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的秋天,即1896年的九月初八。
深秋的夜晚,霜重露浓,冷气无孔不入地漫进房间里,捎带着残淡的忧伤,在室内弥漫升腾,凝固。
安阳的马府里,青霞的长母杨氏,正静静地坐在清冷的镂刻着花纹的实木床上,此时此刻,她的身心,是分外的孤寂郁闷:因为今天,是马丕瑶的一周祭年。
不过,在过去,她杨氏并不排斥这种寂寞,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寂寞,因为丈夫健在的这二十多年里,她也是这样寂寞的。
但是,那时的寂寞,是一种安全的寂寞,是一种有依靠的寂寞,是一种有牵挂的寂寞,是一种充实丰满的寂寞。
在那种寂寞里,她似乎感到了清静的舒畅。
现在,丈夫不在了,她更加寂寞了,在这种寂寞里,她常常无端地恐惧担忧,常常感觉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在无形之中压在自己的肩上,怎么也甩不脱,像种子一样种在了她的身体里,并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
从此,她的耳朵、眼睛便不由自主地蔓延在府里的角角落落,捕听着,注视着,府里的细微声音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尽管儿子们顶天立地,她仍然这样做,因为她身不由己,无法阻止自己不这样做。
孤冷漆黑的窗外,不时的传来几声恐怖的猫头鹰猎鸣。
杨氏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被衾里缩了缩。
突然,一缕忧郁的琴声由远而近,停留在杨氏的耳畔。
琴声仿佛来自地冥幽界,流过暗淡的阴阳之路,一路上集合了郁郁的哭泣和无知的恐惧,一声声琴鸣,如一滴滴郁郁哀伤的霜露,从冥冥的夜空落下来,在寂寞冰冷的空气中幽幽地回荡。
这凄婉伤感的琴声,如泣如诉,如丝如缕,看不见,摸不着,像受伤孤独的游蛇,忧忧汩汩地蠕动着,游戈着,拨弄着杨氏那颗孤寂的心。
杨氏听到如此悲苦、孤独、凄婉,而又带着思念味道的琴声,势不可挡地穿进她的胸腔,她觉得非常的难过,可又没有力量拒绝。
于是,杨氏轻轻欣掉翡翠绸缎衾被,缓缓下床,顺着孤独忧伤的琴声,一路寻走。
夜空混沌而渺茫。
隐隐约约缀着几颗孤独地淡星。
孤瘦落魄地残枝败桠。
瑟缩在黑暗而凄迷地夜里。
无声地注视着杨氏地孤背暗影。
杨氏踩着流动地琴声。
走进呼延氏地院落。
轻轻推开门。
将不小心弄出来地一点声响捉回来。
无声地站在丝丝缕缕地琴声里。
微微掀起帐幕地边缘。
正在抚琴地呼延氏。
仿佛突然感觉到了有人进来。
她没等杨氏站稳立定。
从她手里流出地如泣如诉、媚婉凄迷地琴声。
猛然之间。
腾空而起。
冲上无穷空茫地苍穹。
如禁锢很久地思念。
猛裂撕破**。
奔涌而出。
继尔。
如石破天惊之后。
又缓缓地转变成雨过天晴地春暖花开和婉转地莺声燕语般。
漆黑寒冷地夜。
哗地一声。
也随着轻柔欢快地琴声。
豁然明亮起来。
让人如沐春风暖阳。
如临碧空桃源。
漫妙地琴声如春光里地金丝线。
瞬间从空中丝丝缕缕地抛洒下来。
在湿润地微风抚弄着草丛上地野花。
五颜六色地蝴蝶。
抖动着透明地翼翅。
从这丛鲜花上飞到另一丛鲜花上。
迷离地烛光里。
呼延氏地脸上。
也突然涌动着醉人地金光。
她纤纤玉手在琴弦上欢快地抚弄着。
跳跃着。
弹奏着。
美妙地天簌之音便像银色地瀑布。
从琴弦里喷涌而出。
琴声时而柔情,如:娇唇低低蜜蜜语,呢呢喃喃吐相思。
幔帐烛光映佳人,如胶似漆缠夫婿。
扭动娇体渴望着,渴望夫婿垂躯体。
夫婿双手颤抖着,轻轻扯开美人衣。
密密麻麻吮秀唇,细细碎碎抚玉体。
劈开柔情是男儿,温柔乡里醉生死。
琴声时而热烈缠绵,如:蛟龙出渊腾云雾,像牙床上欢乐始。
金马铁戈乱箭飞,巫山**正浓时。
铿锵复铿锵,娇声阵阵急。
暖被翻红浪,金枪刺云霓。
琴声时而疲累,如:**过后池塘静,夜深人寂三更时。
娇体枕臂膀,美眸轻轻闭。
夫婿意满足,双手不离美人躯。
窗外晓月残,帐内相拥眠。
但愿人长久,夜夜如此度巫山……琴声逐渐阑珊,杨氏借着微明的烛光,隔着帐幕的缝隙,望着俊美灵异,但现在却同样和自己一样孤独的呼延氏,内心深处不禁生出丝丝怜悯。
面前的这个呼延氏,好像天生带有才女的慧根,尽管她出身名门,却家道衰落,仰仗亲戚鼻息度日,寄人篱下,竟也能弹得一手好琴,练就一手好笔墨。
怎奈生性命硬,亲戚也被她克得家道衰败,不得已卖身为奴。
她一进入马府,便被马丕瑶一眼相中,尽管是买来做佣人的,可她进入马府的第一天就成了男主人的女人。
她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在马府里过着养尊处优的夫人生活,特别是近十多年来,她在男主人身边,享尽了做女人的快乐和甘甜。
男主人乘鹤西去,她的快乐也戛然而止。
在以后的慢长岁月里,孤独寂寞将如影随形地伴随她的后半生。
杨氏突然觉得,此时的呼延氏,比自己还可怜。
自己虽然孤寂,但毕竟年近古稀,离入土之日不远。
再说了,马丕瑶健在的近二十多年来,自己已适应了孤独和寂寞,而面前的杨氏呢?唉,人生如梦,欢乐不多时,空留寂寞泣长夜。
世间的情爱,不圆满,只有孤独的琴声,在流萤的窗前弹奏着永恒的凄凉。
杨氏不由自主地轻轻掀开帐幕,踩着疲惫残尾的琴声,缓步走近呼延氏……呼延氏早就感觉到了,早就感觉到了马丕瑶来听她弹琴了,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马丕瑶站在静处,听她忘我地弹琴。
于是,她的心,才突然飞杨起来,带着那份渴望,热烈地弹奏着。
弹奏着春暖花开,弹奏着蝴蝶采蕊,弹奏着男欢女爱,弹奏着夫拥妻眠……果然是老爷,他正轻轻地走近自己,每次都这样,静静地听,轻轻地走近她。
老爷每次都是这样轻轻走近自己,然后,无声地伸出双手,抚摸她丰盈的双肩,和乌云般的发丝,再然后,将她拥进怀中,缓缓抱起,走进罗帐里……此时此刻,呼延氏迫切盼望着脚步声快点走近。
杨氏漫步到呼延氏身后,情不自禁伸出干枯的手,无声地放在呼延氏的肩上,轻轻地抚摸着呼延氏丰盈的柔肩。
呼延氏停下手中的琴,猛地转身,仿佛是等待了几个世纪的渴望突然涌了出来,她激动地转身,脱口而出:老爷!杨氏先是一惊,继而摇摇头,愧疚地笑了。
呼延氏一怔,绝望了,俊眸中的光茫突然泯灭,又慢慢蒙上厚厚的晶莹的水雾。
她缓缓地转回身,双手无力地放在琴弦上,胡乱地拨弄着。
呼延氏像中了魔咒,任目光茫然地注视着,任泪珠大颗地滚动着,像这个世界不存在似的。
从她手指里流出的琴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留留恋恋,伤伤悲悲,如老人撒手西去的生命。
杨氏的心,突然被这琴声弹碎了。
也是泪流满面的她,爱怜地抚摸着呼延氏的秀发,动情地说:妹妹莫哭,老爷虽西去,七丫虽远嫁,可我们还有儿子呀,咱们的吉森儿兴办的工矿,让当地那些无业无地的游人有饭吃,有钱挣,成为一棵庇护一方阴雨的大树,最近,吉森儿还要兴办纱厂,听说到时候,女人也可以到厂里工作。
咱们的吉樟儿呢,在京城为官,光耀门庭,深得皇帝与同僚赏识。
吉梅与吉枢虽不经商不为官,却孝闲倍至。
妹妹呀!姐姐我年迈了,快入土了,妹妹将有享不尽的荣尊……杨氏嘴上虽这样说,但她心里明白的很,儿女之孝永远是儿女之孝,却不能弥补床弟之欢的突然绝迹。
面前的呼延氏才三十七岁,正是懂得床弟之欢的年龄,不像自己,比马丕瑶年长六岁,已是古稀之龄,年老体弱,形如枯木。
呼延氏没有用语言回应杨氏,但她的琴声,却由老人撒手西去的断断续续,悲悲恐恐,留留恋恋,瞬间变幻成:冲突,纠缠,呼啸,狂乱……,时而如日月行天,时而如江河经地,时而像婴儿落地的生命开始,时而像男人粗犷的意志,时而像女人扭动的娇娉身姿……从突变的琴声中,呼延氏显然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呼延氏的一番言语。
随着琴声的突变,呼延氏也激动起来,她的纤纤玉指,时而轻弹慢奏,时而重弹急拨,时而快慢混杂……她的柔身绵体,也跟着动荡的琴声,激昂振颤起来,像突然被注入了多变的灵魂,时而静止如雕,时而前仰后倾,时而引颈摇摆……她的表情,也随着琴声而变化无穷,脸上时而狰狞,时而绝望,时而忘我,时而豪爽,时而娇柔……刚才杨氏的一席话,像雪中送炭,温暖着呼延氏那颗冰凉,孤独,绝望的心。
自从进入这个府邸,她所看到的杨氏,是高高在上的,是尊傲荣贵的,是城府深沉的……她在杨氏面前,也是言听计从的,行为从不敢有半点越界,语言从不敢多吐半字。
可现在,此时此刻,杨氏竟然像爱抚自己的亲人一样爱抚自己,让她在突然失去丈夫垂爱的无际的孤冷中,感到了丝丝的暖和……清冷孤寂的凄夜里,迷乱的琴声突然中断,伴随着猫头鹰的猎鸣,呼延氏猛地转身,扑进杨氏的怀里,嚎啕大哭:姐姐……二十年来,呼延氏的这一声凄厉的呼喊,是发自肺腑的一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