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总是在不觉中困住自己,梦里又见巍峨的宫殿倾颓,铁锁缚住了自己,万里江山不再。
他披散着头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祖宗的幽魂困在燃烧的宗庙里,尖利的呼号像是要挖穿他的心肝,披枷的宗族们被拴成一串,从他面前走过,他们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大颢最后一个皇子,无能的皇子。
他站在了高处,看得更远了,他的子民唾弃了他,他们已经走了,远远地走了。
眼里望得到的地方,除了火光,便是大厦倾颓的残影。
忽地,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他,仿佛他让她很心痛。
子攸,你为什么没走?他听见自己问她。
不为什么,我喜欢你,所以要陪着你。
她回答他,脸上还是带着迷糊的微笑。
他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他不想要她怜悯自己。
于是她转开了头,也要走开。
他慌了,他不是真想她走开的。
子攸……手中的书掉了下去,他被惊醒。
环顾四周,房子并没着火,也没有变成断壁残垣,四周静悄悄的,还是平时的模样。
他想起自己本来在读书,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倚在床头睡着了,他记得那时候子攸还在这屋里,穿着家常的衣裳煞有介事地在那张紫檀的案子上练字。
现在也不知道她又到哪里去了。
子攸,子攸。
他想也没想就唤了两声。
王爷。
六儿在外边听见,连忙跑进来,王妃才刚忙忙地出去了,像是突然想到要赴一个朋友的约。
啊对了,王妃说王爷这几天都睡得不好,叫厨房里给您煨了安神的汤,嘱咐奴婢待王爷醒了,就服侍王爷喝了。
奴婢去端了来吧。
司马昂点点头,也无话。
站起来看了子攸写的字,开始是规规矩矩临摹的字,后头像是厌烦了,开始写他的名字,满桌子的纸上都是歪歪扭扭猫爪子挠出来似的司马昂三个字。
他无奈地一笑,忽然又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啊。
六儿有点尴尬,王府里一向是太冷清了,纵然是大节,也没什么人有要好生过的意思。
可不是嘛,还是王爷记性好,这么大的节,奴才们竟都混忘了。
只怕连王妃也忘了,奴婢这就让小厮们去找王妃回来。
不用了。
司马昂止住了她,他的王府一向是如此的,冷冷清清,何必连子攸都拘束住了。
子攸原先在穆府里的时候,定然是有众多人陪着玩乐的,在这却要受这样的凄凉之苦,如今大节下的,还不如任她性子玩去算了。
六儿不知道司马昂在想什么。
却知道子攸在哪。
她年年八月十五都要跟一个江湖草莽地头头儿在明月楼上喝酒。
今晚定然也是如此。
只是六儿心里却有些担忧。
往年是往年。
今年是今年。
今年可不比往年。
往年子攸是大将军地掌上明珠。
今年子攸却已经嫁作人妇。
昔年地种种行为也该收敛些才是。
谁知道。
有些事情。
还真是凑巧地很。
子攸年年中秋都在明月楼地二楼跟上官缜喝酒。
年年都不曾遇见司马昂。
偏偏就是今年。
司马昂出了王府独自散步。
一散步就散到了明月楼来。
偏偏子攸又跟个有万种豪气地草莽英雄在二楼地窗前揽月对酒。
说些个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又是什么自古知音最难得。
醉生梦死尤为可乱七八糟地醉话。
司马昂就这么仰头看着平地窜出来一腔火气。
子攸。
司马昂在桌边叫了她一声。
她笑嘻嘻地回过头来。
醉眼迷离。
好半天才对上视线。
啊——司马昂?上官缜也转过头来。
谁?哈哈哈。
这就是妹子你照管地那个小夫君?司马昂恼怒地看着这个男人。
大约三十多岁。
虽然穿着布衣裳。
可就只坐在哪里。
哪怕不说话也自有十分地气势。
司马昂只消看他一眼。
便知道他不是平常人物。
子攸却没给他功夫说话。
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扑进他怀里。
司马昂。
你来接我了。
司马昂想推开她,可她喝得太多了,司马昂一推她,她就向另一边栽了过去,司马昂只好把她又抱回怀里。
司马昂的恼怒,子攸这会是感觉不到的,她抱住了司马昂的腰,脸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你来接我,说到一半又咯咯地笑起来,我最喜欢你了。
上官缜看着他们哈哈大笑,司马昂的一肚子火气来不及发,反而被子攸的亲昵举动弄得尴尬万分,子攸口里醉话连篇,一时越发有无天日,还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他几乎都要抱不住她了。
上官缜向他一抱拳,在下平凉州上官缜,见过王爷。
上官缜认得攸丫头已经七年了,只是今年攸丫头出嫁的时候,我在塞外,未曾来得及为她送一份嫁妆。
攸丫头这会醉得沉了,我同她说什么她也未必记得住,待她明日酒醒后,还望王爷代为转告,我已将一份贺礼存在她家当铺掌柜处,叫她不要忘了去提取。
酒楼里来往的还有不少人,司马昂也不好立时发作,上官缜虽然先时朝着他哈哈大笑,可是后来再说话却自有些正气,司马昂虽然恼怒也只得应酬他几句,没法再说别的。
子攸喝了酒越发娇憨,粘在他身上,弄得他手足无措,好容易才把她抱回王府里,也算生平头一次丢这么大的脸。
六儿赶着去拿酸梅汤解酒,那边子攸却死抱着司马昂不肯撒手。
六儿想把她扶到榻上躺着,那就更不能够了。
六儿怕司马昂恼了,急的汗都下来了,没想到司马昂倒逆来顺受了,行了行了,再折腾她就要吐了,把酸梅汤拿来我喂给她喝吧。
你下去吧。
六儿再不下去,他的脸就要被子攸臊得更红了,从进门到现在,子攸就没住过嘴,满口都是,我喜欢你。
六儿出去了,他喂了子攸一口酸梅汤,子攸刚咽下去,又急着说,我喜欢你。
好,好,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司马昂叹了口气,随口说,你喜欢我哪里啊?哪里都喜欢。
子攸嘀咕了一句。
哪里都好。
司马昂愣了一下,那我是谁啊?子攸嗤地一声笑了,你喝多了?你你你……当然是司马昂了。
你是司马昂——天底下最不喜欢我的人。
凶我,怀疑我,讨厌我。
我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写字不好,画画不好,不会做香包,不……不够温柔可人,不聪明……么。
司马昂被她说笑了,这么多不好,那还哪有什么好处了?子攸笑嘻嘻的,我……我觉得我很好,哈哈,可是没什么用……司马昂终于把她塞进了被子里,刚要起身,她又伸出手来拉住了司马昂的袖子,我若不姓穆,你会喜欢我么?司马昂回过头来,她一双眸子里凝了水汽,像是要哭了,他叹一口气,终究没走成,在她身边躺下。
她放心了,把自己的手硬塞进他的手里,他没奈何,只得就那么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