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四十七年,大颢建国已历五世,虽然百年前高祖皇帝的铁马金戈猎猎雄风已经远了,可先帝毕竟也开创了一朝的盛世繁华,遗下的恩泽如今依然能够泽被亿兆苍生。
所以这一年的初秋时节,纵然关心时局的有识之士早已觉察到了隐隐的倾颓之气,可庙堂的高远永远与小民无干,天子脚下繁华依旧,老百姓连谁是皇帝都不关心——只有当柴米油盐的价钱有了波动,他们的心才会被牵动。
挎着竹篮卖鸡蛋的小伙子在街边小酒馆的墙根里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满意地蹲了下去,等着买主上前。
今天的鸡蛋是有些贵,可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总归会有买主的。
不多久就有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过来,你这鸡蛋咋卖?九文钱一个。
小伙子热络地招呼他,你看我这鸡蛋多大,快有鸭蛋大小了。
啥?九文钱?中年汉子被这价钱吓得一闪身,好像这鸡蛋筐里装着洪水猛兽,乖乖,好嘛,前几天才一文钱一个,现在你卖九文钱?这鸡蛋是你下的啊,你卖这么贵!小伙子臊得脸红了,你爹才下蛋呢!我告诉你,穆大将军要出兵讨伐藩王,正在到处征粮草,别的我不知道,我就卖鸡蛋,我只知道这鸡蛋如今是一天一个价,你不要,说不定明天拿一两银子都没处买去。
小酒肆里临窗正喝酒的一桌人听见了这两人的对话,其中一个年轻的喝了两杯酒,血气上涌,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么说,穆将军又要打仗了,这次也不知道是哪个司马姓的诸侯要倒霉了。
哼,皇室的血脉如今一个一个都叫这姓穆的给收拾了,可咱们皇帝竟那般懦弱,高祖的雄风竟半点也不见了,只管叫这逆贼当道,任朝纲崩坏。
我辈读书人竟不能奋起一搏,铲除奸贼,替君父分忧,这真是可叹,可恨。
贤弟,这话可不好在这种地方乱说。
他旁边另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拦住了他的话,眼睛向旁边看。
这小酒馆里只能放四张桌子,除了他们这两个人坐了一张桌子之外,旁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富家公子正在慢慢喝酒,这时候听了他们的话,正好看过来。
视线相对,他不禁楞了一下,这青年公子好生俊俏的相貌啊,再加上这削瘦修长身材,若不是神情散朗,自有一分潇洒气度,他真要以为这公子是个女扮男装偷出家门的贵族小姐。
先前说话的年轻男子却无所畏惧,长卿兄,要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都不敢出来说话,那穆文龙那老儿不就再无顾忌了吗?天下的舆论都掌握在你我这些读书人的手里,穆文龙那乱臣贼子若不是畏惧舆论,恐怕他早就篡位谋逆了。
这个长卿全名陈长卿,是来京城参加科举的学子,先说话的叫做刘文,是他的同乡,也是来参加科举的。
陈长卿见刘文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便不想让他再喝下去,贤弟话说得太过了。
刘文摇摇头。
虽然醉态十足。
但是眼神却变得神秘兮兮。
我告诉你吧。
督察院御史贺启贺大人已经联合了几位大臣。
就要上一道弹劾大将军穆文龙地折子。
皇上早晚会看清这位大颢朝第一大奸臣地嘴脸。
陈长卿摇了摇头。
书生之见。
唉。
皇上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即便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
那又如何?他一边说着话。
一边却分心看见旁边桌那个长得斯斯文文地公子就着酒壶地嘴儿。
咕嘟咕嘟地喝光了一壶。
放下酒壶。
醉猫一样笑眯眯地向掌柜示意他还要一壶。
这公子还真是娇憨可爱。
刘文刚要开口争辩。
打外边大摇大摆进来两个人。
小酒馆地掌柜地一见他们就吓地连手里拿地酒壶都掉了。
要酒地公子刚好醉得咕咚一声趴在桌子上。
掌柜地。
你这三个月地太平钱到底是交还是不交?这都初几了?打头儿进来地人生得粗粗壮壮。
面色也黑。
生生就是个张飞像。
是这一带有名地地痞。
外号就叫赛张飞。
哎哟。
我地爷。
你把我地骨头砸碎了卖也卖不出十两银子啊。
我是……我这是真没有钱给你。
掌柜地缩在柜台后面。
连腿都软了。
没有?那也好。
那就砸碎了你地骨头。
虽说没有十两银子。
可爷我也乐得听个响啊。
赛张飞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就奔了掌柜地过去。
一只蒲扇似地大肉巴掌招呼过去。
掌柜地被打倒在地。
吐出一颗牙来。
刘文从头到脚都有文人特征,比方说他虽自诩有胆有识,满心胸都是想要替君王分忧的壮志豪情,也想天下之民安居乐业为己任,可是他毕竟就是个书生,见了这场面就是有心帮忙,可也气不足,胆不壮。
陈长卿却看不得这样的事儿,两步过去,你做什么打他,你又为什么向他要钱?哼,为什么?想在这个地头做生意的都得交两份税,一份儿给朝廷,一份儿给我,怎么着?赛张飞拿眼觑着这个细皮嫩肉举止风流的年轻书生,他赛张飞虽生得粗笨,可却时常有个龙阳之性,断袖之癖,且相公小倌儿他不爱,只爱这样读几卷儿书,有些文气的人物。
如今穆氏一族乱政,科举五六年才有一次,仕途便不大向平常读书人敞开。
因这赛张飞素日手中不短钱使,便常有些没骨气的穷文人被他哄上手的,他也就越发不把读书人当回事儿,以为天下最低贱的就是读书人,得意时还曾发誓要淫遍天下书生。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怎么有你这等奸徒,难道京城里没有王法了不成?陈长卿怒道。
陈长卿骂他,他倒不恼,文人骂人,就如同清风刮过,不疼不痒。
他反笑着上前拉扯陈长卿,你想替人出头,那也使得。
好兄弟,只要你认下我这个哥哥,你想怎样都好。
陈长卿被说愣住了,一时反应过来,素净面皮倏地红了,你这混账无赖。
可赛张飞抓住了他的手腕,就想往外拖他,他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拽得拖拖拉拉的向外去。
掌柜的捂着脸,急的不知怎么样好。
站……站住!猛然有人喝了一声,赛张飞一愣。
陈长卿回头看去,那边刚才喝趴下的白衣公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了,陈长卿一见他比自己还瘦弱,心里便有些替他担心,忽又疑惑起来,他的声音怎么这样细。
白衣公子走到他们面前挡住赛张飞的去路,忽然一笑,这可稀奇了,前日听说街上有人强抢民女,今日却又跑出来了个强抢美男,我看京兆尹范大江可以去死了。
想了一想自己又笑了,他这名儿还真好,真该跳大江。
不过他这一说话就彻底漏了陷,声音清亮悦耳,竟是个女儿。
不过她这张口就拿京兆尹开玩笑的架势,还真震住了赛张飞。
京城这地方,撒泡尿都能溅着个王孙子弟,谁知道谁是什么来路啊。
尤其这丫头相貌生的好不说,就是气度也有些不凡,他说话不能不稍微软了一些,小丫头,哪来的啊,跟爷爷我开玩笑。
女孩一笑,我说你这赛张飞,我都在这条道上来来回回地看见你几回了。
我也曾打发人去找京兆尹让他给你捎个话,可范大江这孙子看来一味得只是敷衍我啊,根本就没拿我的话当回事啊。
几个人都被小女孩的话说愣了,也不知道是这小丫头是信口开河扯闲篇,还是在说真事,小女孩哼了一声,不信?我告诉他,让他打发个人去告诉你,以后再敲诈商户,别净拣小的——你说你赛张飞也真是脓包,怎么着,只敢拣软柿子捏啊?这么点的小酒馆,你跟人家要什么钱?以后要钱,就去西街的当铺要去,就是那个……那个窗户上挑着穆字儿旗的。
那可是户部挂名的皇商,你去那要才能得点实钱。
赛张飞嗤笑一声,斜着眼睛看小女孩,小丫头,你耍爷爷我呢吧!谁不知道,那个当铺是穆家的。
小女孩也嗤笑一声,口气跟他学得极像,陈长卿虽然危急尚未解决,却被她逗得一笑,她翻了个白眼,赛张飞,奶奶我告诉你,那个当铺啊,就是奶奶我开的。
陈长卿不笑了,赛张飞笑得有点虚弱,扯他妈什么谎话?女孩小脸上没了笑模样,我姓穆名子攸,这名儿我估摸着在京城里还没什么人敢混用。
赛张飞松开了陈长卿,两腿哆嗦着像是撑不住一身的肥肉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哎呦喂,奶奶,祖奶奶,您说我这两眼珠子都长在上了,怎么就不知道是您老人家呢。
祖奶奶哟,穆奶奶,王妃奶奶,您高抬贵手,饶了孙子吧。
他后头那帮手更灵,听说是穆家的人,干脆就溜了。
陈长卿愣愣地又看了这个穆子攸一眼,这就是大将军穆文龙的女儿?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子娶得便是她?也就是说,眼前这女子便是未来的皇后。
她立在那儿,一双澄澈的眸子引得人转不开视线,那丽质天成的模样,就像举世无双的一块温润美玉。
可她又有风流自然的一段态度,又让人觉得她原该是个托生在皇室中的男子才对,可你要是单听她的言语,又觉得有三分痞子气,再因为醉了酒又添了两分糊涂可爱。
总而言之,若不是亲眼见她,陈长卿还不大信天下有这样随性仗义的女子。
更何况,这女子还是姓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