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探讨城市医疗机构网格状覆盖的必要性(附:县二衙会议记录及与会人员)》二月初十: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服务评价(附:县城37个医馆药房调研结果)二月十五:全县中小型诊疗单位医护人员的急救技能培训计划三月初八:论全县修筑公厕的可行性报告三月初九:居民区集中化粪池及免清掏装置的设计思路……】晏少昰抚着纸页沉默良久,吐出俩字:甚好。
往常一大缸酒灌不醉的二殿下,此刻被酒气熏得两眼发酸。
大好的良辰美景当前,他竟得分出心力琢磨公厕化粪池的事儿!晏少昰木然翻看了两页,左边灌了半脑袋的厕改工程,右边灌了半脑袋的苍蝇臭虫防治。
他闭了闭眼,麻木地合上书放在一边,对上唐荼荼亮晶晶的眼,喉头吞吐一下,微笑夸奖。
这书写得很好,回头我再仔细研读。
唐荼荼:好嘞!二哥你要是哪儿看不懂就跟我讲,我想用最通俗易懂的文辞把这套书编出来,印好以后发到各镇各村去,未来两年就奔着这个走——衙门里的师爷都不大好用,我缺几个熟悉公文写作的人才……她口中的正事一桩接一桩,怎么也说不停当。
晏少昰低头颔首,从澄澈的酒液里望月亮,头顶的莹灯投下波光粼粼的影子。
一时间,二殿下悲从中来。
战场上拼杀大半年,班师回朝的路上,身边的铁汉将军们都变得婆婆唧唧,念叨着什么久别胜新婚。
有发妻的念叨发妻,没娶妻的念叨邻家小妹,笑得活像一头头抱着蜜罐的蠢熊。
他不蠢也不熊,可人非圣贤,他也是俗人,朝着天津策马狂奔的一路上难免脑补了些俗事……譬如他们俩见了面,相视一笑,牵牵手,逛逛街,说说话,就很好。
他还备了焰火,从京城驼过来的,是今年的新花样……要是她像正月见面那回,给他一个革命伙伴的拥抱,则是意外之喜……晏少昰一路想着这个,骑着马都笑得灌了一肚子风嗝。
直到这花前月下,一场公事汇报,一封公厕化粪池报告,把少年快要开花儿的心摁死在沉默里。
外头影卫那是什么耳朵?听着里间殿下说话的调子都不对了,互相一对视,朝叁鹰努了努嘴,以气音说:你进去瞧瞧。
于是鹰哥干了一杯酒,挑起了大梁,端着两盘热菜进去,鬼鬼祟祟瞧了一眼,一看桌上的书和那白封皮就有数了——姑娘天天背着这本《白皮书》,他大致清楚里头写的什么。
叁鹰直揉脑门,忙展出个笑。
哎哟,这屋里怎么这么闷呐?殿下和姑娘热不热啊?外头这伙粗人喝得酒气熏天的,别熏着了姑娘和主子。
又装模作样往窗外一看:嘿,院里月色正好,不如设个凉座去外边赏月。
年掌柜那儿有新出窖的葡萄酒,不辣嗓,不伤神,姑娘尝尝不?晏少昰会意,也往窗外瞧了一眼:院里没起天纱,我让他们搭。
唐荼荼忙说别:我是什么娇贵人了,捱蚊子两口咬算什么大事。
她说了不算,外间十几双耳朵,听见动静立刻起身出去安排搭天纱了。
殿下十八年的铁树好不容易开朵花,要是被满院的蚊子咬蔫吧了,做奴才的得拿裤腰上吊好告慰先帝爷去。
这伙吃饱喝足的大兄弟们干劲十足,一刻钟后,满园梨花宫灯照亮了游廊。
月白的天纱罩住这一方天地,远处柔美的箜篌袅袅和风,而丛深处,虫鸣声高高低低。
一簇簇浅金色的光雾飘游着,临水盘旋,园里一个个养了锦鲤的瓷缸全发着光,中间那汪清凌凌的荷塘被照得尤其亮。
这是什么呀?唐荼荼眼睛一亮,以为是萤火虫,凑过去瞧,原来是一种会发光的蝴蝶,个头比萤火虫大得多,也比萤火虫爱扎堆,一簇一簇的。
晏少昰背着一只手跟过去,这一会儿工夫换了身袍,是唐荼荼以前抱过的那种靛蓝色儿,颜色款式分毫无差。
明光光的缂缎面,灯下,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这是萨满巫教养的萤蝶。
晏少昰道:此虫趋水,萨满巫士会把萤石磨成粉,和着花蜜洒进花丛里。
蝴蝶采粉后,翅膀就会沾上萤石粉末。
牧区常有大旱,有时两个月不下一滴雨,千里不见水源。
此时只有地势低平的地方才能找着冒水的泉眼——大的泉眼径如水井,小的泉眼不过两只拳头大小,夜里才露出头来,白天风一大,又会被黄沙掩埋,只有喜水的虫子能找着。
巫士会挑月朗星稀的夜晚把蝴蝶放出去,成虫急欲把幼虫产在水边的淤泥里,就会忙着找泉眼——千万只莹蝶会聚成一片光,草原上的牧人远远看见了,便知那处有水源。
唐荼荼听得入了迷。
这是12世纪的盛朝,除了脚下的中原汇集千山万水、是块风水宝地外,东南西北不是泽国就是大漠与戈壁。
未经风沙防治、植被管护过的草原,顶着大自然的残酷,催生出大漠独有的浪漫。
可浪漫当头,唐荼荼还是控制不住地蹦了蹦眼皮。
二哥……你把虫子老窝端了带回来养啊?她满脑袋的外来有害生物入侵,看着身畔这些闪着荧光状似无害的小蝶蝶,唐荼荼忍不住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好在二殿下遗憾道:这东西寿命极短,活不过半月,探子们把虫窝装了两辆马车,回京路上便死了一半。
边关没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这蝴蝶姑且算一样,带回来给她瞧个稀罕。
唐荼荼把心揣回肚子里,半蹲下,隔着一帘纱看蝴蝶,被四合的虫鸣声激起醉意来,又转头去看他,看着看着笑起来。
是咬着嘴唇忍笑的笑法,左边脸颊快要笑出个酒窝来了,眼睛倍儿亮。
她一出接一出的,晏少昰被她盯得脸热:怎么?唐荼荼:二哥,这么一细看,你看起来好像老了一点。
你这里,这里——她连着比划了好几个地方,笑得眼睛都成了弯钩月:额心都有细纹了,皮肤也糙了,边关风沙大是不是?你怎么连护肤霜都不搽啊。
老了……皮肤糙了……额头有细纹了……晏少昰脸上的笑塌下来,不温不热呵了声。
——没良心的东西。
背离她的那只手,却忍不住抚上自己下巴颏摸了摸。
大漠里的兵,二十岁长得像四十。
不论将军还是小兵,没仗打的时候,省下来的钱宁肯进城去妓馆私寮祸祸,也不会涂脂抹膏捯饬自己的糙脸。
二殿下在京城时还是个讲究人,久居军营,不免被熏染出了坏习惯,忙起来五天不洗澡、半月不修面是常事。
他顶着唐荼荼笑盈盈的目光,硬是对自己生出了嫌弃,遂隐晦地朝树上使了个眼色,影卫便懂了——殿下这是让他们赶紧找御医调制润肤膏的意思,殿下要养脸了。
唐荼荼也领悟着七分,咬着那点笑细细端详起他,从额头看到下巴颏,从下巴颏看到领口的玉角扣。
他又长高了半乍,肩膀愈宽,背很直,胸前劲实的肌肉撑紧衣襟,这一身硬骨挤走了最后一点少年稚气,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了。
他走在旁边,分明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仍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朝着她腾腾冲冲地涌过来,年轻的身体像一团火。
大概是嫌热,袖口稍稍卷上去一截,掌背走着清晰的脉络。
唐荼荼戳戳他小臂,二哥长肌肉了吧?是不是力气也变大了?她伸出一只手,瞳仁因为好奇变得贼亮,特高兴的样儿:你以前掰手腕掰不过我,来来来,咱们再试试。
……不是,哪有大老爷们跟心上的姑娘比这个的?满园提着麻袋举着蒲扇、呼啦啦扇蝴蝶的影卫都默了默,心说主子不能这么蠢吧?晏少昰垂眸瞧她一眼,笑了:你站好。
唐荼荼纳闷:做什么呀?那声低笑越过了挚友的社交尺线,连着呼吸落在她耳边。
带你踏风。
唐荼荼右边肩头一热,那条结实的手臂绕过她的背,收紧,往怀中带,合成了一个拥抱。
脚下破空之时,万千虫鸣似仰着头齐齐鸣了一声,又被灌耳的风扯成条缕。
唐荼荼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开心大叫起来:——芜湖!起飞喽!二哥你力气真的大了!天纱!要撞天纱了!她在他耳边滋儿哇啦地叫,比夏蝉更吵,嗓门大得炸耳朵。
晏少昰偏头避了避,避不开,也随她大笑起来。
他以前也抓着她这么飞过,只是那时飞得吃力。
他打小练武只做强身健体用,没把正经心思放在这上头,体格不比力士壮,轻功亦学得不精,喜欢的姑娘有点重,就要捉襟见肘。
眼下嘛,一点也不重了,再胖二十斤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