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2025-04-03 04:13:55

钟鼓司虽列为宫中二十四衙门之一, 却不在宫中,而是坐落在景山边上的一条胡同巷子,与东厂宫房相隔不远。

这条街上全是摆小摊的老嬷嬷、老宦官, 出宫以后借此糊口,从胭脂水粉卖到锅碗瓢盆,零碎物什大多都是官制,品相比西市上的货品好得多。

客人也络绎不绝,唐荼荼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太监宫女,除了身上衣裳都是宫装, 别的和外头大街也没什么两样。

都是宫里伺候人的, 脸上倒是瞧不见苦相, 宫女们手挽着手逛街,小公公们也结伴打趣。

唐荼荼拿着二殿下的私印, 一路畅通无阻。

天色不早了, 她来之前就给爹递了口信,也不怕爹找不着她着急。

吴员外在供御部呆久了,他大概是常跟宫里贵人打交道, 为人品性尚瞧不出来,可这人爱没话找话、不论说什么都带着点谄媚的毛病,是真让人难受。

唐荼荼坐着马车,吴员外骑马跟在窗边, 一路上嘴不停当,还有意无意地打探她和二殿下的情谊。

他絮叨工部人际关系时, 唐荼荼还有在听, 听得多, 开口少, 可听这人嘴里频频冒出二殿下时, 唐荼荼终于烦了,从自己水壶里倒了杯水给他,吴员外还要受宠若惊来一句:姑娘抬举我了。

喝完再夸一声:姑娘这是什么茶?味如甘霖啊。

要不是他说得太客气,唐荼荼自己都记不起来水里只泡了两颗山楂。

她摸了摸荷包里四四方方的那枚印,有点后悔,不该把这枚印拿出来的,早知道多等一天,从侍郎那儿请份令书再来钟鼓司就好了。

景山是皇家御苑,红砖墙垒得高,比宫墙只矮半丈。

半下午静静悄悄的,当值的金吾卫各个着薄甲,冷冰冰注视着来人。

一见陌生面孔,二话不说先以手扶刀:什么人!唐荼荼硬着头皮掏出私印,有点紧张,却作镇定样子,讲了自己的来意。

守门的金吾卫小队正没放她过去,偏偏又凑近头,把那枚印看了又看,好似从没见过二殿下私印。

不是假印,您细瞧。

唐荼荼要往他手上放。

卑职不敢。

那队正没接,打量她一眼,没忍住问:你是二殿下府上的?唐荼荼:不是。

队正又问:姑娘拿着这印,只为来看场皮影戏?唐荼荼:啊,对……她不知道有什么问题,那队正神情古怪地瞧她一眼,放她进去了。

等走出一截路,吴员外才笑说:他那意思是,姑娘拿着殿下这枚私印,把整个钟鼓司请到你府上去都行,不必专门过来一趟。

唐荼荼一个工人阶级好青年,没干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儿,闻言,只把荷包口系紧了些,心想以后不到关键时刻是再不用了。

他二人到的时候,天还没黑,皮影戏正在戏园子里排演。

艺人们已经搭好皮影戏台了,廊下坐了两行奏乐的,拨弦试月琴、拍梆子手锣热身的,挺热闹。

唐荼荼挑了个位子坐下,有点分神。

戏园子里十几名宫婢来来往往,洒扫的、焚香的,瓜果点心、插花玉瓶摆满了两排桌子,明显是有大人物要来。

她怕冲撞了哪位自己惹不起的,低声问吴员外:怎么这么多人?吴员外随口道:约莫是娘娘们小聚,姑娘不用理会,一会儿人来了,咱知会一声就成。

可不多时,人越来越多了,园子里已经有了女官身影,细致检查着什么。

瞧这儿坐着个面皮年轻的姑娘,正要问询。

吴员外早她一步开口:我二人是……唐荼荼摁住他的胳膊:工部来的!奉上官命来,从皮影戏中学点东西。

几位女官没说什么,唐荼荼很有眼力见地让出了中间的好视野,挪到了边上去。

天擦黑时,贵人们姗姗来迟,全是女客,衣裳首饰都不花哨,一步一停地慢慢踱着步,好半天还没从戏园门口走到看台前,唠着趣事。

唐荼荼仗着地方偏,把人瞧了个仔细,悄声问:这都是宫里的娘娘?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吴员外一时结舌,憋出一句:先帝爷龙精虎猛。

他二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对答了一句,可吴员外是精明人,话说一句藏三句的,唐荼荼愣了愣,细一思索,惊住了。

原来这都是太妃娘娘!先帝大行后,文帝登基,宫里太妃辈的老娘娘们要腾地方,就送进景山来了。

可这些娘娘瞧着三十来岁,保养得比唐夫人还好,这雍容华贵的气度,放外边去都是当家主母,给皇上做妃子都有点委屈了,竟然还是先帝爷的娘娘?先帝爷都死十年了!算算年纪,都是十五六进宫的,不知道承没承过宠,人生刚开了个头就要来守寡了……唐荼荼心情复杂,起身藏到宫女堆里福了一礼,坐回边上专心瞧皮影戏了。

她身上公服色儿深,竟没人留意她。

咱京城的皮影儿多是冀南和江浙皮影。

吴员外低声道:北面多大鼓梆子,演封神榜、演孙猴子大闹天宫,什么钟馗捉鬼,热闹,却不够雅。

南面皮影儿更看重彩绘,画工更美,唱腔多变,小调滋味儿也足,一嗓子吊起来,活似天宫享受。

行家呀!唐荼荼把对他的偏见扫出脑袋,问:这是南方还是北方的?这是海宁的,汇了南戏杂剧,一台戏能有二三十个人物。

唐荼荼坐得偏,往台后扫了一眼,只看见三四个控杆人,优哉游哉地摆弄着皮影动作,幕布上的小人就活灵活现动了起来。

每一个皮影人物,都有头、胸、腹、四肢等多个部件,能摇头晃脑,能弯腰,甚至双臂、双腿都会打弯,双手能独立动弹,粗略一算,一个人物起码分了十几个部件,全得靠细竹竿撑在后边才能动弹。

倘若一台|完整的戏要用二三十个人物,动作设计一定更多,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摆弄得过来。

吴员外谄天谄地谄贵人,在官品比他还低一品的唐荼荼面前,都撑不起上官架势。

可他在太妃娘娘边上却自在,搭起二郎腿,悠哉地跟着调子哼了两句。

他道:这个皮影戏班子是钱塘江边最有名的,今年刚奉当地调令从浙江赶过来,为太后贺寿来的。

可惜没赶上好时候,前两日中秋宴上才亮了亮相——老太后没说赏,那就是没多喜欢,钟鼓司不留闲人,兴许过两日就要回南边了。

天南海北赶过来,给太后表演了一场。

唐荼荼收拾起自己的八卦心,专心去看影子成像。

这能在皇家面前演的皮影戏,其精妙远超乎她所想,甚至已经有了后世舞美的雏形。

唐荼荼没看过几台戏,并不知道台上唱的是什么,南方口音她几乎一字辨不出来,代入不进戏里去,反倒更方便唐荼荼用心看细节。

幕布后头三盏灯,幕布上却没有明显的灯光轮廓,光线均匀,成像也清晰。

明明皮影后边全是细竹杆,幕布上几乎看不见细黑线,只有偶尔人物动作幅度大了,幕布上才能瞧着两根隐约的黑线。

不知道他们怎么遮蔽的,光源和座次一定有讲究。

台后有善口技者,长了一张能学万物的嘴,模仿雷劈的声音,竟似真有滚滚雷声从荒野上来;白布顶上也一下子乌云遮蔽——那是在台后的投影灯前遮罩了黑布,黑布剪成了乌云形状。

善口技者还能模仿万马嘶鸣声,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怒目圆睁,提着大刀,杀得周围小兵人仰马翻。

摔倒在地的马,踢踏好几下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也不敢再跟将军拼杀,抛下主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皮影皮影,说到底就是个玩具,这么一堆胶皮玩具能排出戏来已是不易,还能让剧情跌宕起伏、武打动作酣畅淋漓,唐荼荼直看得背上汗都出来了。

她往主位上看,几位太妃娘娘虽见多识广,不像她这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土包子,却也各个看得入神,桌上的瓜果点心几乎没碰一下。

妥!唐荼荼心忖:能吸引住太妃娘娘的,放去宫里一定也问题不大——中秋宴上太后娘娘没赏,不一定是他们演得不好。

太后今年走背字,连番几回有人借她火命做文章,太后不知道心里多憋屈,哪有心情听戏?半晌,鼓声停了,雷声停了,婉转悦耳的月琴声渐低,幕布上拨云见日,十几个皮影小娃娃在白布上拍手跳舞,意为庆祝将军获胜。

这一台戏演完了。

好!赏!几位太妃娘娘惜字如金,好像多说几个字掉身价似的,不等艺人们谢赏就走了。

女官们放下一盘银锭子,也追着主子离开,宫婢们洒扫起来。

热热闹闹的戏园子转眼凄凉,台后的乐师低声絮语着,那几个控皮影的艺人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累得抻不直胳膊,从投影灯源前站起来,投下一个个落寞的剪影。

唐荼荼紧紧盯着台后收拾东西的艺人们。

这些都是当世大师,他们把声光影里边的学问琢磨透了,远远比自己这画图都画不利索的外行强得多。

眼看着艺人们抄着家伙什起身,要走了。

唐荼荼摸了摸荷包,飞快问吴员外:要是我拿这印上去,能跟这戏班班主商量让他们多留一个月么?这么厉害的戏班子,请一个月得多少银子?——都拿着二殿下的私印了,还张嘴提钱,也忒小家子气。

吴员外啼笑皆非:姑娘只管留,还商量什么!那是殿下赏他们脸面,姑娘看着给几个子儿就行了。

哦?赏他们脸面?旁边有人低声重复一遍,似噙着笑。

谁?吴员外一扭头,夜色里看不清人,他眯着眼睛细细一瞧,骇一大跳,一骨碌爬下椅子,跪地上了:给殿下请安!晏少昰垂着眼皮扫他一眼,绕去另一头,挨着唐荼荼坐下了,凉飕飕落下一句:小唐大人心性率真,别成天拿这些鬼话忽悠她。

吴员外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冷汗涔涔:微臣知罪。

被盖了个率真戳的唐荼荼,默默抠了抠手掌心,心想:我也没那么率真。

率真年代的我,做事儿谨遵章程,压根不会想到拿私章走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