看看。

她说。

艾楠下了车,一阵冷风裹着稀疏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她打了一个寒颤,向路边的斜坡走去。

喂,要开车了!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草丛深处叫道。

她的叫声被山风一下子就卷走了,然后是一片沉寂。

艾楠向茅草深处走去,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

她一边走一边喊叫,一直到穿过这片草丛,她才停下脚步,在她的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道悬崖,艾楠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楠回到车上的时候,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倾下来了。

停在路边的车被罩在茫茫雨雾中,车内的光线更暗了。

艾楠和刘盛相对无言,这一蹊跷的事件使他俩充满惊恐。

小女孩在后座上睡着了。

艾楠站起身,越过椅背将她抱到怀中。

小女孩睁开了眼睛。

你的妈妈去哪里了?艾楠问道。

是婶婶。

小女孩说。

哦,婶婶,她去哪里了?小女孩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爸爸妈妈呢?小女孩摇头。

你是要去姥姥家吗?小女孩仍然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麦子。

小女孩清脆地答道,我已经3岁半了。

小女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很乖巧的样子,艾楠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山里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半小时光景,乌云散开,雨停了下来。

那个走入路边茅草中的妇女不会再出现了,她像这场暴雨一样神秘的消失。

按照她上车时说出的线索,离峡谷12多里处是小女孩的姥姥家,刘盛再次开车上路后,沿途都注意着路边有没有房屋出现,艾楠也专心地搜索着路的两旁,并且不断询问小女孩,想引出她的记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汽车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沿途总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没发现任何山民居住的痕迹。

对艾楠的询问,小女孩总是摇头,被问急了,她突然说出她没有姥姥,也不知道家和爸爸妈妈,艾楠盯着她的小脸蛋,疑惑地自语道:麦子,你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由于路上耽误,到达雾杉坪时已是晚上10点了。

这是一个两山环抱中的小镇,只有丁字形的两条街,路上铺着石板。

山里的人睡得早,整个小镇已是黑沉沉的一片。

这辆远道而来的越野车驶入小镇,在青石板路上压出声响,引出远远近近的狗吠声。

在镇中拐了一个弯后,刘盛终于发现路边的屋檐下出现了一个灯笼,这是小镇客栈的标志。

刘盛松了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已经作好在车上呆一夜的打算了。

这客栈确实太小了,只有几个房间,并且没有住任何客人。

店主是一个弓着背的老太婆,她走路时脸始终向着地面。

她打开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木床,被子有些潮。

能搞点吃的吗?艾楠问道。

老太婆努力仰起脸来:有吃的有吃的,面条、鸡蛋。

太好了!刘盛高兴起来。

老太婆带他们去了厨房。

刘盛、艾楠和小女孩围坐在小桌旁,看着灶里的柴草冒出火来,映得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一片紫红。

刘盛说,明天早点起床,带着小女孩在这镇上问一问,看有没有认识她的人,他判断说,山里的人不会离家太远,并且相互间都沾亲带故,一定会有人认识这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让那带走这孩子了。

但愿如此。

艾楠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女孩的出现已搞得她心烦意乱。

吃完饭回到房间,刘盛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开了一天的车,也真是累了。

艾楠和小女孩睡在另一张床上,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木格窗户上有一点灰白的光。

艾楠无法入睡。

今夜,在这云遮雾障的山中,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睡在她的身边?小女孩翻了一个身,艾楠脱口叫道:麦子。

嗯。

小女孩应声道,黑暗中艾楠感到她坐了起来。

突然,艾楠听见了稚气的童声———妈妈。

艾楠全身一震,拍着身边的小女孩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叫我妈妈呀?小女孩没有声息。

艾楠开了灯坐起来,看见身边的小女孩已沉入熟睡中。

艾楠的心砰砰地跳着,她想叫醒刘盛,又不知该怎样对他说。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隐隐的咳嗽,这守店的老太婆怎么还没睡呀。

快半夜了,两山环抱中的小镇一片黑暗,只有偶尔的狗吠使人感到沉寂中的活物。

03.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出来了,小镇周围的山上长满冷杉树,在阳光和薄雾的缠绕中显得苍翠欲滴,看来这个叫雾杉坪的地方名符其实。

刘盛、艾楠牵着小女孩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屋檐下和杂货店里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也许这个小镇很久没有城里人光临了。

他们沿途逢人便问,但没有人认识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

他们一直走到镇口,一个卖肉的汉子冲着刘盛叫道:大哥,买羊肉哇!刚拿杀的,新鲜得很。

刘盛摆手谢绝。

艾楠牵着小女孩走过去,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孩子。

卖肉的汉子端详着小女孩,很快答道:见过,见过,我以前去风动镇看见过这个丫头,在一处房子前玩,好像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孩子。

怎么,有人把这孩子送给你们了?艾楠将昨天车出峡谷时遇见这孩子和一个妇人的情况讲了一遍,卖肉的汉子听后大惊失色。

你们不该让她们搭车。

汉子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那峡谷里是死后的人投胎还魂的地方。

这孩子……哟,你们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了。

你说的是真的?刘盛有些紧张地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再问我了。

卖肉的汉子连连摆手。

那这孩子怎么办?艾楠冲口而出。

你们看着办好了。

汉子说,忍心的话,把她丢到崖下去。

如果下不了手,就把她送回风动镇去,你们去那里问问就知道了,一定有哪户人家在三年内死过孩子……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汉子的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艾楠抱起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走,这人莫名其妙。

风动镇是903信箱山脚下的小镇,今天就可以赶到,刘盛将车开出雾杉坪的镇口时,对卖肉的汉子点了点头,好像是感谢他的指点。

艾楠一脸疑惑地说:刘盛,别理他,这人在吓唬我们呢。

前方仍然是盘山公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刘盛尽量让车靠着山壁的这边走,因为靠近悬崖那边杂草丛生,也没有明显的标记,万一车轮一滑,一切就完蛋了。

艾楠抱着小女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山壁上的树枝草叶不断从窗外扫过,有一些一闪而过的红白小花一伸手就可以捉住。

你知道风动镇吗?艾楠问坐在怀中的小女孩,她正在用小手玩弄艾楠胸前的扣子。

不知道。

小女孩说,她已经将艾楠胸前的衣扣解开了一颗。

也许,这丰满的胸部引起了她的什么记忆。

别动。

艾楠拿开她的小手说,麦子,这是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吗?我不知道。

小女孩永远是这种回答。

艾楠叹了一口气,透过挡风玻璃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

体验大山一直是她的旅行愿望,没想到真进入山中,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发生。

也许,大山与神秘本就是一个同义语。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刘盛的老爸要求死后也回到山中,也许是遵从这云遮雾障中的什么指令吧。

我要尿尿。

小女孩突然叫道。

讨厌!刘盛换了一个车挡说,正在爬山,怎么好停车。

小女孩在艾楠怀中挣扎着,不可更改地叫道:尿尿,我要尿尿。

停车吧。

艾楠拍了拍刘盛说。

小女孩撩起她的花裙子蹲在路边,许久没站起来,一只小手竟拨弄起路边的几点小花来。

麦子,快上车。

艾楠一边叫,一边跳下车将她抱了过来。

汽车继续前行,沿着山道刚转了一个弯,刘盛一脚急刹将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楠在发出惊问的同时,一眼看见100多米远的路上横着一些大石头,而一些小石块还正在下雨一样地从路边的山崖上掉下来。

出事了!刘盛跳下车说。

他看见乱石之中还有一些装有玉米的口袋和满地碎玻璃。

麦子,你坐在车里别动。

艾楠推了推小女孩,跳下车关上车门,向已经站在路旁悬崖边的刘盛跑去。

悬崖下面,二十多米深的地方,一辆农用货车底朝天的翻在谷底。

草丛中隐略可见一些横七竖八的人,有呻吟声传来。

艾楠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直往脑门涌。

她第一次在第一时间目睹如此惨烈的车祸。

这车是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打下崖去的。

刘盛判断说。

艾楠心里突然一紧,好险!如果他们的车再开快一点,如果不是小女孩尿尿停了一会儿车,那么,那巨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这辆车了……快救人!刘盛叫道。

他已经发现了一条可以下到谷底的小路。

艾楠永远忘不了那血醒的场面。

货车仰躺着,车厢已经被肢解,车门和两个轮子被抛在很远的草丛中。

到处都躺着血糊糊的人,严格地说应该是尸体,一共有六具。

艾楠下到谷底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有的还在呻吟,其中一个男人胸脯起伏得老高,艾楠从来没见过人的胸脯可以这样猛烈地起伏。

艾楠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个人的头,细看时这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又去为一个断腿的人止血,用他的裤带勒紧他的大腿。

可不一会儿,那人也一动不动了。

更可怕的是,有一个妇女垂挂在一处悬凸的崖石上,头骨已经碎开了,有血和白色的东西顺着岩石往下滴……艾楠和刘盛手忙脚乱地在尸体和即将断气的人中间瞎忙了一阵。

最后他俩双手血糊糊地相视而立。

黑色的阳光从崖顶上照下来,有一只鹰在山谷上空盘旋,将一种苍茫和宿命平静地写在虚空中。

他俩在草丛中找到一处水洼洗手,淡绿色的水很快变成绯红。

艾楠的衬衣和牛仔裤上也粘上了血迹;刘盛的情况好一点,只有裤脚上粘了几点血,他浇起水在裤脚上揉了揉,血迹扩大了,但颜色浅了些。

这时,有七八个山民惊叫着下到谷底来了。

这是一群挤坐在拖拉机上赶路的人,在公路上发现出了车祸后攀下崖来援救的。

看来他们都是这一带的山民,他们会料理后事的。

艾楠和刘盛攀上崖走到公路上时,张大嘴出着气,仿佛要吐尽喉咙里的血腥味。

他们向停在公路边的那辆深蓝色越野车走去。

艾楠拉开车门,车里空空荡荡的,小女孩不见了!她下车玩去了吧?刘盛将汗湿的t恤衫脱下来,往公路上望了一眼说。

麦子!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远处叫道,那声音无比紧张,仿佛是自己的孩子突然走失了似的。

空荡荡的公路上寂静无声。

路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麦子会跑到哪里去呢?艾楠和刘盛沿着公路两头分别去找,当他们重新在车旁会合时,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迷茫和惊恐。

这时,已经有山民将血糊糊地尸体抬到公路上来了。

艾楠走过去,问那个扛尸体的汉子看见过一个小女孩没有。

那汉子说从没见过什么小孩,他们乘坐的拖拉机到达这里时,只见这辆越野车停在路边,他还走到车窗口往里瞧了瞧,车内没人。

刘盛说,他们不能等小女孩了,因为几乎就没有指望能找见她。

况且,天黑前必须赶到风动镇,否则,若是在夜里被困在山路上,后果不堪设想。

刘盛对那个山民说,若是看见那个小女孩,就把她送到乡政府去。

没有办法,艾楠很不情愿地上了车,再次看见自己衣衫上和牛仔裤上的不少血迹。

不能穿着它到风动镇,不然被别人看见后会不可思议,搞不好还以为他们是潜逃进山的杀人犯呢。

艾楠从车的后厢里拉出旅行箱,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衣物可换,便随便拿出一条乳白色的连衣裙来,钻进车的后座里换上。

刘盛站在车外,从车窗口看见她换衣时露出的白皙光洁的身子,心里不禁动了一下。

这次旅行,本来想得很浪漫,可是他和艾楠上路6天来只亲热过一次,那还是在未进四川之前,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住宿时发生的。

另外的几个晚上,艾楠要么说累,要么说客栈的房间太脏没有心情,刘盛只好靠着她的背脊睡去。

到风动镇,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

刘盛望了一眼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妻子,对她那丰满颀长的身体突然有了某种陌生感,他踩动油门,小心地驱车从路上的乱石中穿过,然后便提速向远方驶去。

麦子———艾楠将头伸出窗外,不甘心地对着公路边又叫了几声。

第二章04.后半夜,艾楠从刘盛的鼾声中醒来,木格窗户上反射着光,月亮出来了,屋内半明半暗像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

艾楠置身其中,有一种连自己也不太真实的感觉。

外面屋里有老鼠窜动的声音,夹杂着吱吱的叫声。

这就是风动镇,几百间空着的房屋里全是老鼠的天下。

饭店老板告诫说,别去招惹它们,这些老鼠的存粮快吃光了。

总有一天,它们会把这些房子的木梁啦、柱子啦统统啃掉,那时轰隆一声,风动镇的房子全都垮掉成为废墟。

饭店老板说,这一天会来到的。

饭店老板姓万,五十多岁,样子干瘦而有神。

他从小跟随师傅从外省进川来收购中药材,后来师傅死掉了,他便独自做起了这个生意。

哟,这辆车好漂亮。

他望着停在街边的越野车对刘盛说,风动镇好久没有这种车来了,要是在20多年前,这种车停得满街都是。

如今的风动镇是一座空城。

艾楠起床站到窗边,后半夜的月光显得特别惨白,有山涧的水溅到石头上发出的声音。

再远处是背阴的山脚,月光照不到那里,黑漆漆一片,只有一些伸在半空的树枝接住了月光,朦胧中这些枝丫像一缕缕暗绿色的烟雾。

刘盛在那张陌生的木床上睡得像家里一样安稳,这让艾楠感到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住在这座几乎无人居住的镇上让人惴惴不安。

艾楠第一眼看见这座小镇时,绝没有想到它会是座空城。

当时,他们的车正行驶在山腰的公路上,从车窗看下去,峡谷中出现了一大片乌黑的屋顶,看得出来,这是深山中一座颇具规模的小镇。

正是黄昏时分,艾楠忽视了小镇上没有炊烟,只有夕阳的余光从两山之间的缝隙中打在成片的屋顶上,像照在一丛丛石头上一样寂寞。

进入小镇,仍然是石板路,但石板的接缝中已长出很高的青草。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两旁的房屋全都紧闭着门窗。

汽车的轰鸣声显得特别响,仿佛震得两旁的房屋都在抖动。

汽车转了一个弯,艾楠望见不远处有一道敞开的门,一头山羊倒挂在廊下,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小子正拿着尖刀剥山羊的皮,地上有一摊乌红的羊血。

刘盛停下了车。

终于在这镇上见到第一个人了,艾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让人惊喜的是,这里竟是一个小饭馆。

里面已经坐着了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其中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儿站起身招呼他们,还夸他们的车很漂亮。

此人便是收购药材的万老板,这小饭馆也是他开的。

酒桌上的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摄影家,四十多岁,络腮胡。

他看见艾楠时眼光有点异样,在这深山老岭中突然出现一个气质文雅、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让他吃惊,酒桌上的另一个男人六十来岁,身体硬朗,摄影家介绍他是徐教授,来这里考古的。

这便是艾楠和刘盛进入风动镇当晚见到的全部人物了。

饭后,万老板催他们赶快找地方住下,他说有一群汉子很快要来这里喝酒,这饭馆其实就是专为他们开的,这群人凶得很,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人称蕨妹子,当地土生土长的野丫头,据说她敢把一条毒蛇抓在手里拧断。

这群人对来到风动镇的陌生人会盘问很久,搞不好还会伤了他们。

老板的话让艾楠很害怕,刘盛装着镇静,嘴上却赶快问万老板,这镇上有旅馆没有。

旅馆?万老板哈哈大笑,这镇上几百间房子,全空着呢,你俩随便推开一道门,找间有床的屋子,住进去就是。

我可以借被褥给你们。

怎么样?你俩自驾车旅游,没见过这种地方吧。

天已经黑了,艾楠和刘盛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屋檐高低错落,像两排黑色的怪兽。

万老板说,这些房子以前是商店、饭馆、旅社或民居,现在都空着呢,你们随便找一间屋住下就是。

万老板叹了一口气,像在怀念昔日的光荣。

他说风动镇陷在穷山沟,以前只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四十年前,903信箱这座军工厂迁进了这里,风动镇才热闹起来,房子越来越多,小镇的地盘扩大了几十倍。

可是自从十多年前工厂撤走以后,这小镇便死掉了。

这里本来是除了石头什么也不出产,上万职工的光顾消失了,冲着繁荣涌到小镇来的人也只好作鸟兽散。

现在,除了镇东头还住着十多户山民外,整个镇的房子全空着,夜里如果有鬼走到街上来也不会让人奇怪。

面对黑暗中的空城,艾楠双腿发软,脚下的石板仿佛有点动荡。

万老板发现了她和刘盛的手足无措,便带着他们往前走了十多米,推开了一扇房门说,你们就住这里吧,这里以前是一家小商店,里间有床,前些时候还住过上山采药的人,房子里阴气比较少一点。

现在是后半夜,月光铺在山谷里,艾楠从木格窗望出去时感到这世界虚幻得要命。

幸好有刘盛的鼾声,这让她感到一种依靠和踏实。

以前在家里,她最讨厌的就是刘盛的鼾声了,她说这是呼吸道有问题的表现,她劝他去医院,劝他减肥。

刘盛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们做保险行业的人的敏感,老想着生病啦、赔付啦这些问题。

至于减肥,刘盛说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一点是正常的,他都38岁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瘦削反而不对,不过,刘盛确实还说不上胖,只是肚子稍稍凸起了一点,作为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企划部主任,他的扮相正符合人们习惯的标准。

艾楠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刘盛,他盖着一床鹅黄色的毯子,有月光照着的地方颜色就浅一些。

这床毯子还有另外一些睡具是她从家里出发时丢在越野车上的。

从上海到四川,自驾车旅游总得备一些东西,艾楠在心里反复强调这是一次旅游,是为了冲淡此行是为了安葬岳父骨灰的这一事实,不然,她没法让自己轻松起来。

自从大学毕业进入保险公司工作后,八年来她从推销员干到地区经理,年收入从二万多元增加到现在的二十多万,她真的是一天也没休息过。

她跑烂过十多双鞋子,公司领导现在常以她为例子来教育新员工。

这次安排她一个月的休假,也算是一种奖励。

但是,艾楠怎么也想不到要到达的目的地风动镇会是一座空城。

从木格窗的窗洞望出去,有风在山野里游走,这使得后半夜的月光从草尖上一波一波地掠过,这番童话景象比房子正面的街道好看多了,街道上是两排阴森的屋檐,在夜里会让任何人望而却步。

看来,被人使用过又被抛弃的东西总会反过来让人恐惧,而自然界就不同了,山野月光最多让人有点恍惚而已。

木格窗旁边有一道木门,是这座房子的后门。

艾楠开门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月光了;或者说,生活在大城市里,人们根本就遗忘了月光这件上帝的礼物。

眼前是乱石和草丛,不远处有一道山涧,睡觉前艾楠和刘盛就是在这里洗脸净身的。

水是无比清澈,凉得有点刺骨,但让人很享受。

两人站在水里洗着,开始还穿着内衣,后来便全脱掉了,当时月亮还没出来,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刘盛看着艾楠的身体说,这里像是伊甸园。

艾楠说没有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拥挤过,伊甸园的味道就淡了。

刘盛替艾楠洗身,手触到她的**时停了下来,刘盛低下头去吸吮**,艾楠仰脸对着夜空说,这本是留给我们孩子的,现在被你独占了。

艾楠在夜空中看见了三年前引产的一幕,她从胸前推开刘盛的头说,讨厌!此刻,艾楠独自来到后半夜的月光中,有点神情恍惚。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式睡裙,月光下**的双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

月光在风中发出细雨似的声音,有夜鸟的啼叫传来,不同的啼叫声表明它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有一种啼声像是老年人的咳嗽,听来让人害怕。

艾楠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离房子越来越远。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她30岁,丈夫可靠,事业成功,她还缺什么呢?如果什么也不缺,此时的心为什么空荡无比。

在城市的忙碌中她从未感受到这点,而今夜,在风动镇的月光中,她竟在后半夜莫名醒来,头脑异常清醒,并且毫无恐惧地扑进山野月色之中。

妈妈———一声稚气的叫声突然传来,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丛中仿佛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轻轻晃过。

这不是麦子吗?那个在路上搭车同行后又走失了的小女孩。

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对着草丛叫了一声麦子,但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带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05.据地方志记载,风动镇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有官府的驿道经过这里,进出蜀地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

镇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唐代的杨贵妃入蜀时停脚休息过的地方。

风动镇的萧条始于清朝末期,确切的说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场奇怪的大风穿入了这个小镇,风停之后,全镇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纷纷收拾细软逃离了这个地方。

祖辈们留下的记忆是,那场怪风是从一天下午开始的。

当时天空越来越暗,刚吃完午饭后一下子就进入傍晚了。

一阵阵大风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吹来,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响。

街道上做买卖的人都蜷缩在屋檐下,水果啦、鸡鸭啦都被风卷在半空。

村西头的茶铺来不及防备,摆在露天的茶桌被风抬起来,升得比屋檐还高。

全镇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祖祖辈辈没见过这样狂的风。

这风紧一阵松一阵的一直刮到天黑。

半夜时分,停歇了好一阵子的风突然又来了。

这一次,人们听见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马叫,还有无数刀剑盾牌碰击的声音。

人们在漆黑中搂着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声,后来听见了无数楼房倒塌的声音。

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小镇被拦腰斩断了,镇中心的房屋整整齐齐地倒塌出一条大马路来,仿佛一列马队从镇中横穿而过。

人们吓呆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穿入小镇的不是风,而是凶兆,全镇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小镇的再次复兴,是从公元1964年开始的,随着代号为903信箱的这座军工厂的迁入,繁华一梦重新降临风动镇。

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在陆续迁出中最后关闭,小镇重归寂寞,而这次的寂寞可谓一道奇观,上百座空房和无人的街道,将十多年的光阴弄得虚幻无比,除了嗅觉灵般的摄影家和猎奇者偶尔光顾此地外,残留在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夜里没人敢踏上镇中的石板路。

然而,刘盛和艾楠进入风动镇的当夜,还是有阵阵传闻不知道在小镇的什么地方流动着,针对刘盛的传闻是,这个看似有教养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个欠下人命的逃犯、证据是他的裤脚上粘有血迹,能嗅出各种名贵中药材质地的万老板说那是人血,在小饭馆里他坐在刘盛的对面一嗅就知道了,至于艾楠,传闻判定她极可能是一个狐仙,证据是她天黑时一身洁白,后半夜却变成一身腥红,并且从屋子的后门出来,经过流淌的山涧,在山野里游游荡荡的像一团火。

艾楠几天后听见这个传闻时非常奇怪,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后半夜,谁的眼睛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呢?她当夜确定穿着红色的睡裙,除了听见妈妈的叫声从草丛月色中传来外,周围就只有朦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后半夜绝无目光跟随着她。

这是风动镇的后半夜,绝无空城的阴毒,却有火星遗迹般的凄美。

也许是月光太好的缘故,艾楠的白色肌肤红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灵。

睡梦中的刘盛并不知道她已悄悄打开后门享受月光去了,刘盛在梦中看见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后变成了一摊鲜血,这血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还躺着几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有汽车的碎块和脱落的车轮在冒着大雾般的蒸气。

刘盛哭喊着扑在艾楠的遗体上。

天旋地转中,他突然记起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这种常识是他从艾楠那里听来的,发生车祸等意外伤害事故时,保险公司会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以便确认相关理赔事宜。

艾楠是个工作狂,同时是一个极谨慎的人,她给自己买的各种保险,加在一起的保险额已达160万元。

刘盛曾反对过她花大把的钱买保险,可艾楠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买了跃层住宅和汽车就安全了么?我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踏实,虽说现在我有高薪收入,身体也没有病痛,可谁能保证永远是这样,我们一定得给未来买一个安全系数。

没想到,艾楠的话说准了,刘盛的手离开已经冰凉的艾楠的遗体,拿出手机给保险公司联系,可是手机没有信号,这该死的深山峡谷,将任何通讯信号都阻断了。

正在这时,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动了一下,刘盛的心狂跳着俯身去扶她的头,同时大声叫道,艾楠,艾楠……刘盛喊叫着从梦中惊醒,看见艾楠穿着红色睡裙坐在床边。

艾楠问,你做噩梦了?刘盛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的心还在乱跳,额头上出了汗。

他说他梦见昨天下午看见的车祸现场了。

他没说梦见艾楠也躺在现场的死者之中,他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

他如释重负地握住艾楠的手,这手很凉,他问艾楠起床做什么去了,艾楠说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艾楠说听见草丛中有小女孩的声音在叫妈妈,艾楠认为她后半夜突然醒来并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这个小女孩的迷惑。

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

艾楠说,搭上我们的车后,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她的婶婶下车后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们一起住在雾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妈妈’,刘盛,这事太奇怪了,会不会,麦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产掉的孩子呢?这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也刚好3岁多……坐在床边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还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

刘盛已经完全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艾楠的状态让他有点恐惧,他推了推艾楠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你糊涂了,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呢……不可能吗?艾楠喃喃道,我怎么总觉得有点像我们的孩子,见到她第一眼时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刘盛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艾楠不再说话,自从三年多前将孩子引产掉以后,艾楠就常有这种恍惚状态,有时半夜会坐起来说,听见孩子在外面房间里玩。

这代价是否太大了呢?刘盛至今认为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会有今天的职位和业绩吗?他们拥有的车、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也名符其实地跻身于中层,这不容易啊。

至于孩子,晚几年再要也可以。

只是当时没想到,引产会让艾楠久久不忘,她偶尔的神情恍惚让刘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觉。

睡觉吧,天快亮了。

刘盛爱怜地让艾楠躺下,然后躺在她的侧面,将她的头抱在他的胸前,这种姿势,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经被云层遮去,雾气起了,风动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檐还来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雾气溶化了。

此时如果从半山望下去,风动镇会在天亮前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没有屋顶,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雾气,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口煮开了的大锅……嗯,你身上有种什么气味?艾楠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推开刘盛,身体往床边挪动了一下。

看你,又来了,神经过敏!刘盛被推醒了,没好气地回答道。

结婚四年多来,艾楠时不时地说他身上有异味,这让刘盛非常恼火。

问她究竟嗅到什么气味,她有时说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有时说是一种地下室的气味,真是荒唐透顶。

刘盛说她的鼻子有问题,是否该去看医生了,她却坚持说不会错,真有那些气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两三个月出现一次。

刘盛为此每晚用香喷喷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没用,她还是阶段性地在夜里嗅到异味,并且很惊恐地想躲开他。

你别生气。

艾楠坐了起来,揉了揉鼻子说,也许是我们的衣服上粘了血迹的缘故。

昨天在车祸现场,艾楠的衬衣和裤子上都粘上了血迹,现在这些衣物都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墙角。

而刘盛的长裤搭在椅背上,裤脚上也是粘有血迹的。

明天把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

刘盛略感宽慰地说,你心里一定老想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于有多大气味,是你的过敏反应。

刘盛这次之所以感到宽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异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总说是刘盛身上有气味,给人一种她很厌恶刘盛的感觉。

有一次刘盛还和她吵了起来,刘盛认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两倍,心里暗暗对他不满造成的。

其实,刘盛10万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为艾楠太能干,使他在比较之中占了下风,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当艾楠嫌他身上有异味时,刘盛便恼怒得直想揍她两拳。

当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能那样做。

快睡吧。

刘盛说,明天还要联系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守处在这里呢。

唔。

艾楠向床边翻过身去,用手捂着鼻子睡觉。

刘盛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也用背向着艾楠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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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堂第606.昨天傍晚在小饭馆门外剥羊皮的小子叫二愣子,生于河北,今年27岁了。

药材商万老板是他的四叔。

四叔很早以前就跟随他的师傅在蜀中收购药材。

师傅死后,四叔便让他做了帮手。

之所以长期驻扎在风动镇,是因为这里山深路僻,可以廉价收购到不少野生的名贵中药材。

万老板梦想着能收购到一些生长了上百年的人参,他向方圆一带的采药人传授寻找百年人参的路径和方法,承诺谁找到了他将高价收购,他的这个愿望是从师傅那里接过来的,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寻到这种稀世宝物,他的信心建立在对风动镇的把握上,从一些线装书中,他认识到风动镇历史上出现的怪风来源于天空有一个大洞,怪风便从那洞中而来。

那洞也称为天眼,它的光照在山中某个地方,那里长出的人参至少能活500年以上。

你们与其去挖一些大路货,不如到悬岩峭壁上去找找,百年人参谁找到了谁发财。

万老板对山中的采药人说,别拿歪货来蒙我,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你们拿来的是不是真货。

二愣子就这样跟着四叔在风动镇呆了七八年,闲来没事,便同时开了这小饭馆,好在镇西头的山坡上住着蕨妹子和一群酒徒,加上有零星的摄影者和身份不明的过客,每天有10来个食客也够这小饭馆生存了。

二愣子一夜没睡好。

自从昨天傍晚那辆深蓝色的越野车轻飘飘地飞进小镇,他就一直有点儿神魂颠倒,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勾了他的魂。

在风动镇,出现这样的女人一年也没有一次。

四叔发现了在阶沿上剐羊肉的他动作有点僵硬,便从饭馆里走出来低声告诫道,别老瞅着里面,和那女人一块儿的男人裤管上有人血,这一对鸳鸯邪着呢,小心一点儿。

二愣子想不通,这么个天仙似的女人不可能和什么罪恶有关。

她一袭白裙,面若观音,不像这镇上的蕨妹子,像红节子蛇一样缠绕而让人害怕。

夜深人静后二愣子爬上阁楼睡觉,草垫像针一样扎得他睡不着。

后半夜,他从阁楼的窗洞中又看见了那个女人,这次她一身红裙,在野地里游荡,二愣子终于有点害怕了。

由于失眠,二愣子起床晚了点,不过早晨本也无事,山谷里雾气蒸腾,风动镇十步以外看不清人,以至于那个女人来到饭馆门前时,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伙计,有早餐吗?昨晚的那个男人从女人身后窜出来问道。

二愣子将客人让进店内,慢慢地升火、拿碗、鸡蛋挂面,慢慢地操作,眼睛却不断往那女人身上瞅。

今天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腿很润很白,上身穿了件黑色小衫。

要去登山么?二愣子鼓足勇气发问。

我们来这里办事的。

艾楠答道,请问903信箱还有留守处在这镇上么?什么留守处呀,早没人影了。

万老板突然从里间走出来,这让二愣子很扫兴。

都走光了?那山上的工厂呢?刘盛着急地问道。

万老板说他七八年前到这镇上时,山上镇上就已经没人了。

也没有什么留守处的,这是你们城里人的想法。

这镇上有一座903信箱的疗养院,疗养院附近有一处墓地,以前903信箱的职工死了,都葬在那里的,是不是?刘盛认真地问道。

你们问这个做啥?万老板有点疑惑,疗养院还在啊,镇西头的山坡上,一大片漂亮的房子,这些年都空着,谁进去住都可以。

墓地嘛,草都长满了。

怎么?你们来给谁扫墓的?哦,我们顺道来看看的,我爸以前在903信箱工作……刘盛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他觉得没有必要把一切对这个瘦老头说清楚。

这镇上有个叫胡老二的人么?刘盛想起了受人嘱托的事。

嘿嘿,胡老二,胡铁匠,这个疯子。

万老板好像对这个挺感兴趣,你们认识他?不,不,刘盛解释说是在路上的一个峡谷里遇见了他哥胡老大,托他们让胡老二带点东西给他。

刘盛同样忍了半句话,没说要带的东西是一具僵尸的头发。

胡老二是个铁匠,可自从小镇萧条后早就无事可做了,和住在镇东头的10多户人家一样,靠种点苞谷,挖点药材过日子。

万老板对胡老二显然很熟悉,不过这人有点疯,却又不是真疯。

三年前他娶了个山里的姑娘,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老婆进山去挖药,被一头黑熊咬死了。

胡老二重新点燃他的铁匠炉子,打了一根20斤重的锋利铁矛,天天进山去找那头黑熊。

三年来,他走遍了方圆一带的峰峰岭岭,一天也没歇过。

冬天山上铺了雪,他也照常进山去敲那些岩洞树洞。

你们说,这个胡老二是不是有点疯了?向一头黑熊复仇达到如此痴迷的地步,刘盛认为这个胡老二是个偏执狂。

艾楠却说这男人有点意思,他的老婆在九泉之下会很安慰的。

刘盛和艾楠一边谈论着这个要找的人物,一边向村东头走去。

刘盛的想法是,找到胡老二,不但可以完成胡老大交办的事,还可以请他在疗养院附近的基地掘一个墓,并操办墓碑什么的。

既然903信箱已经没人留守了,安葬老爸的事,也没向谁联系并得到批准了。

他本来想请万老板帮助安葬事宜的,但立即想到万老板是一个商人,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不借此敲一笔竹杠才怪。

而胡老二是本地的山民,一定老实忠实,帮了忙收几个零钱他就满足了。

这么多年来,刘盛在用钱上从来精打细算,不是他小气,而是没钱的日子他过怕了,要保住好日子就得这样。

雾气还没有从镇上散去,街道两旁的空房子显得很虚幻。

刘盛一边走,一边想像着这里多年前的繁荣,一到礼拜天,903信箱的职工一定从旁边的山上下来,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镇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向东拐去,艾楠说见到胡老二还得打听一下小女孩麦子的情况,雾杉坪那个卖肉的汉子说以前在风动镇见过这小女孩,究竟有没有这个孩子,问问胡老二就知道了。

越往东走,两旁的房子慢慢拉开了距离,房子中间和后面出现了一些种着玉米的坡地,这里就是风动镇最后的居民的栖息地了。

但是,仍然没看见一个人影,路边出现了一条死狗,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是一条没人管的死狗。

怎么没人呀!艾楠说,我们得进房子去找找。

左边的坡地上正有一座房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正等着人来叩问。

他们走到房子前,刘盛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叫道:老乡……没人应答。

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堂屋,靠墙的神案上还燃着香火,这是山民一生虔诚的表现。

这里有人住。

刘盛判断道,同时提高声音对侧面房间叫道,有人吗?仍然没有应答,刘盛的叫声在堂屋里有小小的回音。

艾楠好奇地推开了侧面的房间门,抬头一看,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床,床上睡着一个人,还没有醒来。

老乡!艾楠一边叫着一边走到床前。

突然,艾楠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走在后面的刘盛一把抱住了正要倒地的她。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盖着大红被子。

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干枯的老太婆的脸。

死人呀!艾楠大叫。

她感到天旋地转,鼻孔里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第三章07.中午过后,7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着风动镇。

走出镇西头,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上。

这是903信箱遗留在这里的职工疗养院。

隔疗养院半里路是一片墓地,如今已是草深过膝,要走近了才能看见一些正在风化剥落的墓碑和大大小小的坟堆。

刘盛已经在这里挖出一个深坑,他站在坑里,用铁锹往上面抛着土。

艾楠蹲在坑边,守护着身边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挖坑这件事,刘盛原准备请胡老二帮忙干的,可是早晨去镇东头找他,不但没找到,还误进了那个死老太婆的房子。

路上就听胡老大说过,风动镇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死在家中三年了不腐烂,没想到他们一到风动镇竟闯到了她的床前。

据后来找到的山民讲,这孤老太婆姓丁,三年前人们发现她一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前去探看时发现她已经死在床上。

她盖着大红被子,稀疏的头发纹丝不乱,皱巴巴的脸上已经双颊凹陷,仿佛一颗头骨。

当时是大热天,这尸体却没有一点气味,人们开始迷惑、惊奇,继而是敬畏,谁也不敢去动这尸体,更不敢想葬她的事了。

随着冬夏往返,这尸身始终不腐,方圆百里的山民都知道了这件奇事,不少人前来敬香,祈求保佑。

难怪百里外的胡老大也要他的兄弟取点丁老太婆的头发,让刘盛返往时带给他,以便治疗他的痴呆儿子。

但是,胡老二进山去了。

镇东头的山民讲,他带着铁矛进山去寻那头咬死了他老婆的黑熊,几年来天天如此,可这次,胡老二恐怕回不来了,理由是胡老二进山每天晚上总是要回来的,可这次进山三天了还没回家,人们认为凶多吉少。

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全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求生去了,艾楠问他们这里有没有走失过一个小女孩,名叫麦子,人们都摇头,表示这里的孩子都像狗一样围着大人转,从没有小孩子丢失的。

刘盛看见艾楠脸上的迷茫,便安慰她说,山里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雾杉坪的人说在风动镇见过麦子,一定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上就是信口乱说的。

艾楠反对说,麦子长得很乖很特别,怎么会被人看错呢?不管怎样,风动镇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刘盛问镇东头的人家借了铁锹,来到903信箱的墓地挖起坑来。

他得尽快将老爸的骨灰葬了以便返程。

越野车停在镇上的小饭馆门外,刘盛扛着铁锹和艾楠一起去车上取骨灰盒,遇见万老板时只好将此行的目的讲了。

刘盛说还需要一个墓碑,不知道这镇上有没有石匠。

万老板直摇头,说是要找石匠做墓碑,离这里三十里路的山洼里有一个这样的工匠。

刘盛最后和万老板谈妥,由二愣子代为跑路,墓碑的价格加跑路费共是500元。

刘盛无奈,只得同意了,写了墓碑上的文字交给二楞了,让二楞赶快出发。

万老板掐指一算,说是凿刻碑文加往返路程,得用三天时间。

三天就三天吧,墓碑一立上立即返程。

刘盛一边挖土一边想,老爸也真是太固执了,死前立下遗嘱一定要葬到这里来,让做儿子的只得照办。

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老爸31岁参加三线建设,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魂归故里吧。

骨灰盒放进了坑里,洒下第一捧土时,刘盛的眼睛湿了,嘴唇抖动着,心里一定在说着什么话。

艾楠也想起了他老爸生前的样子,浓眉大眼,虽说老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气盛,刘盛就长得像他老爸。

她还想起了她和刘盛结婚的样子。

艾楠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让手中的土像细雨一样洒下,以表达儿媳的心意。

坟堆垒好之后,太阳钻进了一大片云层中,有风吹来,远远近近的青草显得迷幻。

香蜡冥钱都在车上,等墓碑立好后再来祭奠吧。

刘盛的视线从坟堆上移开,望着远处那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那是疗养院,老爸讲过他在这里工作时,每隔两三年就会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还要等三天,我们为什么不住到疗养院去呢?总之都是空房子,比镇上那些老鼠乱窜的房子好多了。

刘盛指着远处的房子对艾楠说。

艾楠表示同意,刘盛便让艾楠先过去看看,在那里等他。

他去镇东头把铁锹还了再赶过来。

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已经破败,但房子却完好无损。

艾楠走了进去,里面是四合院格局,院子里长着几丛高大的芭蕉,叶片宽大肥厚,高过屋檐。

院子正面和侧面皆有通道,艾楠从正面的近道走过去,眼前又是一个四合院,格局和前面那个院子一模一样,仍有近道向内。

艾楠这次选了侧面的近道,走过去仍是一个四合院,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芭蕉,这种迷宫式的建筑风格让艾楠心里发慌,她想赶快退出去了。

可是,接连穿几条通道,总是一模一样的四合院,她找不到出口了。

院子里寂静无声,刚才进入云层的太阳又出来了,斜斜的光打过来,照得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房子的阴影。

艾楠站在廊下不敢再乱穿,她怕越走越迷。

这时,她背后的一道门响了一声。

艾楠在惊恐中回转身,见一道双扇门正被风吹得半开。

她走近,从门缝里往屋内望了望,里面的布置完全是医院手术室的模样,屋中央还摆着一张手术床,艾楠三年多前经历过这场景的。

这是间手术室明确无误。

艾楠后退了两步站到院子里,这里不是疗养院么?哦,对了,疗养院总是附属有医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为手术室找到了解释,艾楠心里还是害怕。

她赶快从近道跑进了另一个院子,人还没站稳,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咳嗽。

谁?谁在那里?艾楠本能地大叫。

一声门响,一个精干的老人出现在对面的房间门口。

这不是徐教授吗?昨天晚上刚到风动镇时,在小饭馆里遇见过的。

教授,是你啊?艾楠惊魂未定。

徐教授也有点惊讶:怎么,你们也住到这里来了?艾楠说正准备住过来,镇上的房子老鼠太多了。

徐教授说住这里好,并让艾楠进他房里看看。

这是典型的疗养院房间,有床和衣柜,还有卫生间,只是洗澡的喷头没有水出来,教授说都废掉了,不过这里有更好的洗澡的地方,疗养院后面的崖下一处温泉,好极了,难怪疗养院当初建在这里。

艾楠心里踏实下来,有教授这样的人作邻居,在这里住3天也不会太难受了。

摄影家呢?艾楠想起了与教授一同喝酒的那个络腮胡男人。

今天一早,就开着他的那辆破吉普车走了。

他出山后先到成都,将借来的车还了,再飞回他的北京去。

徐教授赞赏地说,这些搞摄影的,为创作真舍得花代价。

哦,你们找着合适的房间了吗?艾楠摇摇头:我刚进来,每个院子都一模一样,已经昏头了。

那就住蓝墨住过的房间吧。

教授说,哦,蓝墨就是那个摄影家,他的名字挺书香气的,是不是?摄影家住过的房间就在教授隔壁,艾楠走过去看了看,刚住过人的房间就是叫人放心一些。

哦,我得出去接一下刘盛。

艾楠突然想到刘盛会找不到这里的。

但是,我不知道出去该怎么走?徐教授告诉她,进入每一个四合院,选择向东的通道,就可以一直走到外面去。

在这里,主要是要选择方向,不然谁也会迷路的。

教授略带得意地说。

这办法真灵,艾楠穿过几个院子后果然走出了疗养院。

她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山坡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刘盛怎么还没赶过来呢?突然,她听见了院内有叫声。

侧耳一听,正是刘盛在里面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叫声非常惊恐,仿佛有怪物扼住了他的喉咙一样。

08.这座迷宫似的疗养院究竟由多少个四合院组成,徐教授说攀上旁边的山上一望就知道了。

他说从高处望下来,疗养院像一个大棋盘,方方正正的格子一共有32个。

在若干年前903信箱兴旺的时候,这片建筑群具疗养院、医院和招待所三种功能。

为什么不建楼房而建成全是平房的四合院结构,徐教授说也许是由于对历史上那场大风的恐惧,虽说一百二十年来没发生过那种拔树推房的大风了,但在这风动镇的地盘上,谁敢说那风就不会再来呢?903信箱完全搬走不过十来年光景,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就都坍塌了。

这都是一些软风造成的。

徐教授强调说,这里的风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所有的草和树枝指向同一个方向,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这些像被使了定身法的草丛树林绝不会倒向另外的方向。

还有,这些四合院的门窗大多被损坏了。

徐教授对坐在他房间里的艾楠和刘盛说,但你们发现没有,只有向东的门窗保持完好,这说明只有这个方向没有风来,其余3个方向都轮流处于风口,门窗都乒乒乓乓地被打坏了。

所以,毒蛇也溜进来了……刘盛心有余悸地说。

刚才,他进这里来找艾楠时,也在四合院的连环套里迷了路。

他无意中走进一个房间,猛然看见一条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毒蛇正从窗台上滑进来。

他的背脊猛然发冷,触电似的弹出房间站到院子里,大叫起艾楠的名字来。

这里确实有不少蛇。

徐教授平静地说,好像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似的。

但是,比住在镇上的空房子里好多了,那里老鼠横行,叫人根本无法入睡。

至于蛇嘛,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一般不会主动向人攻击。

况且,万老板还给了我一件东西。

徐教授拿出了一瓶雄黄酒来,他说只要将这酒洒一些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蛇就会远远地避开而行了。

刘盛和艾楠都松了一口气,有了这退蛇法宝,在这里住两三天便没有任何担忧了,只等二愣子将墓碑带回来立上坟头,然后便可以顺利返程了。

况且,有徐教授为伴,住在这里也显得有人气。

徐教授住在这里十多天时间了,可老板说他来这里考古的,徐教授听后笑了,他说他是教中文的,对考古一窍不通,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些化石罢了。

徐教授已六十二岁了,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丝。

他拿出两片薄薄的石片给艾楠和刘盛看。

第一块石片中有一条小鱼,第二块石片上有一只蜜蜂,它们都形象生动,似乎不经意掉进石头里被封存起来了。

教授说这是多年前他的一个学生送他的,这学生的父亲原是903信箱的职工,这两片古化石就是他父亲在风动镇附近的山里发现的。

徐教授一直就想来这里看看,一直到现在闲了下来才终于成行。

别小看这些化石。

徐教授用手指轻轻拂着石片说,它们存在的历史以亿年计,比恐龙时代还早。

当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地球上天翻地覆,这已是人类还无法抵达的秘密。

艾楠和刘盛对这两块化石惊叹不已,徐教授很快将化石放回了一个精致的木盒中,木盒中还放着干燥剂,看得出来,这宝物他是不轻意示人的,关于化石的价值,徐教授说它是无价之宝,如果落入俗人之手,一块化石换一部现今世界最豪华的轿车当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刘盛惊叫起来。

应该是这样吧,徐教授说,我也是听人讲的。

这样的古化石究竟值多少价,没人估得出。

你这次找到新的化石了吗?艾楠好奇地问。

徐教授摇摇头。

不过他表示还将继续找下去,刘盛当场表示愿意陪教授去山上转两三天,教授欣然答应,他说他正愁没有一个伴呢。

人的命运改变常常来自于偶然尤其是当你脱离了常规生活形态以后,这种偶然就像夜空的流星一样注定要出现,让你猝不及防。

本来,来到风动镇的第二个傍晚,艾楠和刘盛可以一身轻松地只等返程了。

刘盛之父的骨灰已经葬下,三天后墓碑一到立上坟头就可走人。

没有找到的胡老二也主动出现了,他犹豫再三后也答应去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房间,取几根头发让刘盛带给他住在峡谷里的大哥。

胡老二是在暮色四起时走进镇里来的。

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皮肤很黑,穿着布褂布裤,肩上扛着一支长长的铁矛,矛尖上挂着几只野兔,这形象,极像《水浒》里的某一个猎户。

胡老二出现在青石板路上时,万老板最先看见他,立即告诉正在和徐教授喝酒的刘盛说,你要找的胡老二回镇上来了。

这个进山三天三夜未归的人还没有被熊吃掉,刘盛赶紧跑出去和他打招呼,并把他大哥要他办的事告诉了他,刘盛看见他的眼睛中有恐惧闪过。

刘盛回到小饭馆时对艾楠说,他同意了。

徐教授放下酒杯望着刘盛,为他认识这镇上的人感到好奇。

我听说过这个胡老二,徐教授说,为猎杀一头黑熊已追踪三年了。

我想他对山里的路径一定很熟悉,如果能请他带路,我们去找化石时一定方便得多。

这是个好主意,刘盛表示等今晚胡老二送东西来时,和他谈一谈这个想法,并且,带路费都不用给,总之他也同时在寻黑熊,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只是同路而已。

刘盛只有等墓碑的三天时间,但愿这三天能有奇迹发生。

化石,上亿年的鱼和蜜蜂,刘盛觉得能得到这种罕见之物是父亲的保佑,因为是父亲的灵指引他来到这个叫风动镇的地方。

刘盛和徐教授碰杯喝酒,两人的眼睛都有些发亮,坐在同桌的艾楠对此事有点似懂非懂,心里想着的是胡老二晚上就会送来那个死老太婆的头发,她觉得一切荒唐透顶,自从驾车进入这云遮雾障的山中,遇见的事一件比一件难于解释。

小饭馆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想起了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真的,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她的小嘴唇叫出的妈妈的声音传到了昨夜的月光下……这时,一辆旧吉普车驶进小镇,在小饭馆门外停下。

今早就已离开这里的摄影家蓝墨又返回来了,这个络腮胡的男人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山体滑坡了!出山的公路被阻断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呀?艾楠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颤。

出不去了。

只有万老板不惊不诧,山体滑坡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关系,你们在这里顶多住上一个月,公路局会把道路打通的。

一个月?怎么行?艾楠和刘盛几乎同时吼了起来。

万老板说这里又不是交通要道,能有人来疏通就不错了,摄影家表示他无所谓,在这里多留些日子,也许还能拍到一些好照片呢。

时间表的改变往往是命运的暗中安排。

艾楠、刘盛和徐教授、摄影家一行四人出了小饭馆向镇西头走去时,天已完全黑了,街道两旁的空房子里传出老鼠的吱吱声。

这是一座空城,老鼠在上百间黑暗的房子里吃什么呢?艾楠纳闷地想真的是啃柱子和房梁吗?整个镇中心只有万老板的小饭馆有人烟,难怪万老板养了三只大猫来镇守城池。

三只猫,有一只黑色的连万老板也觉得有点可怕,夜里它从阁楼上溜下来,暗黑中只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

如果这黑猫爬上屋顶叫个不停,风动镇准会出事,三年前,胡老二的老婆被黑熊咬死,那猫就在屋顶上叫了很久,而胡老二是第二天才得知这个噩耗的。

另外两只猫要温顺得多,万老板分别叫它们大黄和小黄,尤其是大黄,年龄大了,经常躺在碗柜边眯着眼,一动不动中保留着一点虎的懒散和威严。

来风动镇的外来客一年比一年少,万老板觉得这个镇很快要风化掉了。

这个夏天,至今为止就只有四个人来到:一个找古化石的教授,一个摄影家,一对来此葬亲人骨灰的夫妇。

万老板在小饭馆门外目送着他们向镇西头的疗养院走去,突然觉得正在开始的夜格外冷清,也许,是二愣子不在身边的原因,蕨妹子和那一群汉子两天没来这里吃饭了,也许是又外出了没赶回来吧。

万老板开这个饭馆纯粹为了消除寂寞。

白天还好办,有采药人三三两两的来交货,晚上就只有独守空镇了,万老板的老婆在成都市场上有一个药摊,每月她派人来这里收一次货,顺车带一些食品和日用品来,万老板和二愣子用一些,也卖一些给方圆一带山民和过客,每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万老板便赶回成都去,次年开春后再进山来,这种日子,倒也逍遥。

重要的是,万老板觉得找到百年人参的日子正一步步逼近。

小镇的街道上已填满朦胧夜色,走出饭馆的四个人早已看不见了,万老板站在阶沿上伸了一个懒腰,正要进门时突然听见了房顶上的猫叫。

咪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已爬上房顶,它的不祥的叫声让万老板打了一个寒噤。

09.当天夜里10点过,艾楠和刘盛住的房间外面,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在这之前,艾楠的心情曾放松过好一阵子。

虽说回到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的四合院时有点紧张,但毕竟是四个人一起来,大家下意识地高声说着话,也不觉得害怕了,尤其是刘盛从车上带下来的那支手电筒,将连接四合院的通道照得雪亮,大家明确无误地很快就到了教授和摄影家住的那个院子。

摄影家首先开了屋里的灯,大家进到了屋里。

这深山里能有电照明,还是托903信箱的福,这工厂当初迁来时,高压线也随之架进山里来了。

艾楠的心情好转是从看照片开始的。

当时,刘盛和徐教授聊着明天上山去找古化石的事,摄影家见艾楠无聊,便拿出数码相机让她看存录在里面的照片。

摄影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发现。

摄影家说话时络腮胡随之动荡,颇有艺术家的感觉。

镜头可以发现世界的多样性,生命的复杂性,说到底,是发现我们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说这些话时艾楠并没在意,她正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一张一张地欣赏他的作品。

有山中的怪石,老树桩上抽出的嫩芽。

从各个角度拍摄的风动镇景观,接着,照片上出现了人物,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子,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式长裙,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让艾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摄影家指着这张照片说:看不出来吧,她可是风动镇土生土长的姑娘,人称蕨妹子。

可她一点儿也不像山妹子的样子?艾楠疑惑地说。

摄影家说这是她跳舞时的装扮,如果你在镇上遇见她,见到的保准是一个地道的山里姑娘。

蕨妹子是个孤儿,16岁那年被一个马戏团带走,两年后她和马戏团里一个叫黑娃的汉子一起跑回了风动镇。

这对小情人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学种玉米和养几只羊为生,后来发现山那边的铁路上,能很轻松地从货车上掀下一些物品来卖,于是,他们便团聚了山里的七八个汉子一起干起了扒车的营生。

这不是盗窃吗?艾楠惊讶不已。

摄影家说在这穷山僻壤,不要说盗窃,就是抢劫也曾是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之一,古书上就不是有留下买路钱的故事吗?我拍下她的照片,其意义是复杂的。

你看,她穿的裙子就是从火车上掀下的货物之一,另外还有冰箱、电视、胸罩、牙膏等等。

天很黑,爬上车的人也看不清楚,往往是掀下几箱货物了事。

蕨妹子和那群汉子也住在疗养院里,在最南边的那个四合院。

这两天没看见人,估计又是到山那边的铁道上去了。

他们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一到晚上就喝酒、唱歌、跳舞、蕨妹子在马戏团学过舞蹈,她的舞蹈感觉特好,摄影家说他给她拍照时,自己并没有喝酒却感觉有点醉了。

摄影家的讲述连刘盛也听得入迷,徐教授已回到他的房间休息去了,摄影家一边收起相机一边说:等蕨妹子回来,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他们不会抢我们的东西吧?我的那辆越野车可是新买不久的。

刘盛担心地问。

摄影家拍着胸口说不会,他们对人很友善的,不会抢人害人。

艾楠说蕨妹子其实可以走正道的,到城里去参加演出团体不好吗?摄影家说她不可能那样,当初她是被人贩子骗去马戏团的,在那里像奴隶一样过了两年,她之所以逃跑回风动镇来,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

当初,徐教授建议艾楠和刘盛就住宿在摄影家房间的,由于摄影家已经返回,他们只好另寻房间了,不巧的是这个院子里另外的房间里都没有床,最后只好在相邻的四合院里找到一个有床的房间,刘盛从徐教授那里要来了雄黄酒,在门前屋后都洒上一些,防止有蛇溜进来。

院子里照例有矮树丛和两株高大的芭蕉,如果不是空旷得让人害怕,其实是很幽美的。

摄影家陪着他们收拾好房间才告别,临走时说有事叫一声,两个院子就一条通道连着,高声叫一下大家都能听到。

艾楠躺在床上,感到一阵其名的轻松。

本来,出山的路被滑坡堵住了,曾让她焦急得发疯,为什么现在反而轻松了呢?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突然为轻松一下自己找到了理由。

几年来,她确实太累了,每天脑子里装满的全是保险公司的客户、客户,还有几十个业务员让她管理着,她买了跃层式住宅,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卧室,对其余的房间一直都有陌生感,客厅里永远有女佣魏妈在那里看电视,她没时间在任何地方停留,除了睡觉,她永远处于工作状态中。

刘盛抱怨说,她已将家当作匆匆来去的旅馆了。

可是只能这样,身居上海其实不只是上海,在今天不这样干行吗?现在好了,山体滑坡出不去了,慢慢等着公路疏通吧。

她就不应该轻松一阵子吗?房间里已关了灯,她感觉到刘盛侧过身来,正在寻找她的嘴唇。

她主动配合了一下,他们吻住了。

很久以来,艾楠少有这种心情。

她有些歉意地伸手抱住了刘盛,她感觉到他有些意外激动。

这时,黑暗中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谁?刘盛坐起身紧张地问道。

是我。

摄影家说你们住这里,我送东西来了。

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是胡老二。

刘盛开了灯,穿上衣服后走出门去。

他再进屋时,手上拿着一个火柴盒。

那东西送来了?艾楠紧张地明知故问,她不敢说出头发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让她恐惧,她要避免那个死老太婆的脸浮现出来。

送来了。

刘盛的回答也避开了那个可怕的名词。

他将火柴盒放在床头柜上。

不行,放远点!艾楠吼道。

刘盛将火柴盒移到靠窗的小桌上。

最好不要放在这间屋里。

艾楠请求道。

刘盛想了想,将火柴盒放进了卫生间里,并且将卫生间的门关上。

他们关了灯继续睡觉,艾楠的思维却老想着那火柴盒里的头发,一小团已经失去光泽的灰白头发,它是从一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头上取来的。

刘盛在暗黑中抱住了艾楠,她推开了他。

你做的事让我心烦。

她说,一点头脑也没有。

帮别人一点忙嘛,也没什么。

刘盛辩解道。

艾楠坐了起来:帮忙?你还不是就想省去50元推车费,才答应帮那个胡老大带这鬼东西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能治好他儿子的痴呆症?真是鬼迷心窍!省钱有什么不好?刘盛也有些恼怒了,咱们又不是拥有千万亿万的大老板,就挣这么点钱,不省行吗?那你买车干什么?艾楠反驳道,几十万呀,省下来不好吗?你早有车了,我不该有一辆吗?刘盛真的发火了,挣了钱,不买车买房干啥?对,你挣得多一些,我发誓,我会赶上你的。

嘘,不要和我吵架。

艾楠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担心旁边院子里的教授和摄影家听到吵闹声。

谁和你吵了?刘盛嘟哝着转过身睡去。

艾楠也闭上眼睛,但老是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里传来难以名状的声音,像一双布鞋在水泥地上走动。

艾楠的身上出了冷汗,她推醒刘盛,凑着他耳朵告诉他卫生间里有奇怪的声音。

刘盛屏息听了听,然后开了灯,大声地咳了两声嗽,然后向卫生间走去。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一个可怕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墙角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没有躯干只有头颅的人,披头散发,看不见面孔!刘盛发出惨烈地大叫,这叫声让坐在床上的艾楠差点昏死过去,她想跳下床逃跑,可身子僵硬得动不了,只有嘴里发出了一声救命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