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 日落西山,漫天的霞光洒落, 将顾府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橙紫色的光圈下。
戏曲落入尾声。
顾大老爷又将晏呈请到了旁侧的院内用膳, 两院相隔有些距离,但一路走去却不显得无趣,顾府上下, 整个府内的风景不管是任何人来了,都得称赞一句。
十几年前, 皇上出巡凌安, 进了顾府的园子时, 还即兴创了一首诗称赞顾府府内的风景。
当途径一颗古玉兰时,晏呈的脚步一顿,伫立在树下, 那双薄凉的眼眸从盛放的花朵上往下移, 像是在缅怀什么,众人的脚步跟着停下。
须臾,晏呈略微薄凉的嗓音响起,道:这棵树,便是母妃幼时常来玩的吗?昔日,安妃会抱着年幼的晏呈, 将自个儿在凌安遇见的,听见的, 做过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全部告诉他,而其中, 就有说过, 这颗古玉兰树。
安妃说:那时, 我们三个时常会在这里荡秋千。
顾大老爷一愣,许是没想到,安妃会同殿下说这些,弓着身子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这的确是安妃幼时常在这荡秋千的古玉兰。
殿下若是缅怀,草民便让人移了,送去京都。
不必,晏呈收回目光,余光看向刻意同他拉开距离的许芊芊,方才她的摇头坚决果断,将他剩下的话尽数的往肚子里咽,而今,他讲未完的话,说出:顾大老爷无需同我这般见外,日后,还有的是机会,随时都能来看。
看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顾家人一听这话,纷纷垂下了眼眸,唯独大老爷硬着头皮应了下来,殿下说的是。
......待天色暗沉下来时,一行人来到了肃清堂用膳。
顾家人丁本就兴旺,用膳的堂内可谓是极大,晏呈并未落座在主位上,他先是礼数周全,让顾老夫人落座,而后,再坐在旁侧的位置,和老夫人的身边留下了一个空位,落座的一瞬,又对着一直垂着头企图将自己的存在降至最低的许芊芊道:芊芊,坐过来,陪着老夫人。
若不是前阵子闹了退婚,顾家的人都要以为,他俩感情是不是平日就这般要好。
但方才在园内,太子殿下的那番话,明白的人都明白。
他并未说是陪着他。
而是陪着老夫人,许芊芊只好硬着头皮坐在了晏呈和顾老夫人的中间。
一众人慢慢落座。
丫鬟婆子们端着美味佳肴、鱼贯而入,堂内鸦雀无声,无人敢说话。
待菜上齐全时,丫鬟们端着水,供各位主子们净手,又各自端了热帕子放在了旁侧,之后,一众人退撒,整个堂内只剩下顾家人,外加晏呈和许芊芊。
顾大老爷先是端起一杯酒,敬了晏呈一杯,而后是顾二老爷,最后,是晏呈主动以酒敬了顾老夫人的茶一杯,从今日入了顾府后,晏呈对顾老夫人的尊重,可谓是放在了明面上。
此举,顾家几个年长的,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什么。
顾家没有爵位,更没有官职,在当今太子的面前,就像是随时可以扼杀的一只蝼蚁,但太子殿下非但没有如此,来之前,甚至都托人给顾大老爷报信。
反倒是格外的尊重顾府,更尊重顾府的当家人,亦是许芊芊的外祖母——顾老夫人。
堂内只剩下众人浅口吃菜的声音,良久后,晏呈拿起木箸,亲手给许芊芊夹了一道菜——金浮鱼肚。
这道菜,是用上好的鱼蒸制而成,这种鱼,极为昂贵精美,也很好吃。
我记得,你在东宫的时候,最爱吃的,便是这道菜,你多吃些。
晏呈目光温润,替人布菜明明是卑微的活儿,在他这,却又因他的行为,让这道菜都镶上了金。
这!顾帆远似乎是有话要说,却被二舅母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这不是外面的地方,容不得顾帆远撒野。
他愤愤的咬牙,吃了一口菜。
许芊芊看着白玉碗中那一块鱼肉,眉眼颤了颤,玉手执起木箸,将那一块晏呈夹入碗底的鱼肉,细嚼慢咽的吃了吞了进去,当一块鱼肉好不容易吃完时,又看见他夹了一块。
许芊芊仍旧是好脾气的吃完,顾家的人尽数沉默,直到,看见晏呈给许芊芊夹了第三次时,那一直被二舅母强压着不让说话的顾帆远再也看不下去。
他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我姐姐不喜吃鱼。
这一句话一出,二舅母埋头吃饭,顾家的人都沉默不语,毕竟谁都没有顾帆远那么大的胆子,敢当众下了季朝太子的脸面。
太子赏菜,是荣誉,顾府都是从泥泞中摸爬打滚过来的人,今日说了,若是殿下不怪罪还好,若是怪罪,这鱼肉,许芊芊也还是要咽下去。
但顾家的人却也没有怪罪顾帆远。
说出来,也好。
自顾帆远说完那句话后,晏呈木箸夹着的那块鱼肉,已经放进了许芊芊的碗中,而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时,许芊芊也将那块鱼肉放入了檀口。
白生生的小脸,愣是瞧不出一丝难以下咽的感觉。
晏呈喉结滚动,那执着木箸的手,随着她莞尔说谢殿下赏赐时,终是一抖。
这一顿晚膳,终是不能尽兴。
直到晏呈起身离开时,都没有再开口同许芊芊说一句话。
直到,顾府的一众人,站在府门前送晏呈时,他才将那双眸子看向许芊芊。
这一别。
倒是不知,她何时才能愿意再见他一面。
晏呈不是那种喜欢遮遮掩掩的人,喜欢什么,便要什么。
他看向许芊芊,道:芊芊,我有话同你说。
整个顾府挂起了琉璃纱灯,府门口两盏大灯笼罩下,灯火将晏呈的身影拉的很长,他的脸上亦有光明交叠的晦暗感,让人分不清,他此刻的想法。
许芊芊款款走上前,鹅黄色的长裙随着动作摇曳,像是夜里的仙子。
顾家的一众人识趣的退下。
晏呈看着垂眸不语的许芊芊,心口一沉,道:我记得,你以前在东宫,爱吃鱼来着。
看来,还是耿耿于怀鱼这件事情。
在戏台上的时候,他说他不愿放弃,要她给一个机会,想必,那块鱼肉就是他浅浅的讨好。
当朝太子,何须卑微到,给一个官家女子夹菜。
可她也摇头了。
他问起来,那便是最好的机会,她思忖片刻,低声道:不是臣女爱吃鱼,是曾经的殿下爱吃,臣女为了迎合殿下,便假装自己喜欢吃鱼。
殿下可知道了?晏呈薄唇微微颤了颤,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夜里,晏呈将堆积了一日的折子处理完后,俨然已是子时五刻。
此刻,繁星点点,月光皎洁。
繁杂的政事从他脑海中抽离,剩下的,全是在顾府的事情。
想起那三次的鱼肉,他的内心不禁在嘲讽他自己。
这算什么。
看戏的时候,才说要她给自个儿一个机会,才说他不会放弃。
而今,却连她喜欢什么都不清楚,不知道。
走出的第一步,却恰好,是她不喜的第一步。
若不是顾帆远提起,他猜测,她定然是选择默不作声。
他知道,她不愿让他去了解她,哪怕那鱼肉是不喜吃的,她也不想让他知道。
只因,她不想和他在一块,懒得理会,费这个口舌罢了。
他长呼一声。
那心口又泛起了疼,疼得他只得闭起眼眸。
又是一次梦境。
梦里,他坐在东宫的岁阖殿的殿内,旁边是散落一地的信件,而后,他借着悲痛喝下了一壶酒,那酒洒出来,浸湿了他的一片衣襟。
他一个素来有着严重洁癖的人,却视若未闻,口中呢喃着什么....他想要听清楚,于是那声音陆陆续续的传入了他的耳畔里,旋即,他浑身一颤——我回来了,为何你不等我,为何...——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有话想同你说,许芊芊....你若是能听见,那便动一动那扇窗子,告诉我,你在。
他的目光旋即望向了被月光透过的窗棂,只见那窗棂丝毫未动。
连风都静止了。
在梦中,她也不愿见他。
究竟,她对他,是何等的厌恶。
.......子时七刻。
许是因晏呈来了一趟,向来能安稳入睡的许芊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仲月的天到了夜间便是闷热的不行,她掀开身上的蚕丝薄被,起身下了床榻,打开了被月光透进来的窗棂。
那窗棂被打开时,风像是盗贼,倏地一下便钻了进来。
紧接着,是风吹动了顾青寰的画像,将画像吹到了地上,吹到了床榻的内里。
流苏打开了屋门,轻唤一句:小姐,可是醒了?许芊芊一边应了声嗯,一边弯腰,去拾那副画像,当玉指轻触到那副画时,她瞧见了床榻内,有一个小匣子。
紧紧的挨着床榻,红木色的,落了灰,若不是借着屋内的烛火,许是难以瞧见。
许芊芊心口一沉,不知为何,那脊背慢慢的流出了细密的冷汗。
作者有话说:前二十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