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昂一晚上都跟她待在一起,这可真是从没有过的好事。
司马昂一般这时候都会自己待在书房里,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过来,那时候一般子攸已经睡着了。
她会睡在很里面,给司马昂在外边留出足够的地方。
天亮的时候,他又会比她起得早。
她知道要不是司马昂知道不到她这里来就会受到穆家的难为,他根本就不会到她房里过夜。
所以子攸今天很乐呵,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账本,手里拿了根笔随手写写画画,她没敢拨弄算盘,怕惹司马昂心烦。
她时不时地抬起眼睛看司马昂,他一直都坐在紫檀木嵌大理石的罗汉床上,斜倚在一边,安安静静读一卷诗书。
子攸觉得自己还真是满指铜臭味,可是,罢了,自己没有平常女子的那份清闲,她须得腾挪出一笔暂时用不到的款项拿去赈灾,又要不使哥哥知道,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其实司马昂并没看进去那卷诗书,今晚他一直在想着子攸,那个心思公允,口齿利落的子攸,他竟仿佛一直没得见过。
他终于放下书,走了过去,视线落在她写的满纸符咒上,你写的这是什么?子攸扫了一眼,笑得很憨,字不好,乱了点,左右常年跟我的账房都是认得的。
她又看了司马昂一眼,觉得他今天脸色很好,我……我我能打算盘吗?司马昂愣了一下,唔。
这事你怎么不叫账房去做呢?偶尔也要对对帐,我也得自己心里有数才是。
子攸小声回答了一句,又想起来,等你当了皇上,把户部分给我管管。
我保证那些堂官们一两银子也贪不走,一准儿没法蒙你。
司马昂不觉笑了,坐下来看着子攸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她不再跟他说话,目光快速地一行行掠过账本,认真得仿佛已经记不得他在旁边。
他有些动容,如今朝廷都管不了灾民了,可这妮子手指动过去,就是一粒粒救命的粮食流出去。
他兀自清高,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空旷的王府里,跟一些个书生躲在角落里合计根本没用的计谋。
他一直不知道子攸如何看待他这个夫君,所以只能离她远些。
也许他将来会成为一个皇帝,可他却不会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后世的史官会记下来他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君主,一个被禁于宫禁之内,不管外边百姓死活的傀儡之主。
他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窗外竹影斑驳,到底已经是秋天了,一阵风进来,有些冷。
子攸偶然抬起头,看到司马昂一袭白衣站在窗口,他的体态本有些修长,这时候衣袂被秋风轻扬,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孤窗瘦影几寥星。
她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干涩了。
偏偏六儿进来把锦被缎褥铺好了,她已经再三再四地催促子攸安寝了,子攸面上绯红。
她丢下账册,先缩进被子里面,六儿也下去了,司马昂走过来,子攸立刻把头也缩进被里。
心脏跳的太快了,她摸着胸口,生怕被司马昂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司马昂熄了灯,在外侧躺下,许久也没睡着。
子攸也睡不着,在里面翻身翻得不亦乐乎。
子攸。
司马昂忽然唤她。
嗯?她不动了。
你若再像虫子似地扭来扭去。
我就把你拎出去叫你到外间跟上夜地奴婢睡去。
喔。
子攸在黑暗中答应了一声。
偷偷摸摸地抬起头看着司马昂。
他长得很美。
鼻梁高挺。
面容刚毅。
她忽然觉得就算睡不着。
就这样看着他也很好。
不料。
你看什么?司马昂忽然说。
吓得子攸原来撑着下巴地胳膊软了。
她跌回床上。
你怎么知道呢?司马昂不理她。
她又抬起头。
你睡不着?是不是方才茶喝多了?还是晚上吃多了?司马昂张开眼睛,我就像你那么没出息么?子攸嗤地一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为那个睡不着呢?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个顽童模样?司马昂哭笑不得,被她扰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高低是个王妃,什么话都讲得出来。
那又如何?子攸嘻嘻笑着,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我要是像个淑女一般,你就会喜欢我么?也不会的。
司马昂的心口忽然窒了一下,他重新闭上眼睛,不理睬她。
可他还是感觉得到,子攸就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
许你不喜欢我,可不许你纳侧王妃。
子攸轻轻地说,等到你当了皇上,那时节我就不拦你了。
你想册封多少个妃嫔都使得。
好么?纳不纳妃哪里是我能说了算的。
司马昂说了半句,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他忽然感觉到子攸的喘息声有些变化,似乎要哭了,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今天我碰碎你的玉簪,是我不好。
那簪子是谁给你的?你原来的情人么?是我娘的,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戴在头上,十四岁时我爹给她的定情信物。
子攸轻声说,我娘是我爹的正妻,可是我爹后来更宠爱哥哥的娘。
我四岁的时候,爹有天喝醉了酒,小娘告诉他,说我娘不贞,他一怒之下就用绳子勒死了我娘。
司马昂张开了眼睛,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那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爹告诉你的?我亲眼看见的。
子攸说。
我当时躲在桌子底下。
后来呢?司马昂觉得有些冷。
后来我爹醒酒了,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把小娘降为罪妇,流放了。
子攸叹了口气,爹爹还算疼爱我,大约是觉得对不起我娘。
我娘一直都爱他,就是死的太惨了。
司马昂翻了个身,面向子攸,你躺好了,闭上眼睛。
子攸照作了,乖乖闭上眼,司马昂轻声说,放松些,我给你读几首诗吧,听着诗的时候,心里就清明了,一会儿就能睡着。
好。
子攸闭着眼点点头。
司马昂把她的被子掖好,他的声音很轻,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论槛买花,盈车载酒,何妨沉醉有人伴、日高春睡……子攸果然倦了,迷迷糊糊地说,我喜欢‘何妨沉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要是以后,你能跟我去江南就好了,我小时候去过。
嗯。
司马昂轻声说,倚在子攸的枕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山献清佳。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子攸终于模糊睡去,睡梦里有司马昂低低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梦里在江南,离了这恼人的、总让人身不由己的京都,在江南那温婉的水乡里,司马昂又向她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