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2025-04-03 04:13:55

中秋过了十天, 是吃蟹的好时候。

比手心大的五两蟹垫着竹笼清蒸,端上来的两盘子蟹肉厚背实,红得喜人, 还做了三盏蟹酿橙,橙香味扑鼻。

小二几乎不沾手,以腰圆锤哒哒敲开壳子,又以钎子和小匙快速剔出了肉,开盖取了腮心胃肠,盛在小圆碟里, 白是白, 黄是黄。

唐荼荼足有十年没见过螃蟹了。

她那时代水污染严重, 水产海货不是变异就是灭绝,侥幸活下来的品种都长得奇形怪状, 污染超标, 也没人敢下口。

鱼倒是改良出了耐污染的品种,虾蟹这类一口鲜的东西,做河塘养殖不值当, 就再没见过了。

唐荼荼都快忘了螃蟹几条腿了。

她照猫画虎地学小二剥壳,这是阳澄湖大闸蟹吗?那小二笑着抬举她:姑娘是行家,只是咱京城少见一等湖蟹。

湖蟹进京要走水路,这会儿, 又正好是南边运粮进京的时令,运河上船只拥堵, 货船过路麻烦。

加之阳澄、嘉兴、高邮蟹不好养, 这么热的天儿, 路上要是找不着冰, 送过来一死死半箱——好些铺家不讲究, 死蟹照样做成菜上桌,每年都吃死人哩!咱们开酒楼的怕生是非,用的是咱京城本地鲜活的江蟹。

姑娘尝尝,味儿可一点不比湖蟹差!唐荼荼也只能是尝个味儿了,鲜不鲜的品鉴不出来,有人给剥壳开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弯着眼睛赞了声:好吃!小二哈腰:您二位慢用!加菜添水只管吩咐。

这年纪不大的少年人倒着退出两步,亮嗓,唱了声花腔调子:天一号,菜齐——关门时,也只把雅间门带上了一半,分明是瞧出两位客人并不是一家人,大半夜的,是为避嫌用,给姑娘行个方便。

唐荼荼在京城吃过十几家酒楼了,不知道别处什么样,她来过的酒楼服务态度都好得出奇,倒还没见过店大欺客的事。

今夜点的是一桌菊花宴,中秋前大街小巷酒楼食肆就兴起了这噱头,唐荼荼好奇半个月了,还没顾上出来吃。

糖醋芝麻凉拌菊花、顶上点缀了蛋黄和花瓣的菊花烧麦、肚子里填塞了几样温补药材的菊花药膳鸡、撒了细碎肉松的菊花八宝糯米饭……唐荼荼等着他动筷,等了两息工夫不见他提筷子:殿下不吃吗?晏少昰:我在府里吃过了。

他这么说着,还是意思意思动了两筷。

两个影卫在外头看门,腹诽:难为二殿下日理万机的,沦落成了唐姑娘的饭搭子。

唐荼荼吃了满满一碟蟹肉,又去尝蟹酿橙,三个活泼可爱的橙子立那儿,她还想着自己吃俩,给二殿下留一个。

刚端起一盏,晏少昰已经抬手把剩下两盏推远了。

蟹大寒,夜里吃得多要闹肚子,尝尝味就是了。

你要是想吃蟹,过两天我让廿一送一筐子去你府上。

那敢情好。

唐荼荼眼睛一闪,特当回事地提醒他:殿下别送去我家,放我马车上就行,我回家时捎回去。

怎么说?唐荼荼:我爹娘胆子不大,您赏下来的,他们又吃得提心吊胆的。

晏少昰嘴角翘不住了,心里窜出点微妙的不愉,看她又吃了一只蟹黄,不出声拦了——让你闹肚子去。

唐荼荼每天两斤蔬果两斤饭,去了工部忙起来了,手边零食更不断,她长了个钢铁胃,不知寒凉为何物。

吃完螃蟹还喝了两杯菊花米酒,这酒没什么度数,晏少昰见过她拿清酒当水喝,一时想不出她那个时代的姑娘是什么样,民风剽悍?她真动起筷子来,晏少昰又觉得自己不该早早吃了饭,眼下只能干坐着。

他不太自在地瞧了会儿菜单子,瞧了会儿文人墨客为菊花宴写的诗,挑出那一排诗里的三等作,一首一首挨着改了。

又摩挲了半晌自己的玉佩,再没东西可瞧了。

只能去瞅唐荼荼的吃相。

灯下看人,不觉美,十四岁还小,撑死了算是憨态可掬。

晏少昰揉揉颞颥穴,他许久不犯的头疼又有点来势,耳前那根筋噗噗跳了两下。

十四……他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目光聚焦在蟹肉碟里,神思不属的。

唐荼荼:殿下想吃就吃一个呗,晚上不会拉肚子的。

那点鬼使神差的念头全部归了位,晏少昰抵着牙根撑起个笑,夹了几根菊花瓣,嚼着拉肚子仨字,一块咽下去了。

一边刻薄地想:十四……呵,猪脑子长到十八也没用。

只要心态端平了,唐荼荼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她实在敬业,吃饱喝足不忘正事,扒着日理万机的二殿下讲放映机原理,非要他也把匠人的活计听懂似的,上了马车仍没停嘴。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遮蔽帧,总会在旋转十二圈后产生一个短促的黑影,这里一不小心还会卡带,但是调节轴长又来不及。

她大概是有点醉了,也不顾别人听不听得懂,自己搁那儿理思路。

晏少昰没大听明白。

街上行人愈少,马车辘辘地行,转过每一个街口、每一个铺家时,都有暖融光线射进车窗来,照得二殿下眉眼温和。

他掂量着措辞,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夸她:已经不错了,你又不是专精这个的,头回做,哪能尽善尽美?但是导轴……唐荼荼忽然停住话,猛地一扯他袖子,掀帘喊道:师傅停车!掉头掉头,咱们回工部!影卫:回哪儿?马车都快到安业坊了!回工部!唐荼荼神思被鬼叼走了似的,看赶车的影卫一动不动,而此处离工部衙门也不远,她扒着车壁就要跳下马车。

殿下回府去吧,我路边喊辆拉客车就行了。

被晏少昰抓回来:工部都闭衙了,你做什么去?还没闭衙!侍郎大人说给皇上的节礼不能马虎,夜里留着人的。

我想着办法了!不该用卷片的,供片盘应该是外置的,外置几个盘都行……唐荼荼嘴里念念有词,一陷进去,她就意识不到我是谁、我在哪儿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晏少昰啼笑皆非,抬手示意影卫掉头回工部,指了个人去唐家递个话。

唐家惴惴不安地用完晚饭,又等了一个时辰,亥时了,还不见闺女回来。

唐老爷心里各种不好的念头乱窜:荼荼是不是路上丢了?是不是惹恼二殿下了?没门没路的,怎么就一块吃饭去了?传话的是不是忽悠他?忙带了家丁出去找。

好在二殿下是个妥帖人,他才出坊门就遇上了传话的影卫,说是荼荼又折回工部了。

唐老爷心急如焚,一路只顾着气了,憋着火去了工部衙门,心说寻着荼荼一定好好训她一顿长长记性。

哪有这样,天黑透了还不见人影,再一个时辰就宵禁了,乌漆墨黑的夜里跟二殿下呆一块,这像话么这!他跟着影卫赶到工部,大步往院里去,圆胖身条走出了风,临到院门前却怔住了。

院里那块白布,那块唐老爷每天下值时都过来瞧一眼的、平平无奇的白布,夜里朦朦显灰,上头是一个光彩陆离的小世界。

提刀的关公、马上的张飞、七进七出赵子龙……一个个英雄威风凛凛地跳出来,操着十八般武器,杀退敌军,竟成了活的,一晃眼就要从布里跃出来!而那两人并肩站着,在幕布这头投下两道虚蒙蒙的影子。

*琉璃作坊和唐荼荼约好两日后交第一批镜片,当天,云岚早早出门了。

上回她汗湿衣襟,狼狈出场,这回出门前沐浴焚香,连褐衣也换成了件素白的女子儒衫。

黛笔轻轻描几笔,狭长的眉眼勾平,媚气就不见了,只剩下如神女一般的庄重。

梳头的婢子从小被夫人买进萧家,跟着主子到大,还是叫这倾世姿容给看呆了。

她想起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每逢佛节,小姐总是被庵庙的师太请去,坐在花车上扮小观音。

那时的游街好热闹,谁家小主子扮了小观音、小佛子,是很添光彩的事。

直到小姐及笄后,夫人才不允了。

府里人都觉得可惜,慢慢地才知道夫人为什么不让扮观音了。

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漏出来,都是些臭男人,私底下说些猥亵之言。

天底下竟有人能将媚骨和佛相长融在一起,出尘入世皆合宜。

那婢子踟蹰:姑娘不再等等么?大少爷下个月就要上京了,万一咱们打草惊蛇……云岚笑了声,没与她解释。

异人心防都重,她送给唐姑娘的那本书中,借尸还魂、反叛精神点了一点,不信唐姑娘还能坐得住。

而初见要卸人心防,再见就要让她臣服了。

父亲的驭下之术,她和兄长们是一块学的。

云岚心头思绪盘旋几圈,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对镜展出一个浅笑,施施然坐上马车,迎着晨光向东去了。

她行过坊角的武侯铺时,里头武侯卫探窗瞧了一眼,飞快放飞一只鸽子,递了个信。

马车慢悠悠走到城门口,将将三刻钟,后头婢女骑马追来,奔到近前:居士!居士!不好了,有一队衙差去咱们枫桥林检查,核验了地契书,说咱们的地契有问题。

云岚居士露出了不属于她这个阶级的茫然来。

核验……地契书?那奴婢喘匀了气,几句话把事儿讲明白:是京兆府的衙差,说各国使节离京了,要清点各坊中的空房。

领头差爷测了地,说咱们枫桥林太大,已经逾伯府规制了,问这是私宅,还是侵地——说咱们当初只交了几间草屋寒舍的地契钱,却把整个林子都圈占为自家私林,按律要罚钱的!光这半年就要罚五百两呢!为今之计,要么把整片林子买下来,要么撤去守林的奴仆,开放枫林,给游人当个园子……云岚变了脸色,厉斥道:不行!林中有密道……管家伯也说不行,以林中有女眷私物为由,把人拦下来了,两边正嚷架呢。

婢女慌得没了主心骨,眼巴巴看着她。

云岚朝东城门外望一眼,心神不宁地坐回了马车。

回去。

拦住衙差半日,立刻变卖手中所有珍贵物件,把罚银和地契补上。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昨晚的,今晚的正在写。

怪我……最近拖延症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