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色之下, 温珵安顺着记号一路来到郊外树荫斑驳的竹林,到了一处略微空旷之处,白天所见的那位柳夫人,不, 应该称呼为刑堂堂主柳艳云, 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属下拜见少主。
袅娜纤腰微微俯身,率先给他行了一礼, 语言和行为都很恭敬, 可直勾勾带着意的眼神,却不那么恭敬了。
她无端出现在苏叶跟前, 吓到了他的人,恭不恭敬,已经无所谓, 惊扰了苏叶, 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温珵安眼都懒得抬,冷声问道:谁告知你青囊药铺的所在的?柳艳云款步姗姗,缓缓接近他,在刚要触及他时,月光下,闪着光的银针, 毫不留情地, 将她要接近的手给刺了回去。
柳艳云面无异色, 依旧笑脸相迎。
少主能说话了,想来是体内余毒清理干净了, 怪不得不把阁主放在眼里了, 可阁主此事可是相当不满呢。
在银针的威胁下, 柳艳云不敢靠得太近, 即使如此,她的答非所问,已经惹恼了少年,温珵安二话不说开始攻击。
他什么时候在乎过阁主怎么想,除了苏叶,别的人的想法无所谓,他只按自己的喜好行事。
他一动作,暗处的黑衣人纷纷现身,呈包围状对他刀剑相向。
温珵安也不多说,直接就要动手,这么点人,没多久就可以解决,不影响他早上给药铺开门。
柳艳云不太想跟温珵安动手,天甲的实力,会任阁众人有目共睹,更何况这还是个无法控制之人,算计此人,极其容易被他反噬,她并不想彻底惹怒他。
于是,她在银针即将出手的时候,立即说道:过几日还有更多的人来,余崇义已经被阁主召回会任阁总部了,源州已经没有少主的人了,若少主执意动手,今后来的人,可不一定有我这么好说话了,我不会跟少主为难,只想请少主回去见阁主一面,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做的。
话一落,银针直朝她的脸面而来,要不是柳艳云躲得快,就破相了。
尽管来,久未饮血,正愁没有可打发的乐子。
没有人能够命令他,想见他,那就亲自来。
银针越发凶残,包围他的人很快被撕开一大道口子,温珵安也不走,就在被包围圈的中心杀个痛快。
青衣染血,只凭银针和一双手,温珵安周围的地面上,枯草被染红,断肢残骸四处撒落,惨叫声不绝于耳,好在此处偏僻,人迹罕至,否则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来。
好几个月未曾大开杀戒的人,因越发浓烈的血的味道而愈加兴奋,解决完最后一个黑衣人后,已杀红了眼的温珵安,嘴角勾起一个兴奋的笑容,一步一步去地迈向浑身警戒的柳艳云。
沾满鲜血的指尖,有血珠一滴滴地掉落,每一滴都像是滴在了柳艳云的心头,她连着退后好几步,被少年身上骇人的杀气惊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柳艳云是刑堂堂主,主管刑罚之人,对各种惨状都是司空见惯了的,然而面对温珵安时,也不禁生出惧意来,落到他手里,以他的生气程度,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温堂主已经回了会任阁,阁主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消息,少主还有什么想问的,想要属下传达给阁主的,属下竭尽全力,为少主效劳。
识时务者为俊杰,柳艳云快速地说道,得先转移他的怒火才是,事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一个少主更加看不顺眼的人,将怒火转移到那人身上。
她的话并没有阻止少年的脚步,柳艳云心念一转,又说道:我知错了,不该擅自出现在少主面前,坏了少主的大事,愿意任凭少主处置,只求少主手下留情。
至于青囊药铺和苏叶,柳艳云是半个字都不敢提的,提了,依照少主的性格,她一定会相当悲惨的,比地上那些四肢与身体分离,痛苦死去的黑衣人还要惨上许多。
可饶是她巧舌如簧,温珵安也并不打算放过她,见过苏叶的人不能留,死干净了,才不会威胁到她。
温珵安舔了舔嘴角的血渍,伸手掐住柳艳云的脖子,欣赏着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一会还要处理身上的痕迹,就这么掐死算了,他还要早些回去的。
身……身后……苏……被掐着脖子的柳艳云,费力地指着少年的身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苏字一出口,温珵安已然慌了,他立马松了手,不管倒在地上使劲咳嗽的人,僵硬地转身,看到了茂密的竹子后头,一个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时,温珵安心口一窒,连呼吸都忘了,手脚也不听指挥了。
在初冬的寒气里,不断冒出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他的发丝,嗜血的兴奋褪得干干净净,如擂鼓一般跳动的心口,盛满了惊恐和担忧。
阿叶,我……他干巴巴地叫她,想要解释,却不知该从何处解释起。
而不远处的苏叶,面无血色,颤抖着的嘴唇因恐惧和震惊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当那个最陌生的江宸支吾着开口,并浑身浴血地走向她时,她已经害怕到了极点,身体根本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阿叶!温珵安飞身向前,一把接住了就要倒下的人。
人拥在怀里,已经昏过去,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她浑身冰冷,脸惨白得不成样子,他的手抚上她的面容时,脏污的暗红色,让白色有了污点,他惊得立马收回手,然而,不止是脸,她因为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身上同样沾染上了污渍。
不该如此的,不该让她知晓,不该让她沾上污渍的。
该死的,都怪柳艳云出现在宣陵,他要宰了她,抬头时,人已经跑了,温珵安看着怀中昏迷的苏叶,不得已暂时放过了逃走的人。
他抱着苏叶,一路飞奔回药铺,将衣物和血迹清除干净后,踹开西厢房的门,把周大夫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江宸,你怎么回事,大半夜的……闭嘴,阿叶受了刺激,晕过去了,这会正发着烧,赶紧去看她。
少年是真的急了,给人换下沾血的衣服时,苏叶就开始发热了,惊惶无措的他才猛然想起院子里还有个大夫。
周大夫披着棉衣,都来不及穿,就急匆匆地来给苏叶把脉了。
惊吓过度,急火攻心,好端端的,发生什么事了?周大夫心疼极了,晚饭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别问了,抓药去,烧退下来再操心别的。
温珵安催促着,原因跟周大夫也说不清楚,他只想苏叶平安无恙。
把周大夫赶去抓药煎药了,少年坐在床边,为她换帕子降温。
换下的带着温意的帕子,被温珵安紧紧捏在手心里,看着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苏叶,他第一次如此害怕。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不怕疼不怕死的人,如今却是害怕非常。
害怕她不醒,又害怕她醒来。
醒于不醒,对他而言,都是最差的情况了。
该怎么办,他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借口,可以将她看到的那一切都给抹去?这种惶恐不安的心情维护了三天,因为苏叶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苏叶从黑暗中睁开眼,睁眼时,光线刺眼,她眯着的眼缓缓张开,刺眼的光中,少年的身影出现,与暗夜中嗜血的修罗重合,她吓得捂着被子往床角落缩去。
身体贴着墙,躲无可躲,浑身浴血的修罗张着血盆大口还在不断地接近她,苏叶颤抖着喊道:走开,走开。
阿叶,是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我。
担忧又真诚的声音入耳,她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隙,血红褪去,眼前是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容,是她定下亲事的人,是她喜欢的江宸。
江宸?那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不,他不是江宸,他是恶鬼,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你走,别过来,快走。
凄厉的惨叫,飙飞而出的鲜血,一双双充血的死不瞑目的眼,苏叶捂着头,将自己缩进被窝里,太恐怖了,她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拱成一团的被子不停地颤抖着,温珵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准备的所有的借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应该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
他靠近,她就已经怕的不行了,她每一下轻颤都是一把刀,插在他的心中,疼到撕心裂肺。
原来心真的会痛,原来人世间还有此等痛不欲生的酷刑。
别害怕我。
当他最喜欢的惊恐的表情出现在苏叶的脸上时,他就是被掐住脖子的人,喉咙发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你想想,想想我们的相处,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和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别怕我啊。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苏叶都听不进去了,她躲在被窝里,连看都不敢再看他。
温珵安低着头,如霜打的茄子,低落地说道:我走,这就走,你先冷静下来。
他踉跄着出了房门,关上门后,又舍不得走太远,便在门前的台阶上,顾不得干不干净,就那么席地而坐。
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传出哭泣声,压抑的,低声的,却不停息的,他暮然回首,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他触摸着脸上的泪痕,苦涩一笑,以往伪装的,虚假的泪,她心疼又在乎,现下这真实的泪,她看不到,也应该是不在乎了。
他算计过很多人,以后也会继续算计人,但因为算计人而后悔的,只有苏叶一人。
欺瞒她,不妥,坦诚所有,也不妥,前进无路 ,后退无门,该如何是好。
*苏叶痛哭了一场,哭她的害怕,哭她的伤心,哭她的一片真心,哭累之后,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坐起身,正准备下床,门外之人就开口了。
桌上的粥和药已经凉了,你别喝,灶上温着热的,我给你端来,你放心,我不进门。
熟悉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苏叶穿好衣服,起身走到桌边,粥和药并非凉透了,还有些余温的,这也是他准备的吗?还未多想,吱呀一声,窗户打开了一半,她下意识地要躲,却只看到了窗户上的人影,看不到人。
盛着粥和药的托盘,从窗户外头飞入,稳稳地落在桌上,半点都未曾洒出来。
周伯说先喝粥再吃药,托盘上的小碟子里有蜜饯,药苦了就吃一颗,你吃完后,我会来收拾的,你害怕见到我,我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别想赶走我。
话一说完,窗户上的人影就不见了。
苏叶脑子里乱糟糟的,她看着冒着热气的粥,坐了下来,她不能病下去了,要快点好起来,生病的时候,是无法理清楚现状的。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药铺的其他人着想,有这么个危险人物留在青囊药铺里,她必须要打起精神来。
庆幸的是,他说到做到了,说不出现在她眼前就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即使他每餐送药送饭,还是不是送一些小玩意,例如首饰、药材之类的,来彰显他的存在感。
见不到人,她白天能好过很多,虽然晚上会被噩梦惊醒,总算药铺还能继续做生意。
噩梦缠身后的某一天早上,苏叶在床边的香炉中,又见到了未燃尽的奇楠沉香制成的帐中香。
见了此香,怒从中来,害她如此是他,事到如今,还装模作样有什么用,这一怒,连对他的恐惧也丢之脑后了,她举起香炉,狠狠地砸了下去。
王八蛋,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个魔头,坏事做尽,拿着你的东西赶紧滚出去,我受够你了,快滚。
她憋了好多天了,担心他对周伯夫妇动手,一直忍着不敢说,他死活不走,她忍不了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不害怕我了吗?屋外传来他的声音。
怕,怎么会不怕,这种掐断别人脖子,撕裂别人四肢的魔头,谁见了谁能不怕,可怕也要把人赶走。
我不怕你,这是我的药铺,我要赶你走,这儿没你的位置。
有我的位置,我是你亲口承认的,我们已经定下亲事了,你不能赶我走,你还说过,我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的,你不能失信的。
他那带着些许哀求的言语,让苏叶心里的惧意少了一些,胆子也开始变得大了起来,不是你,我是对江宸说的,你是江宸吗?他不是,从他和那位奇怪的柳夫人的对话中,她猜想他不是江宸,他在谋划着什么事,江宸是真正的江家人,不可能江家都没了,他还能是什么少主,这个人应该是假冒了江宸的身份,欺骗了她。
不是,但跟你相处的人是我,你的那些话也都是对我说的。
他果然不是,那真正的江宸了,不会是被他……苏叶开始紧张起来了,连气势都变弱了,他是个凶残的魔头,惹不起的,她离声音来源的方向往后退了好几步,心里仍是不安,却无处可退了,身后就是柜子了。
她低声问道:江宸呢,你是不是杀了他?她想报官,可人在她周围,她不敢妄动。
没有,他二哥为了抢他的玉佩,把他推下了悬崖,我没有动任何你在意的人。
苏叶一阵沉默,他没有杀江宸,她松了一口气,可他依旧是杀人的魔头,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一想到这人手里沾满了鲜血,她就非常不舒服,这种大魔头,还可怜兮兮的在她跟前掉眼泪博同情,恶劣到了极点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恶劣之人。
坏透了,从里到外,全是坏的,兴许从根子里就是黑的,这种人,是不能让他留在她身边的。
她的真心,她的喜欢,只当是喂了狗,她不追究了,只希望不要再被疯狗给缠上了。
你要怎么样才肯走?她这儿庙小,容不下这等魔鬼。
我也想问,你要怎么样才肯留下我,苏姐姐,你就不能对我特别一点吗?说不通,怎么样都说不通了,他不肯走,非要赖在她身边,连理由都不肯给,为什么,她身上有什么,还是她的药铺有什么,是他觊觎的,非要得到的?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能给我都给,只要你愿意离开。
她是个平常百姓,只想过安稳日子,她也没有多大本事,顶多够守着这家药铺而已。
她不想跟如此凶残的人斗,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她妥协了,只要不伤害家人,他要什么她都给,即使是这家铺子,她忍痛都给他。
我要你,要不离开,你给吗?苏叶不想说话了,她不要理会他了,他是故意的,故意来跟她作对,故意要她没有安稳日子过的。
她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以前才会喜欢他这种魔头的。
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动都不想动,连生意都不想做了,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无言的寂静,良久之后,外头不知在何处的他再次开口说了话,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泣音,含着悲伤和凄凉,苏叶,好几天了,我一直在等,等到现在了,你还从没有问过一句,我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