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离疗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温泉,泉水是从崖壁的裂缝里弯弯曲曲流下来的。
泉眼在哪里没人知道。
也许是源远流长,温泉在崖壁下积成一方水塘时已几乎没有多少热气。
但这样更让人舒适,泡在齐腰深的水塘里,头上是覆盖着崖壁的灌木,将塘里的水也映得绿汪汪的。
此时是早晨9点过,太阳已经出来,但山谷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摄影家光着身子泡在水塘里,他喜欢在早晨沐浴,他认为人睡了一夜后身体中积满了浊气,需要用水冲去后才能重获清新。
尤其是在这样的山谷之中,他躺在水边闭上眼时有天堂依稀可辨的感觉。
在这里已经呆了半个多月了,摄影家本来是准备昨天出山的。
可是山体滑坡将公路堵住了,他留了下来,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差点漏拍的题材,这就是镇东头死去三年而不腐的老太婆。
他早知道这件事,可怎么就没想到拍摄下来?可见创作是有盲区的,要不是昨天半夜刘盛和艾楠房间里发生的可怕事件,他仍然不会想到拍摄这具神秘遗体的。
摄影家从水里出来,一丝不挂地坐在冒出水边的光滑石头上。
他是中国最逍遥的人了,虽已年届不惑,但无家无室,常年辗转于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先是长江源头、黄河源头等,后来发现凡是被镜头反复扫描过的地方不是他的艺术归宿。
他脱离了一般摄影者的路径而独闯世界,他游走于深山僻地,坍塌了的寺庙、与世隔绝的人家等成了他镜头捕捉的对象。
在黄土高原,他让一个牧羊女作模特,背靠粗糙的岩石拍下了一幅****作品,这幅作品犹如天籁,让艺术圈内及圈外的人都过目难忘,曾获得过全国摄影大奖。
摄影家浪迹天涯,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蓝墨,居住地为北京。
他在京城拥有两套住房,是他先后辗转工作于两家国有单位分配给他的,后来住房改革时,出了一小点钱便买下了,五年前他辞了职,浪迹天涯的经费便靠这两套住房的租金。
所以他现在回到北京,还只能住在父母家。
他父亲是一个画家,对他丢掉画笔热衷于摄影一直耿耿于怀,父母对他的第二个不满便是他一直未婚,他父母认为一个人不传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失职。
但是他们不知道,摄影家自端起镜头的那天起,拍摄出经典作品的梦想就已经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金钱富贵成家养子在他眼中完全是别人的生活。
他是谁?他是为艺术而生的蓝墨。
他的作品留下来,将具有徐教授要找的化石那样的意义。
水塘附近传来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撩拨树枝的声音。
摄影家中断了遐思,站起身往通住水塘的小路望去,原来是同住在疗养院的艾楠正向这里走来。
摄影家赶快蹲下身去穿上短裤,然后站在水中继续沐浴。
喂,你好,你看见一个孩子从这里经过吗?艾楠已经站在水塘边,对着摄影家神色慌张地问道。
孩子?摄影家感到莫名其妙,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孩子。
艾楠说她刚才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房门是开着的,她无意中抬头看见一个孩子在门外闪了一下,她略微迟疑后追出房门一看,孩子已跑掉了,院子里只两株芭蕉和半人高的草丛在风中动荡。
她一口气跑出疗养院,抬头向远处的山坡张望,刚好看见一个孩子的背影钻进了矮树丛,她看得非常清楚,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碎花连衣裙,这身影她非常熟悉,正是在路上搭车后又走失的麦子。
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麦子,艾楠向摄影家解释说。
摄影家对艾楠所讲之事非常吃惊。
但是,刚才这里肯定没有任何人走过。
这水塘周围安静得树叶落地都能听见,一个孩子跑过不可能没有声音。
但艾楠肯定地说麦子是跑向这里来的。
也许,是你的眼睛看花了。
摄影家望着艾楠说,昨天夜里的事吓得你昏了头吧。
昨天夜里,艾楠一声救命的大叫,惊动了住在隔壁院里的摄影家和徐教授。
二人跑过去一看,艾楠正在床上蒙着被子发抖,刘盛也脸色煞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卫生间。
摄影家和徐教授进了卫生间,开灯后看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墙角的一块砖头上放着一个火柴盒,旁边倒立着一个拖帕。
二人等艾楠和刘盛平静下来,艾楠说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是刘盛面对卫生间的惨叫声使她吓得掉魂,因为她知道卫生间里放着死老太婆的几根头发。
而刘盛说,他看见卫生间的墙角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摄影家和徐教授当即分析,那披头散发的人便是倒立在墙角的拖帕。
摄影家说,黑暗会欺骗人的眼睛,我是搞摄影的,我知道什么叫错觉。
虚惊一场,你们尽可以放心睡觉吧。
事情过去了,摄影家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却想到,这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让人们如此敬畏,甚至用她的头发都可以治人的痴呆,何不将她的尊容拍摄下来,定是少有的摄影作品。
刚才,摄影家泡在水塘里时还想着这事,他知道拍摄死者是这一带山民的禁忌,那么,只有夜里去**了,而他还不知道老太婆的住宅,也许得请艾楠带路才行,她说她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房子。
现在,艾楠出现在水塘边,也许正可以谈谈这件事。
绝对没有孩子跑过这里。
摄影家重复道,你昨天夜里受了惊吓,今天头昏眼花是正常的。
不,我不会看错。
艾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坐在石头上,将一双脚浸在了水里。
她穿着一件很休闲的白色吊带裙,黑发束在脑后,像一个邻家女孩。
她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在摄影家的眼中也不过25岁左右的年龄。
可是她说她今年30岁了,现在城里的女人,让人越来越难判断年龄。
摄影家继续给艾楠分析说,她看见的孩子很可能是幻觉。
首先,镇东头农家的孩子就不会跑进疗养院去,因为大人们都警告过孩子,说是疗养院的空房子里有蛇。
另外,她发觉门外有孩子闪过时对那孩子的衣服颜色没有印象,而她望见山坡上的孩子穿着红色碎花裙子,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在门外闪过时她就应该看见红色。
你的分析也许有道理。
艾楠叹了口气说道,屋里放着死人的头发,让人一夜也没睡好。
摄影家趁机接住这个话题,大谈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给人们带来的敬畏感,接着便谈出了他的摄影计划。
不!不行。
艾楠恐惧地说我们当时是去村东头找胡老二,无意中闯进那座房子的,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具骷髅,都被风干了。
我不去,你实在要人陪,让刘盛带你去吧。
刘盛不是进山找化石去了吗?摄影家说。
今天一大早,他就看见刘盛和徐教授出了疗养院,他们还带着帐篷,说是这次有胡老二带路,也许可以走得远一些,在山中住一夜也不在乎。
你等着刘盛回来再说吧。
艾楠拒绝得很彻底,摄影家也不再坚持,女人总是胆小一些,让她夜里去那个恐怖的地方,实在勉强她了。
下午,摄影家独自去镇东头转了一圈,他没带相机,以防有人警觉到他的拍摄计划。
他打听到了老太婆的房子,在一处山坡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快要坍塌似的瓦屋,门窗紧闭,像闭着眼的死人。
摄影家向那房子走去,刚到门口时便被从后面赶来的山民拦住了。
他们说外来人不可以进屋的,老太婆已是他们供奉的神灵,外来人进去会冲犯了她。
摄影家只好退回。
傍晚,刘盛和徐教授没有回来。
摄影家和艾楠一起去万老板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时,面对空荡荡的四合院,艾楠主动邀请摄影家去她的房间坐坐。
我怕。
艾楠说,同时望了一眼降落在院子里的夜色。
摄影家说他下午顶着太阳去镇东头探访,出了一身汗,需要先去水塘洗洗才行。
艾楠无奈地说,那我也去。
她进房间取了游泳衣,和摄影家一道走出疗养院向山坡走去。
月亮已出来了,但还不太亮,山野里一片朦胧。
突然,从水塘方向传来一阵阵水声。
水塘里有人。
艾楠惊恐地说。
不会吧。
摄影家也有些疑惑,这地方鬼都没有一个,谁会在那里洗澡呢?二人钻进了水塘边的矮树丛,从树丛的缝隙中里见了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
她披散着头发,**尖挺,轻盈的身段在水花浇溅中像一个山中的精灵。
www.xiAoshuotxT.cOMt xt 小 说 天 堂第1111.月光照着山野里一顶帐篷,刘盛和徐教授已在帐篷里睡着了。
帐篷外面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堆,有未燃尽的树枝在冒着缕缕青烟,仿佛是月光下的一个祭坛。
胡老二睡在悬在半空的吊床上,在两棵树之间,这张用粗绳编织的绳网已经伴陪胡老二三年时光了,在追杀黑熊的山中他用它露宿。
三个从风动镇出发的男人在山中攀援了一整天,现在睡在大山的皱褶里,月光安抚着他们的野心和渴望。
这是天脊山,它将风动镇安置在谷底,自己却无限升高,在海拔5000米之上,便是终年积雪的山顶了。
由于气候恶劣,这些冰雪上至今还未留下人的脚印。
如果有神站在山顶往下看,他会发现在雪线以下,树木逐渐由针叶类变为阔叶类,而在半山腰以下,现在正是夏季,睡在帐篷里的两个男人正出着闷汗,因为他们怕蛇溜进来,将帐篷封得太死了。
刘盛在闷热中嗅到了血腥味,他探头一看,山崖下有一辆汽车的残骸,旁边躺着鲜血淋淋的艾楠。
她死了,刘盛悲痛欲绝地想大叫,嗓子却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这时,他望见山崖下面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老太婆走到艾楠身边,轻飘飘地将艾楠扶起来,然后将艾楠背在她的背上,一步一步向一片密林走去……啊———一声大叫终于从刘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醒了,将睡在帐篷里的徐教授也惊醒得坐了起来。
他给教授讲刚刚做的噩梦,两人的额头上都沁着汗,徐教授建议到帐篷外呆一会儿。
外面凉爽多了。
月色朦胧,除了周围的树木和岩石依稀可辨外,整座天脊山仿佛被月色蒸发了。
你很爱你的妻子。
徐教授替刘盛解释他做的梦。
所以你时刻担心着她的安全,才会做那样的梦,这种梦释放着你内心的紧张。
是吗?刘盛望了一眼这个年过六旬的长者,车祸现场倒是我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印象,可是,那个老太婆出现在梦里是什么意思呢?她就像一个鬼要将艾楠背走似的。
这还不清楚。
徐教授拿出香烟,递给刘盛一支后说,风动镇那个老太婆呗,昨天夜里不是还吓得你和艾楠在房里大呼小叫的。
刘盛感到背脊发冷:从这个梦看,艾楠会受到伤害吗?别迷信了。
徐教授吸了一口烟,烟雾搅乱了他脸上的月光,虽然你们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屋里,还要了她的几根头发,但不会有什么祸事的,别听信当地人的话,说什么外来人冲犯了死老太婆会惹祸上身。
但是,这老太婆死了三年为何会死而不腐呢?刘盛说完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吊床,似乎要唤醒睡在阴影中的胡老二也来参加讨论心里才踏实。
胡老二昨晚送头发来时对刘盛说,他进老太婆房子后是先在堂屋里烧了一炷香的,他说老太婆也许不会怪罪他要了她的几根头发。
此刻,睡在吊床上的胡老二并没有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
这个一心复仇的汉子正在积聚体力,以便随时挑战那头咬死他老婆的黑熊。
三年了,他关闭了铁匠铺,除了在坡地上种点玉米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仇的寻觅中。
徐教授到底是教授,他对老太婆死而不腐的解释是,首先老太婆的胃肠很干净,据说她死前一个月就没怎么吃东西了;其次是她的住房在一个干燥向阳的坡上。
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死后逐渐成为干尸并不神秘。
这就像化石一样,上亿年了,你说那些鱼和蜜蜂为何还保存在岩石里,这里面各种因素可多了。
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徐教授说起化石来就没个完,完全忘记了月光下的刘盛正忐忑不安地惦念着艾楠的安全。
昨天早上他出发时艾楠还没起床,只迷迷糊糊地问他进山去多久时间,他说无论能否找到古生物的化石,就去两天时间,因为两天后二愣子就会送她老爸的墓碑来,他一定得赶回来的。
想到刚才的噩梦,刘盛开始后悔不该将艾楠一个人留在风动镇。
天亮以后,这三个淹没在大山中的男人继续上路。
刘盛背着折叠好的帐篷和干粮走在最后,前面是徐教授,他背着水壶和挎包,挎包里装着小铁锤和凿子,都是用来敲打岩石的工具。
再前面是胡老二,他扛着长矛的身影像是来自某个部落的土人。
他们没再往上走,而是开始在山腰地带迂回前行,因为刘盛要求今天天黑前得回到风动镇去。
徐教授却意犹未尽,他说他以前一个人上山从未走过这么远,他觉得再往上走一走,也许就可以发现古化石了。
徐教授的体力让刘盛吃惊。
62岁的人了,头发已开始斑白,但身架却硬朗得很,他有时用手拍拍刘盛的肚子说,人到中年,你得加强锻炼哦,把这已经有点凸起的肚子练下去才行。
看你,气喘吁吁的,还不如我这老头子。
徐教授虽说是文人,但在探究古典文化时却迷上了太极拳,二十多年来,他每天必练这一种神秘拳道———起势,丹田深吸,屈腿,双手做抱球状,转身,双臂划动,野马分鬃,白鹤亮翅,一招一式,天地间顿感风生水起。
昨晚在帐篷外,刘盛看过他的表演,第一次对这种本不在意的古老拳道有了强烈兴趣。
他想,再干十年,积下钱买下独立别墅后,在花园里打打太极一定很过瘾。
当然,如果这次能找到古生物化石,那别墅就可以提前到来了,无价之宝的古化石,多弄几块换一座别墅还不容易,想到这里,刘盛的心猛跳了几下,到那时,艾楠也不用成天就想着客户了,在别墅里做个温柔的主妇多好。
到周末宴请客人,她穿着高贵的长裙光彩照人中映衬出别墅男主人的尊贵。
刘盛在山道上晃悠着,徐教授的一声喊叫让他回过神来。
我们得往那边去!徐教授指着不远处的岩壁说。
那是一堵青灰色的岩壁,徐教授讲过,这种岩壁极可能藏有古化石。
它是一种积层岩,结构像千层饼一样,民间俗称它万卷书。
对这种岩石不需用铁锤和凿子,只要用手一抠,它就会掉下一层。
而嵌在其中的古生物就在这石片上,已经与石结为一体。
刘盛感到眼前一亮,那堵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岩壁就在头上不远的地方。
但是,怎么走过去呢?胡老二,你得指一下路才行。
胡老二光着上身,皮肤黑亮得像抹了油。
他望了一眼山的走势和灌木丛,两片厚嘴唇只吐出3个字:跟我来。
要接近那堵岩壁没有路,他们抓住树根草叶慢慢往上爬,还好,爬上岩壁时还有站脚的地方。
徐教授像啄木鸟那样用小锤在石壁上敲了敲,又将脸贴近岩石端祥了许久,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们继续下山,但并不是从昨天上山的路原路退回,而是另选了一个下山的方向。
这样,无论是对于发现古化石,还是发现黑熊,都多了一种机会。
但是,刘盛已经察觉到,徐教授和胡老二在选择山道时常常出现争执。
徐教授喜欢往有陡峭石壁的地方去;而胡老二则倾向于较平缓且有树林的地方,因为黑熊在那里出没的可能性较大。
同样的情况是,徐教授的眼睛老在裸露的岩石上溜来溜去;而胡老二则常弓着腰,在草坡小道上寻找着黑熊的足迹或粪便。
徐教授对刘盛嘟哝着说,下次再上山,不用让胡老二带路了。
人各有志,这样同路是很别扭的。
教授说只要有刘盛为伴,他们可以走很远的。
没想到,教授想和胡老二分开走的想法立即变成了现实。
胡老二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黑熊的粪便,他俯下身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眼睛中闪出兴奋的光。
是黑熊留下的粪便!他说黑熊刚经过这里不久,他判断出黑熊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
这样,他们分手了,胡老二扛着长矛走上了另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
分手时刘盛将干粮袋抛给他,他伸手接住,对刘盛和徐教授笑了一下,那神态仿佛一个即将走上角斗场的勇士。
那头黑熊要倒霉了。
徐教授对刘盛说,他寻了它三年,就是要结果它的性命。
据说,三年前胡老二在山上找到被黑熊咬死的老婆的尸体时,当场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对山发誓说要杀死那头黑熊。
这一带就这一头恶名昭著的黑熊,不少山民都被它惊吓过,以至于上山的采药人都带着一根铁棒,说是有软乎乎的毛掌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千万别回头去看,你一回头刚好就让它咬住你的咽喉了。
此时的办法是,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看也不看对着后面反手就是一铁棒打去,然后迅速逃离这头黑熊。
可惜的是,胡老二的老婆不懂这些,这个山妹子嫁到风动镇来不过10多天,新婚的被窝都没睡热她就上山采药了。
她太贤惠,想给胡老二分担一点生活,她死得太可怜了。
因此,当徐教授提醒胡老二,猎杀黑熊违法时,胡老二硬着脖子说,以命抵命,天经地义!和胡老二分手后,刘盛跟着徐教授下山。
所谓山道,其实就是采药人踩出的一些痕迹,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杂草灌木中。
你能找到下山的路吗?刘盛有点担心。
徐教授表示他上山许多次了,已经有了经验,让刘盛只管放心,天黑前赶回风动镇不会有问题。
太阳已经隐到乌云中去了,气候已变的山中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12.下午,有几团乌云从风动镇上空飞过,但并没下雨,就像天上有撑着黑伞的过路人,俯瞰了风动镇一眼后,便匆匆往山上去了。
摄影家对艾楠说,这雨下到山腰里去了。
万老板却说,这黑云掉到风动镇是雨,掉到山上去便是鬼魂了。
艾楠想笑,这个药材商真是有点邪乎,也许是听多了挖药人从山里带来的古怪传闻的缘故。
当时,艾楠、摄影家和万老板正站在疗养院外面的斜坡上,抬头时便看见几团飘飞的乌云。
万老板正收购到几条上等的虫草,他赶快请摄影家拍照———将虫草放在石头上,以天脊山为背景拍摄下来。
万老板说这种虫草价比黄金贵,拍张照作个纪念。
不过,万老板很快又表示这不算什么,等他收购到百年人参,他不仅要为其拍照,还要宴请风动镇能见到的所有人。
他说他在这里等了七八年了,他的这个梦一定能圆。
摄影家拍着万老板这个干瘦老头的肩说,如果能找到百年人参,他就是离开了风动镇,也会从任何地方赶回来庆贺。
他还说他对徐教授也作过这种承诺,所找到的古生物化石也将成为他的静物摄影作品。
他们该回来了。
艾楠望着神秘游走的乌云,为进山已两天的刘盛和徐教授担起心来。
然而,一直到天黑,疗养院静寂的四合院里没有归来者的脚步声。
摄影家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和芭蕉对屋子里的艾楠说:你别着急了,他们有胡老二带路,不会出事的。
此刻,摄影家有点心烦意乱。
他一边安慰着艾楠,一边构想着自己的摄影作品。
这将是一幅惊世骇俗的作品,其灵感产生于昨天晚上,当一个完美的女性身体在水中出现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死而不腐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他想如果时光退回去六十年,那个已经干枯的老太婆不正是现在水塘中那个丰润的模样吗?这一刹那间的创作灵感是一种电石火光,摄影家看见了一个鲜活的年轻女体和那具干尸并排躺着,这幅画足以震撼人的视觉和心灵,这将是一幅不朽的摄影作品。
然而,他怎么实现这幅作品呢?找水塘中那个女人来协作拍摄行吗?摄影家立即作了否定。
昨天晚上,当他和艾楠从树丛中看见水塘中那个沐浴的女人时,他很快辨认出这人正是蕨妹子,她和那群专扒火车的汉子从山那边的铁路上回来了。
摄影家赶快拉着树丛中的艾楠往后撤。
如果蕨妹子发现了他偷看她洗澡,不宰了他的头也会割掉他的眼睛的。
请她作模特和死老太婆拍摄作品,简直是不要命的想法。
现在,疗养院里迷魂阵似的四合院正在进入黑夜,蕨妹子和那群汉子在最南端的那个院子里一定又要饮酒作乐了。
他们拍着手用山里人的噪音唱歌,蕨妹子跳舞,像一团火,这个从马戏团里逃回风动镇的山妹子喝了酒就爱跳舞。
你在想什么呢?艾楠从屋里出来,对坐在屋檐下的摄影家问道。
刘盛和徐教授天黑了还没回来,摄影家只好来陪着惊恐的艾楠。
他坐在屋外是为了构思他的作品。
我在想,风动镇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滑坡将出山的公路掩埋了,这是天意要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
摄影家坐在廊下的暗影中,他的脸因浓黑的络腮胡在夜幕中显得轮廓不清,只有眼睛因某种激情而发亮。
他望着从屋里的灯光中走出来的艾楠,这个从上海来的女子他似曾相识———和他在京城认识的那些白领女性差不多,干净、文雅、漂亮,守着一份好职业战战兢兢,也为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暗自得意。
她和她丈夫刘盛是一类人,从艺术的角度讲,摄影家对这类人毫无兴趣。
不过艾楠是个例外,她身上总有种什么磁场让摄影家受吸引。
但摄影家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在山里呆久了的缘故,是文明的气息触动了他罢了。
有喧闹声从疗养院里某个角落传来,是蕨妹子和那一群劫车者在饮酒作乐了。
此次出击,他们一定又有可观的收获。
刘盛和徐教授还没回来,他们是否也有收获了?古生物化石!艾楠想起刘盛说到它时眼中就有了和她谈恋爱时的光亮,好像他拥有了这宝贝就可以统治什么似的。
然而事实是,刘盛和徐教授在夜里10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胡老二只身追杀黑熊去了,他俩下山时迷了路,能摸黑回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这还多亏了徐教授的方位感,要是刘盛一人,不困在山上被野兽吃掉才怪。
这都是一大团乌云让我们昏了头。
刘盛从水塘洗澡回来后,坐在床边对艾楠说。
刘盛说,乌云一罩,山里的光线就暗下来,空气里充满了雨腥味。
突然,他和徐教授都看见山崖下出现了一座房子。
徐教授说这雨倾下来非同小可,咱们先去那老百姓家里躲躲吧。
他们绕下崖去,眼前是一堵长满青草的院墙,木门半掩着。
他们走进院子,看见屋檐下坐着一个正在纺线的老太婆,用的是那种古老的手摇纺车。
他们说明来意,老太婆搬出竹椅来让他们坐在檐下。
这时,暴雨还真就下来了,周围的林木变成了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让人说话也得提高声音才行。
老太婆对他们进山的目的总是听不明白,自顾自地说他们是进山挖虫草的,接着又说他们是收购山货的商人。
旅游,旅游,刘盛反复解释,可老太婆对这个词汇完全不能理解。
她说她儿子几天前上山顶一带挖虫草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这时,阶沿的转弯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奶奶,我饿了。
还没天黑呢,怎么就饿了,你是饿死鬼投的生是不是?老太婆恶狠狠地骂道。
刘盛转头一看,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她穿着红色碎花的小连衣裙,这不是麦子吗?这是你的小孙女是不是?刘盛惊讶地问道。
老太婆冷冷地说:这是我儿子从路上拾回来的娃娃。
几天前,我儿子去雾杉坪买东西,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赔钱货。
我骂他昏了头,拾这个丫头回来干什么,我儿子说她怪可怜的,咱们省下一点玉米馍,不就养活她了吗。
我儿子心软,没办法。
刘盛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叫道:麦子,你还认识我吗?小女孩摇摇头,然后突然从门槛上起来,转向跑进黑漆漆的屋里去了。
你见到麦子了?艾楠听刘盛讲完后大叫道,你怎么不把她带到这里来?刘盛对艾楠的态度感到不解:她不认识我呀。
或者,她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她怎么会不认识你,她是恨你!艾楠气喘吁吁地说,她坐上我们的车后你就没理过她,你这个人,太讨厌了!艾楠的急切和生气让刘盛莫名其妙。
他说你别急,这孩子也许还真是一个鬼魂呢,那个纺线的老太婆也是鬼,她的院子啦房子啦根本就不存在!刘盛说,山里的雨就像有人从高处泼下一盆水似的,说停就停了。
他和徐教授出了院继续赶路,走了不久后徐教授发现他的水壶丢在老太婆那里了。
本来,一个水壶丢了就算了,可教授说不行,非得回去找回来不可。
原来这水壶是他老婆送他的,他老婆是个信佛的人,他临走时带的第一壶水,还是他老婆去寺庙里请和尚开了光的,说是可以保他平安。
教授和他老婆结婚快四十年了,他们感情很好,教授坚决要找回水壶便是证明。
刘盛只好陪着教授去找水壶,然而,可怕的事发生了,他们原路走回去并且转了几个大圈,根本就没有什么院子和房子。
太阳已经重新出来了,这山岭里除了岩石、荒草、蛇和鲜艳的菌子,连一棵玉米也无法种植,怎么会有人居住呢?你讲快点,水壶究竟找到没有?艾楠已经无法忍耐,她的心在发紧,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刘盛摇了摇头。
他将艾楠拉到床边坐下,紧紧抱住她说:艾楠,忘掉这个小女孩吧。
我知道,自从三年前你做了引产之后,想到孩子、看到孩子你就有点恍惚。
记得三年前你引产回家的那个晚上吧,客厅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玩具娃娃就让你差点精神崩溃。
尽管我后来记起了是我去厕所后忘记了关客厅的灯,你却总是说这不是真的,是我们的孩子回家来了。
艾楠,你得清醒一些,路上搭我们车的孩子确实让人害怕,你不能再想着她了……睡觉吧。
艾楠不置可否地说。
她一头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二愣子将老爸的墓碑送来了吗?刘盛突然想起了和万老板的约定。
什么墓碑,现在不说这些好不好?艾楠大吼一声,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