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 年家大宅正热闹。
影卫大半年没敢松懈过,年掌柜知闻,立刻设了接风洗尘宴, 把天津几个桩点的探子头目全请了来。
菜没动几口,酒已经喝光了两瓮,一群爷们唱着劝酒令,把杯盘敲得乒乒乓乓。
五花马呀!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唐荼荼竖耳听了片刻,从市井俚语一溜听到了李白苏东坡。
跟着殿下的都是文化人,平时替主子拟个文书不在话下, 酒桌上劝酒令背了十几首不带停的。
唐荼荼笑眯眯听着, 隔着一道半透不透的座屏, 观察外间的客人。
有几位唐荼荼见过,大部分都是生脸, 她不知道这些探子用的是自己的真面孔, 还是面具易容什么的东西,乍看他们岁数、行当、穿戴各不相当,脾性也十人十个样, 严肃的、乐淘淘的、嬉笑怒骂人情练达的都有。
可细细一踅摸,又觉得像是一桌亲兄弟,言行微末里都藏着正直刚强的气骨。
唐荼荼安安静静地瞅着外间,埋头默默吃菜, 恨不能两只眼睛一个向左瞅,一个向右看, 1080°看哪儿都好, 反正别跟她二哥对上眼。
自她下午当着一群人的面喊了声二哥, 鼻子一皱, 眼睛一湿, 几滴猫尿没止住,愣是抽搭搭地哭了半刻钟之后,二哥就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了。
唐荼荼有限的词汇量描述不出来,只觉得这道目光温柔又执着地,像要从她胸腔上凿个洞,搅缠着,徐徐攥紧,攥紧她心脏的每一次律动。
怎么,菜不合胃口?晏少昰把两盘鱼鲜往她的方向转了转,唐荼荼回了一个笑脸,装模作样嘿嘿笑了声。
笑完了又不吭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碧粳米,唇张了好几回,像有千万的话堵在喉咙口。
又像对他无话可说。
……是认生了?晏少昰想,将近半年没见,到底是跟他生分了。
他揣度着词句,引着她开口说话: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与我说说?唐荼荼总算放下了那碗米,嘴里一有话说,精神就松快了:那我可做了许多大事呢。
她把天津这头遇着的好事坏事、难事恶事一件件讲,因果转折一点不漏,跟领导汇报工作似的。
末了,说起东镇的试点建设构想,又谈了谈自己的心得体悟。
以前我在京城四处乱跑,总觉得京城哪儿哪儿都好,坊市布局如棋盘,十里长街市井连,城市建设几乎做到了完美,哪里有我用武之地?来了这乡间地头,哎呀,前有大片未开发的土地,后有充足的劳动力,顶头上司是我爹,每个构想都愿意试着帮我落地——这是什么地方?这就是我梦中福地呀!晏少昰笑着倾听。
唐荼荼怕他笑话,捞过放在一旁的布包,从里边掏自己的成果。
她这书包越背越大,早先是个绣袋,十几股彩绳编成个小方包,背上也算玲珑可爱。
这会儿大得像要进城赶集,沉甸甸的,里头光是测绘工具就装了十几样。
唐荼荼抱出自己的宝贝来,喜滋滋一笑:这些都是专门写的。
二哥你回来得这么突然,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拿这做重逢礼吧。
这,如何使得……晏少昰按捺不住地直起了身,直勾勾盯着她的礼物。
很厚,瞧着像本书,白染纸缝了个厚实的封皮,装订却潦草,大大小小的散页夹在里头,侧面还夹了书签标记。
晏少昰凭借自己的好眼力,一眼看见二月初六二月初八,书签条按着时间顺序整整齐齐排成列。
全送与我?晏少昰勉强维持着嘴角,别笑得脱相,心里忍不住的乐——标着日期的,必定是日事记,这傻丫头,得是多想他,才会把自己这半年每天做的事全记下来,攒了这一大本,只等着他回来看。
晏少昰熏陶陶地从椅子上飘起来,飘到窗下洗净了手,才舍得翻开这一本日事记。
只见扉页上写:——《天津静海县减贫致富与医疗卫生事业建设白皮书》。
大目录底下套着小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