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4-02 05:01:21

翻译:星云房间里面摆放着数十支银色大烛台,只为照亮这一杰作。

粗粗的白色蜡烛都以最纯净的蜜蜡制成,将房间照耀得辉煌豪奢。

穹顶上绘满了飘浮在美丽缥缈云端的圣徒,他们伸出的手互相紧握,仁慈而安详地俯视着我们。

光可鉴人的玫瑰色大理石地板上没有摆放任何家具。

绿叶葡萄藤形状的装饰蜿蜒着划分出大理石板的边沿。

地板平滑光泽,赤足踩上去如同丝绸一般。

我发现自己正以高烧的狂热情绪凝视着这座辉煌豪华的大厅。

在我身边的这一幅《三圣贤之旅》,仿佛传出了轻盈充溢的真实声音……沉静的马蹄声,它们身边的人们迟缓的脚步声,远方丛林里红色的花朵彼此摩娑的声音,以及牵着精干的猎犬穿越山麓的猎人们遥远的叫喊。

我的主人站在大厅中间,他已脱下我所熟悉的红色天鹅绒华服,仅着一件敞开的金色长袍,有着垂至手腕的钟形长袖,下摆的衣褶覆在他洁白的赤足之上。

他的头发仿佛发散着金色的晕光,柔和地辉耀在他的肩膀。

我身上穿着同样单薄简朴的长袍。

来吧,阿玛迪欧。

他说。

我异常虚弱,喉中干渴,几乎难以站立。

他知道我的痛苦,却不准备宽恕。

我迈着摇摇欲坠的步子,一步步挣扎着向他走去,直至落入他伸出的手臂。

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头顶。

他轻启双唇,一阵可怖可畏的终结之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你将死去,而后和我一同步入永生,他在我耳边低吟。

你无需有片刻恐惧,我会亲手保护着你心脏的安全。

他的牙齿深沉而残忍地向我落下,其精确有如两把匕首。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

我的五脏六腑收缩成一团,肠胃因为疼痛而纠结一处,但却有一种狂野的极大欢乐席卷了我的每一根血管,向着颈部的伤处不住律动。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涌向我的主人,涌向他的深沉饥渴以及我无可避免的死亡。

我的双手仿佛为这震颤不已的感触所刺穿。

那个时刻,我血管红炽,使我看上去宛如周身布满血管的玩偶。

而主人正畅饮着我生命的血液,发出低沉清晰而刻意的声响。

他的心跳声音,缓慢,沉稳,带着深沉的震撼与回响,注满了我的耳朵。

我体内的痛苦正蜕变为一种柔和纯粹的至高狂喜;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与空间的感觉。

而他心灵的搏动仿佛进入了我身体内部。

我的手指触摸着他光滑如缎的发卷,但却不能握住它们。

我飘浮了起来,只为他持续的心脏搏动和我迅捷而颤栗的血液涌动所支撑。

我已死去。

我低语,这一狂迷似乎再也不能持续。

瞬间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我独自矗立在荒凉的海岸,海风凛冽。

这里是我曾经来到过的那篇陆地,但景致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有明媚的阳光和丰美的繁花。

牧师们犹自矗立在那里,他们长袍深黯,蒙覆尘垢,漂浮土灰。

我认得那些牧师们,我熟悉他们,我记得他们的姓名,我记得他们瘦削长髯的面孔,我记得他们油污稀疏的头发和头顶暗黑的冠冕。

我甚至熟知他们指缝间的污垢,我熟悉他们发光深陷的双眼中,那如饥似渴般的空虚。

他们招手示意我过去。

啊,是的,回到我所属的地方。

我们越爬越高,直至站立在那座玻璃城市所在的巅峰。

它犹自耸立在离我们遥远的地方,看上去如此空旷孤寂。

那些辉煌灿烂的熔化般的精神力量以及透明的高塔都已死灭静寂,仿佛被连根拔起。

所有炽烈燃烧的色彩都不复存在,在那冷漠无望的灰色天空下,只存留一片深沉阴郁的遗迹,啊,这玻璃城市已不再有那魔法般的火焰,这是何等的令人悲伤。

清脆的齐声吟诵从遗迹上升腾而起,宛如玻璃的互相撞击。

没有音乐的曲调,只是朦胧而清越的哀悼。

来吧,安德烈,一位牧师对我说。

他布满泥土的手碰触,推搡着我,弄疼了我的手。

我低下头来,望着自己洁白纤细,几近透明的手指。

我的指节闪烁着光芒,仿佛血肉已被抽离身体,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的皮肤仅仅是附着在自己身上,同他们一样的饥渴而松弛。

在我们面前是一条河流,充满了结冰的泥沼和大块大块黑魆魆的浮木,我们不得不忍耐着刺骨的寒冷跋涉而过。

就这样,三个牧师引领着我慢慢地行进。

突然之间,我们头顶上出现了基辅的金色穹顶。

那正是我们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啊,经历了蒙古人残暴的屠杀与火焚,我们的城市早已沦为废墟,我们的财富被洗劫一空,悲惨的世俗男女们被掳掠殆尽,只有她犹自宁静地矗立。

来吧,安德烈。

我知道这扇大门,它通向僧侣们的洞窟。

只有烛光照耀在这阴沉的墓穴,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甚至掩盖了枯瘠腐败肉体上凝固汗水的恶臭。

我手中有一把有着粗糙木柄的小铲。

我用它掘入土堆,掘起一片柔软的碎石,就看到一个面上覆满灰土的男人躺在地下,他并没有死去,只是陷入了梦乡。

你还活着吗,兄弟?我对着他的颈项,与他沉埋的灵魂低语。

我还活着,安德烈兄弟。

只要给我一点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就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说道,白色的睫毛并不抬起,只要给我一点点,我们的主与拯救者,伟大的耶稣基督,自会选择带我回家的时间。

啊,兄弟,你是多么勇敢。

我说这,把一罐清水送到他的唇边。

他张口啜吸,任凭水滴流过他脸上的尘土,而后倒回在碎石上。

还有你,孩子,他艰难地喘息着,微微地避过我送来的水罐,你何时才会有力量在我们中间挑选自己的土穴与坟墓,而后静候耶稣基督的降临?就快了,我向你保证,兄弟,我答道,我退了开去,手里还举着铲子。

我挖掘着另一个墓穴,一股可怕的臭气扑面而来。

身边的牧师制止了我。

我们的好兄弟约瑟夫已经最终与主同在。

他说,就是这样,把他的脸掘出来,让我们亲睹他宁静安眠的死容。

臭气愈发浓郁,只有死人才会散发出这种气息。

这是荒凉坟冢与瘟疫时期运输尸体的大车的气味。

我担心自己会呕吐,但我只是继续挖掘,直至看到死者秃顶而皮包骨头的头颅。

祈祷者兄弟们簇拥到我身后,埋上吧,安德烈。

你何时才能具备这样的勇气,兄弟?这只有上帝才能告诉你——什么勇气不勇气!我熟悉这个急躁的声音。

这宽阔肩膀的男子大步走进狭小的墓穴,他生着红褐色的头发与胡须,穿着皮革制成的无袖上衣,皮带上悬挂武器。

你们就这样对待我的儿子,一个圣像画师吗?他像往常上千次那样,用大手攫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有如巨兽之掌,但每当打在我身上时,都毫无感觉。

请放开我,你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无知公牛,我低声说,我们身处上帝的居所。

他推搡着我,我跪倒在地,长袍被他撕扯,黑色的布帛裂为两半。

父亲,你别这样,快走吧。

我说。

你们就是把一个有着天使般画技的男孩关押在这样的深渊之中吗?!伊万兄弟,别叫喊了,是上帝指示我们每个人应当如何行动。

牧师们走到我身后,把我拖到工作室里。

一排排圣像从天花板直垂下来,盖住了整个一面墙壁。

我的父亲把我推倒在一张巨大沉重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他举起铁制的烛台,烛光摇曳不定,挣扎着照亮着四周的昏暗。

光亮照射在他的长髯上如同燃烧。

他深陷如恶魔的浓眉中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花白。

你简直就像是个乡下来的蠢货。

我低声说,我本人没有成为一个淌着口水的白痴乞丐,简直是一个奇迹。

住嘴,安德烈。

这儿难道没有人教教你懂得礼节?很明显,你是在找揍。

他一拳打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耳朵顿时麻木起来。

看来送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对你的管教还不够多。

他说着,又打了我一拳。

亵渎神圣啊!牧师叫着扑在我身上,这个男孩是被上帝视为圣洁的。

被一群精神错乱的人视为圣洁,我的父亲说道。

他从外衣之中取出一个包裹,你们的鸡蛋,兄弟们!他的声音里充满轻蔑。

他从柔软的皮革包裹中取出一个鸡蛋,画吧,安德烈。

把你得自上帝本人的天赋展示给这些疯人们。

而正是上帝本人绘制了这些图画,牧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一步挤进我和我父亲中间,大声叫道,他的花白头发已经多日蒙尘油污,以至于看上去近似黑色。

我的父亲只拿出了一个鸡蛋,把它轻轻倚靠在桌子上的一个小小陶碗边缘打破,小心翼翼地只让蛋黄顺着碗边流入,让蛋清都洒在他带来的小块皮毛上,这里,有纯粹的蛋黄,安德烈。

他叹息着把破碎的蛋壳掷在地上。

他捧起小罐,把清水注入蛋黄之中。

你来调色吧,调制蛋彩然后挥笔作画。

告诉这些人——当上帝召唤他作画的时候他自然会作画,年长者宣称,而当上帝召唤他将自己沉埋泥土,过着遁世隐居的生活时,他也将会照做。

那简直是地狱!我的父亲说,麦克尔王子本人预定了一座圣母的圣像,安德烈,快画呀,给我画三张,一张是王子要的圣像,另外两张也是他要的,将要送给费奥多王子,他居住遥远城堡里的表亲。

那座城堡已被摧毁,父亲,我嗤之以鼻,费奥多和他的人马被野蛮部落屠杀殆尽,在那片荒原上,如今已经近存残垣断壁。

父亲,你自己也知道。

我们曾骑马长途跋涉,赶去那里亲眼目睹。

如果王子大人邀请,我们就去。

我的父亲说,我们会把圣像放在离他兄弟死去的地点最近的树丛里。

虚荣与疯狂,年长的牧师说。

这时其他牧师们也鱼贯而入,房间里一片嘈杂。

清清楚楚地对我说话,别再做狗屁诗了!我的父亲叫道,让我儿子画画。

安德烈,快调油彩,随便你怎么祈祷,但是快给我画吧。

父亲,您真让我丢脸,我轻蔑您。

我以身为您的儿子为耻。

我不再是您的儿子,我要与您脱离父子关系。

请闭上您那肮脏的嘴巴,否则我就什么也不画。

啊,真不愧是我的好孩子,说出的话都像蜜糖一样甜美——虽然也带着蜜蜂的毒刺。

他又打了我,这一次打得我眼冒金星。

但我并不伸手阻挡。

我的耳中一阵轰鸣。

为你自己而骄傲吧,白痴伊万!我说,如果你把我打伤了,我还怎么画画呢。

牧师们叫喊着彼此指责。

我极力注目那一排已经装好蛋彩和水的小陶罐。

最后我终于开始调和蛋黄和清水。

工作的时候最好能把他们都关在门外。

我听见父亲满意的笑声。

对,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瞧瞧,怎能把这样的一个人活生生地用泥土封在墙壁里。

看在上帝份上,年长的牧师说。

看在一群愚蠢的白痴份上,父亲说,有了这样一个伟大画家还不够,你们还想要什么圣人!你并不了解你儿子的本性。

是上帝指引着你将他送到这里。

我把他送来只是为了钱,我的父亲说。

牧师们纷纷摇头叹息。

不要对他们说谎,我几乎无声地说,你完完全全知道这是因为你的骄傲。

是的,骄傲,我的父亲说道,我的儿子可以像一个大师一样绘制出耶稣和他那有福的母亲的面容!我就是这样地把这个天才交给了你们,你们却对他的天分视而不见。

我开始研磨所需的颜料,将它们磨成柔和的红棕色粉末,然后混入蛋黄和清水,一遍遍地调和,直到每一粒颜料的碎屑都粉碎溶解。

手中的蛋彩开始变得平滑,稀薄而明亮,先是黄颜色的,之后呈现鲜红。

他们继续在我头顶上争来吵去。

我的父亲对着年长的牧师举起了拳头,但我根本懒得抬头看一眼,我知道他不敢。

他绝望地向我的腿上踢了一脚,我的肌肉一阵抽痛。

但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调和着色彩。

一个牧师绕到我的左侧,把一块用白色涂料漆好的木制画板推到我面前。

我已全神贯注,处于绘制圣像的最佳状态。

至少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垂下头颅,以我们的方式画了十字——先触右肩而非左肩。

仁慈的上帝,请赐予我力量与想象,请用你无边的仁爱指引我的双手!我在不知不觉中提起画笔,笔锋瞬时勾勒出圣母椭圆的脸庞,欹斜的肩线与阖在一起的双手轮廓。

于是他们开始叹息,纷纷赞美着这画面。

我的父亲则心满意足地大笑。

啊,我的安德烈,你这伶牙俐齿,刻薄阴损,忘恩负义的小天才。

谢谢你的评价,父亲,我尖刻地低声说道,我敬畏地望着自己笔下的画面,完全处于迷醉般的全神贯注之中。

圣母的长发就这样自然地从头皮中根根生长出来,从中分缝。

而我不需要任何工具的辅助,就可以将她头顶的光晕绘成完美的圆形。

牧师们为我拿着干净的画笔。

其中一位双手捧着一块干净的布片。

我攫过一支饱蘸红色的画笔,将它与白色调和成适宜肌肤的颜色。

这难道不是奇迹吗?这不是重点,年长的牧师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这样的字句,这确实是奇迹,伊万兄弟,但他也将会依照上帝的意愿行事。

他不能把自己闭锁在这里,他妈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行。

我要带他到荒原上去。

我放声大笑,父亲,我讥笑着他,我的位置在这里。

他是我最好的孩子,我要带他到荒原上去,我的父亲对众人宣称,而周围的人们则纷纷蹙起了眉头,报以激烈的抗议与反对。

你为何在我们有福的圣母眼中画上泪水,安德烈兄弟?这是上帝的赐予。

另一个人说。

这是悲哀的圣母。

啊,快看她长袍上美丽的褶纹。

啊,看吧,童年的基督!父亲说,他的面孔甚至是虔诚的,啊,一个不幸的小小上帝,很快就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声音减弱了,几乎是温和的,啊,安德烈,你有何等的天赋啊,看看这孩子的眼睛,看看他的小手,看看他拇指上的肌肤,啊,这只小手啊。

一个像你这样愚蠢而暴戾的人也会为基督的光辉所感动,伊万兄弟。

年长的牧师说。

牧师们簇拥着我。

我的父亲捧出一把闪闪发光的珠宝。

就为了这些光辉,安德烈,快画吧。

麦克尔王子命令我们前往。

简直是疯狂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说道。

我的父亲转过身去举起拳头恫吓。

我抬起头来,找寻一块新的洁净画板。

我不懈地工作着,汗水从前额涔涔而下。

我一共画了三幅圣像。

我感觉如此幸福,纯粹的幸福。

沉浸于创作中是无比美好的事情。

然而,尽管我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还是知道,正是我的父亲使这一切成为可能。

啊,我的父亲,这快活的男人,这虎背熊腰,总是红光满面的人,这个我应当去憎恨的人。

忧伤的圣母,她擦拭泪水的巾帕,还有圣婴耶稣。

我坐了回去,感到周身虚脱,眼前一片朦胧。

这里的寒冷令人难以忍受,啊,如果有一小簇火焰就好了。

我的左手已经冻僵了。

右手因为一直在飞速工作,还算正常。

我想吮吮左手的手指,但在此刻似乎不合时宜,因为所有人都已经聚拢过来,对着我画下的圣像议论纷纷。

伟大啊,这是上帝的杰作!一阵可怖的时间感突然席卷了我——这个时刻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明明早已离开了这所我曾以生命发下誓愿的洞穴修道院,早已离开了我的牧师兄弟们,离开了我那愚蠢可憎,骄傲无知的父亲。

而此刻泪水正从他的眼中落下来,我的儿子,他骄傲地抱紧我的肩膀。

事实上,他也是一个英俊的堂堂男子,体魄强健,无所畏惧,当他纵马驱犬,呼朋引伴时,俨然是他们之中的王子。

我也曾经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群中的一员。

放开我,你这天生的大笨蛋,我抬头笑他,想激怒他。

而他只是大笑——此刻他太高兴,太骄傲,太兴奋了。

看看我儿子画的画!他的声音仿佛告密者一般含糊不清。

他明明没有喝醉,可是快要哭起来了。

不是人类双手所能创造的。

牧师说。

不,才不是呢!我的父亲轻蔑地大声叫道,是我的儿子安德烈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就是这样。

一个柔软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愿意亲手把这些珠宝装饰到光晕上去吗,安德烈?或者让我来?看吧,一切就绪,五块珠石已经贴好,附着在基督圣像上。

我重又拿起画笔,描绘着我主上帝棕色的发丝,它们从中分开,从他的耳后直落下去,从前面只能看到颈部的一点。

我还用铁笔刻画出基督拿在左手的书中的字句。

上帝从画板中凝视着我们,神情凝肃威严。

他生着棕色短须,嘴唇红润毕挺。

啊,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光临了。

我们走出修道院,风雪正狂暴地呼啸。

牧师们帮我穿上皮背心和羊毛外套,替我系上腰带。

我真高兴能够再一次嗅到这皮革的气味,沐浴在寒冷清新的空气之中。

我父亲拿来了我的剑。

它沉重而古旧,是他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同日尔曼武士作战时得到的。

尽管手柄镶嵌的珠宝早已磨损不堪,但它真正是一把作战的好剑。

一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从风雪的迷雾中渐渐浮现,正是麦克尔王子莅临了。

他戴着毛皮帽子,饰以皮毛的斗蓬和手套。

这位君主是罗马天主教征服者统治基辅的代行人,我们不接受他的信仰,他也并不强迫我们改宗。

此时他穿戴着外国来的天鹅绒和黄金饰物。

看上去花枝招展,好像总是成为我们揶揄对象的立陶宛贵族。

这样的一个人怎样能忍受基辅,这座废弃的都城?他胯下的马儿扬起了前蹄。

我的父亲急忙跑过去挽住缰绳,像刚才威胁我一样威胁着那畜生。

献给费奥多王子的圣像已被羊皮重重包裹好,只等我去拿。

我把手放在剑柄上。

啊,你不能带他去做这亵渎神圣的事情,年长的牧师叫道,麦克尔王子殿下,我们威严的统治者,命令这不信神明的男子不要带走安德烈。

我在弥漫飞扬的风雪中端详着王子殿下方正强健的脸庞,他生着灰色的眉毛和胡须,有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让他去吧,神父,他对牧师说,这孩子从四岁开始就同伊万一起打猎了。

从来没有人画过这么美的画,神父,让他去吧。

马儿向后退却,我的父亲紧紧拉住缰绳。

麦克尔王子从唇边吹去雪屑。

我们的马也被牵来了。

我父亲骑的是一匹威严优雅的高头大马,而我的是一匹矮小的阉马,在我来修道院之前,它曾经归我所有。

我会回来的,神父,我对年长者说,祝福我吧。

既然麦克尔王子都已经下了命令,我又怎能违抗我这温柔和顺,无比虔诚的父亲?啊,闭上你恶心的嘴巴,我的父亲说,你以为我会容忍你在赶往费奥多王子的城堡路上一直这样喋喋不休?在你走向地狱的道路上会一直听到这个声音!年长的牧师宣布,是你把我最好的学生引向死路。

学生,土坑里的学生吗?你就这样埋葬这画下奇迹的双手——是上帝画下了它们,我尖锐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知道的,父亲。

停止你这目无神圣,粗鲁好斗的讲话吧。

我骑上马背,把用羊皮包好的圣像放在胸口。

我不相信我的兄弟费奥多已经死去!王子边说边控制着胯下坐骑,试图让它跟上我父亲的马,或许旅行者们只是看到了其他的废墟,以前的废墟——草原上根本无人生还,年长的牧师恳求道,王子大人,不要带安德烈去,不要带他去啊。

他奔跑着追赶在我马边叮咛,安德烈,你肯定什么也找不到,那里除了萋萋荒草和枯树之外别无所有。

把圣像放在树木的枝干之间吧。

听凭上帝的心愿处置。

如果鞑靼人发现它们,就会感受到上帝神圣的力量。

把圣像留给异教徒们,然后就赶快回家来吧!风雪太猛烈了,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我抬起头仰望着教堂那斑驳荒芜的穹顶,那是从蒙古侵略者铁蹄下最后仅存的拜占庭的光荣。

经由我们天主教的王子,他们还迫切地要求着我们的贡品。

啊,我的国土是多么的寒冷荒芜。

我闭上眼睛,渴望着在那岩洞的泥土中得到方寸栖息之地,渴望着被大地的气息所包围,渴望着我在某次被半掩埋的时候所做过的:关于上帝的梦境,在那个时候,他的仁慈曾经向我降临。

回到我身边来,阿玛迪欧,回来。

别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我环视四方,谁在叫我?浓重的白色雪雾渐渐散开,露出远方的玻璃城市,黑暗幽深,发出隐隐的微光,犹如地狱般的火焰。

浓烟自其上袅袅升起,在黯淡的天空中汇聚成凶险不祥的浓云。

我向那玻璃城市策马而去。

安德烈!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到我身边来,阿玛迪欧,别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我试图勒住马儿,这时候圣像从我的左臂滑落下去。

羊皮松开了。

圣像从我们旁边的山坡滚了下去,越滚越远,在山石上弹起来,翻滚震颤,包裹它们的羊皮完全松脱了,我看见基督的面孔闪着微光。

强健的臂膀紧抱着我,把我从一股漩涡中托举而上。

放开我!我抗议道。

我回头看去,圣像正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基督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瞪视着我。

坚定有力的十指捧着我的面颊。

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发现自己置身于温暖而光明的房间里面,主人熟悉的面孔正俯视着我,蔚蓝的眸子中充满血丝,喝吧,阿玛迪欧,他说,饮下我的鲜血。

我的头垂到他的咽喉,他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从他的血管里沸腾翻涌,直流到他金色长袍的领口。

我把嘴唇覆盖在上面啜吸。

那血液烧灼了我,我不禁发出一声叫喊。

吸吧,阿玛迪欧,用力地吸!我口中充满鲜血。

我把嘴唇紧贴在他丝绸般光滑洁白的肌肤上,以免漏掉一滴。

我大口吞咽着。

在一瞬间,我似乎隐约窥见我的父亲正骑马穿过草原,他身穿皮革铠甲,腰悬宝剑,双腿微曲,破旧的棕色靴子紧贴着马镫。

他向左边拐弯,在疾驰的白马上优雅地起伏身体。

好吧,你滚吧,你这个懦夫,你这放肆可恶的孩子,滚吧!他目视前方,我早就祈祷过,安德烈,我早就祈祷过别让他们把你关进那肮脏的地下墓穴,那黑暗的大土坑!好吧,我的祈祷应验了,和上帝去吧,安德烈,你就和上帝一同去吧。

和上帝去吧!主人的面孔专著而美丽,宛如无数蜡烛摇曳的金色光辉中升起的一朵白色火焰。

他就矗立在我身旁。

我倒在地上,身体应和着血液歌唱。

我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来呼唤,主人。

他就站在房间的另一端,赤足静静地立在闪光的玫瑰色地板上,他向我伸出了双臂,到我这里来吧,阿玛迪欧,走过来,到我这里来,到我怀抱中休息。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服从他的命令,房间里狂暴地旋转着令人目眩的色彩,我看到那追寻的三圣行进的行列,啊,如此逼真,如此的栩栩如生,到我这里来,阿玛迪欧。

我太虚弱,主人,我快要昏厥了,我即将死于这辉煌的光明。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我一步步挣扎蹒跚,离他越来越近,终于跌倒在地。

就算是爬,也到我身边来吧。

他说。

我攀住他的长袍,啊,我必须自己站立起来。

于是,我伸手抓住他的右臂,终于站起身来,感觉那金色的布料正紧贴着我。

我挺直双腿,再一次拥抱住他,再一次感觉到那鲜血的泉源。

我畅饮起来。

眩金的鲜血泉源涌入我的五脏六腑,贯穿我的四肢。

我感觉自己宛如泰坦巨人。

我把他压在身下,给我吧。

我低声说,给我吧。

鲜血源源不绝地涌到我的唇边,流下我的咽喉。

他那冷如大理石的手似乎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挣扎跳动与瓣膜的张翕开阖,他的鲜血侵入时发出潮湿的声音,而瓣膜正急速地拍打,仿佛热切地欢迎它们的进入并化为己用。

我的心脏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悍,我的血管仿佛成为刀枪不入的钢铁渠道,输送着这强有力的液体。

我倒在地上,他站起来,俯视着我,向我伸出双手。

站起来,阿玛迪欧,来吧,过来,到我的怀抱里来,继续。

我哭泣,淌下红色的泪水,双手也沾染着鲜红的颜色,帮助我,主人。

我正是在帮助你,来吧,用你自己的力量寻求它。

我凭籍这股新的力量站起身来,仿佛人类能力的极限对我来说已经不复存在,像是绳索和锁链一样被我轻易挣开。

我扑到他身上,扯开他的长袍,想要找到伤口。

你自己制造一个新伤口,阿玛迪欧。

我咬住他的肌肉,刺穿了它,鲜血顿时喷入我的嘴唇。

我把嘴紧贴在上面。

让我吸吧。

我闭上眼睛,只看到那片广袤的荒原,荒草摇曳,天空湛蓝。

我的父亲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一小队人。

我也是那群人之中的一个吗?我早就祈祷过你能脱逃!他大笑着向我呼唤,啊,你做到了。

你他妈的,安德烈。

去你的尖牙利齿,去你的魔术般的画技,去你的吧,你这毒舌的小崽子,滚吧。

他大笑不止,向前疾驰,荒草在马蹄下纷纷践倒。

父亲,看啊!我挣扎着叫喊,希望他看到废弃的城堡残存的石头遗迹。

但我的口中充满鲜血。

他们说对了,费奥多王子的城堡已被摧毁,他本人也早已与世长辞。

父亲的马儿蓦然高昂前蹄,越过蔓藤丛生的石堆。

我一惊,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大理石地板竟然是如此的温暖。

于是我以双手支地站起身来。

地板上密集的的瑰红色图案是如此浓郁深沉而美妙无比,绝美的石块仿佛由清水冰凝而成。

我凝望着它的深处,目不忍释。

站起来,阿玛迪欧,再来。

啊,这一次我轻松地爬了起来,投身他的臂弯与肩膀。

我划破他颈上的肌肤,畅饮不休。

鲜血冲刷着我的全身,令我晕眩震撼,仿佛再次置身体外,窥见自身的形容。

我看见我作为男孩的躯体,四肢俱全,我就是寄居在这个躯体里面呼吸着外界的温暖与光明。

我的头颅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多孔的器官,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呼吸。

我是在以无数强壮而微小的嘴巴呼吸。

鲜血充溢了我,我再也喝不下了。

我站在主人面前。

他面容虚弱疲惫,但眼中却没有丝毫痛苦神色。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他作为人类的真实皱纹——那是柔软而无可避免的褶皱,堆积在他庄严宁静地阖起的眼角。

他的长袍在熠熠闪光,光辉随着他的细微手势在布料上流溢。

他在指点,指点着那幅《三圣贤之旅》。

你的灵魂与肉体从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他说,通过吸血鬼的视觉,触觉,嗅觉与味觉,你将重新了解这个世界,不再走向那土地之下暗黑的巢穴,而是向着那无尽的光荣张开双臂,感知一切上帝以其无边的恩典,假手凡俗人类所缔造的无比光辉的奇迹。

画面上遍身罗绮的人流仿佛在缓缓行进。

再一次,我仿佛听到马蹄践踏着柔软的泥土,穿靴子的脚拖沓地走动;遥远的山麓里,猎犬们欢蹦乱跳着。

衣饰灿烂的人群穿过开花的灌木丛林,使得枝条摇曳震颤,花瓣也为之簌簌零落。

动物们在茂密的丛林里无忧无虑地嬉戏。

我看到那骄傲的洛伦佐王子跨在坐骑之上,以和我父亲一模一样的姿势,转过他年轻的面孔凝视着我。

猎人们骑着棕色的高头大马,奔驰在白色岩石的峭壁上,猎犬在他们身边踊跃地跑来跑去……整个世界就是这样在他身旁不疾不徐地流逝。

永远消失了,主人,我说,我的声音圆润洪亮,回荡在我视线所及的所有空间。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俄罗斯,那广袤的荒原,大地母亲潮湿的怀抱里暗黑,可怖的巢穴。

我四下张望。

轻烟从烧灼摇曳的蜡烛上升起,烛泪流过镂刻精美的的烛台,直落到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地板。

地板就像海洋一样,突然之间变得透明柔软,有如丝绸;天花板上绘着的云朵绽放出宽广柔美的蓝色光辉,仿佛发散着隐隐迷雾。

那是温暖的仲夏时分,大地与海洋交汇之处升起的氤氲雾气。

我再次端详着那幅画,我向它走去,用手去触摸,仰望着山峰上的白色城堡,精心修剪的树木,那片壮丽无比的宏伟荒原亦耐心地静待着我那迟疑而纯澈的视线。

够了!我低声说。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些外国巫师深黯的金棕色胡髭,白色的马儿头颅上闪动的光影,引路的秃顶男人,曲颈的骆驼以及被人们无声的步履碾碎的繁盛鲜花。

我全身心都感受到了。

我叹息着闭上双眼,倚在画前,在心中完全回想起了我曾经亲手所绘的穹顶与墙壁。

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我看到了。

我低语。

我感觉到主人的手臂环绕在我的胸膛,他亲吻着我的头发。

你还能看到那玻璃的城市吗?他问。

我可以创造出来!我喊道,把头依靠在他的胸前。

我睁开双眼,狂热地描述着我所渴望的那些美丽色彩,让那泡沫般虚幻的玻璃高塔从我的想象中升起,直到塔尖直入云霄。

就是这样,你看到了吗。

我颤抖而痉挛地大笑着,向他描述那些碧绿,鹅黄与蔚蓝的塔尖,它们闪烁不定,辉耀,摇曳着恍若天国般的光辉,你看到了吗?我大声叫道。

不,我没有,但是你看到了,主人说,这就够了。

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我们穿上黑色的晨装。

一切都那么轻松,一切重量和阻力对我似乎已经全部消失。

我好像只需把手放在紧身上衣上,扣子就会自动扣上。

阶梯在我足下飞快地消逝,我们冲进暗夜之中。

攀上泥泞的宫墙简直轻而易举,只要把脚交替着蹬在石头的裂隙就可以了。

我用手扶着墙壁上丛生的蕨草或藤蔓保持平衡,摸触着窗栏,打开了窗子,一切都很轻松,我毫不费力就把那沉重的金属窗格子卸了下来,扔到脚下波光粼粼的绿水之中,目睹它沉浸下去,被河水瞬间吞没,泛起弧光,一切简直美妙之极。

我亦沦没。

那么来吧。

房间里的男人从书桌旁边站起。

他脖子上围着御寒的羊毛颈套,黑色的长袍上绣着珍珠,以金线滚边。

这是一个有钱人,银行家,佛罗伦萨人的朋友,对于账面上的损失他毫不悲伤,反而一边嗅着黑色墨水的味道,一边算计着从那些在密室里面被刀剑和毒药杀害的客户手中能够赚到的收入。

他是否知道正是我们做了这件事情——我们——在这寒冷冰封的冬夜,从四层高的窗口降临的不速之客,身穿红色披风的男子和琥珀色头发的男孩?我攫住他,就像攫住我年轻生命里曾经有过的爱人。

我解开他颈上环着的羊毛,露出可供我尽情饕餮的动脉。

他求我停止,向我出着高价钱。

而主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平静,从始至终,他的双眼只凝望着我。

我则完全不理会那男人的求恳,只是全心体会着那巨大的悸动,来自无法抵御的静脉。

啊,先生,我必须拥有你的生命。

我低声说,窃贼们的鲜血格外强悍,是不是,先生?啊,孩子,他哭了起来,全身簌簌颤抖,几乎崩溃,上帝就是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来伸张正义的吗?他的血刺鼻,辛辣而恶臭,浸透了葡萄酒与食物中香料的气味。

我不及用舌头舐下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在灯光下几乎是绛紫色的。

我只一气喝了一大口,就感觉到他的心脏停顿了。

放松点,阿玛迪欧。

主人低声说。

我放开了他,他的心跳顿时恢复。

对,就是这样,慢慢地喝,慢慢,慢慢地。

让心脏自动将血液向你涌去,对,对,用你的手指温柔地抚摸,这样他就不会感觉太痛苦。

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注定将要承受死亡的噩运,这已是他所忍受的最大的痛苦。

我们并肩走在狭窄的码头,我望向那奔腾歌吟的河流,它一路冲破重重险阻,不舍昼夜地流向远方的大海。

我不禁目为之眩,但却完全无需保持平衡。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的小宫殿前面,它正对着一座高耸的石头教堂的拱门。

大门被闩住,所有的窗口一片漆黑,所有的门紧锁。

黑暗,静谧。

再来一次吧,我可爱的人,为了我所能带给你的力量,主人用双手俘获了我,用他那致命的獠牙刺穿我。

你会欺骗我吗,你会杀害我吗?我低声说,再度感到无助。

我的超自然之力尚未强大到可以摆脱他的控制。

鲜血如潮汐般从我体内源源而出,我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摇摇晃晃,我的腿也开始不听使唤,好像我是一个悬丝木偶。

我挣扎着保持神志清醒,推拒着他。

但这股洪流还在继续从我的每一根血管汩汩而出,不断地向他涌入。

好,再来一次,阿玛迪欧,把它从我身体里吸回去。

他狠狠地给了我当胸一拳,我几乎跌倒在地。

我虚弱地向前倾去,最终抓住了他的披风,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左臂紧紧抱住他的颈项。

他向后退却,浑身僵硬,使我难于动手。

但我意志坚决,满心挑衅,一心想要好好嘲笑他的课程。

非常好,我亲爱的主人呀,我再一次撕裂了他的肌肤。

我拥有了你,阁下,我要吸干你的每一滴鲜血。

除非你快快地,快快地逃跑。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也拥有了细小的獠牙!他温柔地大笑起来,这令我更加快乐——我正在用我全新的獠牙在这放声大笑者身上饕餮。

我用尽全身之力,想把他的心脏从胸膛剜出。

我听到他叫了出来,接着发出惊异的笑声。

我开怀畅饮他的鲜血,以至于吞咽的时候喉间发出嘶哑粗鄙的声音。

来吧,再叫一次给我听。

我低声说,贪婪地吮吸着鲜血,用我锋利的长牙撕裂伤处,现在我也拥有了着长长的獠牙,可以用来杀戮,乞求宽恕吧,阁下!他的笑声真美啊。

我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听到他那无助的笑声,看到他竟双膝跪倒在地,在我面前静默无声,不得不抬起手臂推拒着我,这真令我心里充满无比的喜悦与自豪。

我再也喝不下了!我宣布,倒在一堆石头上。

冰冷的天空凝固为沉沉黑色,散布着白炽的星辰。

我抬头仰望,身下硬硬的石头硌着我的头和后背,感觉很舒服。

此刻我不再去想忧虑那泥土与阴湿,不再有疾病的威胁。

再不去想那可怖的死亡是否将在某个夜晚悄然降临。

也不去想是否会有人从窗户中窥见我们,时光的流逝已不再重要。

请看看我吧,群星,正如我仰望你们。

宁静地闪烁在天幕,这小小的天国的眼睛呀。

我开始了死亡。

我的胃里感觉到一阵龟裂的痛苦,接着下行到小腹。

此刻,你体内残余的全部属于普通男孩肉体的部分都将消失,主人说,不要害怕。

没有音乐吗?我低声说,翻过身来环抱着躺在身边的主人,他一手支颐,一手将我向他拉去。

要我给你唱首摇篮曲吗?他柔声问道。

我从他身边移开,排泄着污秽的液体。

我感到一种本能的羞耻,但这感觉在慢慢消失。

他抱起我,一如既往地轻而易举,让我的头颅依偎在他的肩头。

四面八方的风在我们耳边呼啸。

突然间我感觉到亚得里亚海冰寒的海水,我发现自己正在浩瀚的大海中央不停发抖。

大海充满鲜美的盐的气息,丝毫不具威胁性。

我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完全迷失了方向。

这里位于里多岛附近,离威尼斯很遥远。

我向主岛望去,我的视线可以穿透过那些巨大的锚在港口的船只,无比清晰地望见ducale宫殿里面燃烧的火把。

喧嚣的声音从黑夜的港口升腾而起,就好像我偷偷地潜游到船只中间——尽管我并没有。

我以巨大的力量倾听着那些声音,我可以分辨出其中任何人的言语,听得到他们在黎明前发出的低声,我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地听去。

当疼痛消失之后,我浮上水面,仰望天空,感觉身心受到了净化,此时,我再不想孤单一人。

我转过身躯,毫不费力地地向着港口漂游,到了船只停泊的地方就潜入水下。

我竟然可以看到水底,这真让我大吃一惊!此时我那吸血鬼的眼睛已经适应一切,可以看到水下巨大的锚泊在泥泞的水底,以及大船那坑坑洼洼的底部。

水下竟然别有洞天。

我真想亲自去探索一番,但我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不是我们所谓的心灵感应,而是他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温柔地召唤着我回到宫殿去,他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脱下散发着恶臭的衣物,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在寒冷的黑暗中向他飞奔而去。

此时这寒冷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

当我终于看到他时,我张开手臂,向他微笑。

他张开手里的毛皮斗蓬迎接我,用它擦干我的头发并将我包裹。

你已感受到了这全新的自由。

你的赤足不会被寒冷的石板冻坏,如果你受了伤,你那富于弹力的皮肤会马上自我痊愈,黑暗里的小动物再不会令你惊怖,疾病也不能伤害你分毫。

他不停地亲吻着我,能引起大瘟疫的毒血只能成为你的养料,你那超自然的身体自会将它净化吸收。

你已是如此强大的生物。

但在你胸膛深处,就是我的手指抚摸之处,这里仍然是你的心,你那颗人类的心灵。

真的吗,主人?我快乐而顽皮地问道,为什么仍然是人类的心灵?阿玛迪欧,你难道感觉我不是人类吗,你觉得我很残忍吗?我的头发几乎是立刻就干了。

我把那厚重的毛皮斗篷披在身上,和他手挽手地走过广场。

我对他的问题不知如何做答,他停下脚步,再一次抱紧了我,如饥似渴地亲吻着我。

你爱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爱,我说,就像此刻我爱着你一样,啊,是的,他说,他粗暴地拥紧我,吻遍我的咽喉与肩膀,接着吻着我的胸膛。

现在连我也不能伤害你了,我抱着你的时候再不会因为意外而伤害你的性命。

你是我的,来自我的骨肉与鲜血。

他停了下来,泪流满面,却不愿让我看到。

他转过身去,我鲁莽地伸手想将他的脸扳过来。

主人,我爱你。

我说。

要小心,他甩开我的手,对自己的泪水感到很不耐烦。

他举手向天,如果你小心提防,你就永远能够知道黎明到来的时间。

你感觉到了吗,你可听到鸟儿的啼鸣?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有鸟儿在黎明之前唱起歌声。

我心里突然浮现起一个阴暗恐怖的意向,在那基辅修道院的地穴深处,我曾怀念过鸟儿的啼鸣。

我曾和父亲骑马走过树丛,来到开阔的草地狩猎,我曾经深爱过鸟儿的歌声。

如果不是为进行那令许多人都有去无还的危险之旅,我们才不会在那座基辅河畔简陋的小屋里久久停留。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置身这无比美好的意大利,这甜蜜的serenissima。

我拥有了我的主人,以及这伟大的变形,绚丽的魔术。

我正是为此才驰马越过荒原,我低语。

正是为此,他才在最后一天里将我带出修道院。

我的主人悲伤地注视着我。

我希望如此,他说,在过去,当你的意识对我开放的时候,我可以从中了解你的过去。

但它现在已经关闭。

这是因为我把你变成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吸血鬼,我们不再能够了解彼此的想法。

我们太相近了,以至于每当我们试图一言不发地与对方交谈,共同的血裔就会在我们的身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我将再也不能见到那些地下修道院威严的形象。

它们曾在你心里无比辉煌地一再闪回,却总是伴随着近似绝望般的痛苦悲伤。

是的,绝望,但现在一切都已逝去,如同被撕下的书页飘散在风中。

就是这样,随风而逝。

他催促我快走,我们没有回家。

这是后街上的另外一条路。

我们正赶往我们的襁褓,他说,我们的巢穴与坟墓。

我们步入一座废旧破败的宫殿,里面只有几个一贫如洗的房客正沉沉酣睡。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因为我早已被他培养出了对奢华的嗜好。

我们很快进入一间地下室。

威尼斯地势低而潮湿,通常是不能建地下室的。

但这里确实就有一个。

我们沿着石头台阶拾级而下,穿过一座以一人之力绝对无法开启的青铜大门,直到尽头一座墨黑深黯的房间。

就是这个把戏,主人低声说,以后你变得更强大,也能做的来。

我听到一阵咯吱乱响,有一小股气流掠过,我面前顿时一片光明,他手里执着火把,这是他以纯粹意志之力点燃。

你的力量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世纪复一个世纪的增长,在你漫长的生命中,你的力量将多次发生奇迹般的飞跃。

仔细地检验它们,保护并且善用你的力量。

不要避免使用你的威力,这就像一个凡人男子限制自己的力量一样愚蠢。

我颔首,入迷地凝望着那团火焰。

我从未在火焰之中发现如此丰富的色彩,这真令我目不忍释。

尽管我知道,火焰是一种能够摧毁我的物质,他曾经这样地告诉过我,对不对?他做了个手势,我开始观察这房间。

多么豪华的房间啊。

它竟由黄金砌成!就连天花板也是金子的。

房间正中有两尊石棺,每一个都呈现为一座优雅的古老雕像形状,庄重而无比严峻。

我慢慢走近,发现那是两名头戴盔甲,身穿长袍,腰悬重剑的骑士。

他们戴着手套的手阖为祈祷的姿势,双目紧闭,陷入永恒的长眠。

它们被镀满黄金与白银,镶嵌着无数细小的宝石。

腰带上饰着紫水晶,长袍的颈项里嵌着蓝宝石,黄玉在剑鞘上明晃晃地闪耀。

这巨大的财富不会引来盗贼吗?我问,我们就随便地躺在这废旧的房子下面是否安全?他放声大笑。

你已经开始教导我要小心谨慎了吗?他笑道,真不错的反唇相讥呀。

没有任何窃贼有本事来到这里。

当你打开大门的时候,你并没注意到你的力量已经有多大。

既然你那么担心,就看看吧,我已经在我们身后拴起门闩。

看,你能不能举起棺材的盖子。

来试试看,看看你的力量能否平息你的担心。

我并不是想要顶嘴,我抗议道,感谢上帝你笑了起来。

我举起棺材的盖子,把较低的一端推到一边。

我知道这石头一定很重,但我做起来毫不费力。

啊,这下我知道了,我温和地说,对他天真无邪地灿烂一笑。

棺材里面铺满了华贵的紫色软缎。

到你的襁褓里去吧,孩子,他说,在等待太阳升起的时候不要恐惧,当它降临的时候,你已安稳入眠。

我不能和你一起睡吗?不行,这张床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我就栖身在你旁边的狭小棺椁,它不够装下我们两个人。

但我现在拥有了你,阿玛迪欧啊,请赐予我你最后的如雨般的亲吻,啊,对,对,我心爱的,甜蜜的——主人,永远别让我惹你生气,别让我——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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