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8 章

2025-04-03 04:13:56

屋里一股馊臭味, 漕司府的几个丫鬟跪在床尾,味儿更冲,都憋着气用嘴呼吸, 不敢露出表情来。

少爷!少爷不敢再吐了啊!您这吐的都带血丝了!船上的大夫都死绝了吗?!不会治就送我家少爷上岸!唐荼荼站在外间探头瞧了一眼。

那公子倒趴在床边,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后颈湿了个透,汗珠子雨一样啪嗒啪嗒往地上滴,哕(yue)一声哕一声的。

口鼻里都是秽物,这么趴着, 是怕他仰面躺着会呛死自己。

呕吐的间隙里, 弱声弱气嚷了句:拿冰……要热死老子么?少爷, 不能用冰啦!杜大夫说冷热一激,得折您半条命, 您再忍忍, 可不敢吐啦!夭寿……哕……嗓子眼浅的人最怕听别人的干呕声,唐荼荼立马拿手捂口,闷声问船医:怎么样了?几个船医谁也没顾上回她, 抻长脖子往里屋望,一排眼睛睁得溜圆。

房间背阳,这黎明时分屋里不亮堂,进门头一眼没瞧清楚。

等唐荼荼定睛去看, 一个喜上眉梢大衣架立在床头,右手边的喜鹊杆头上倒挂着一个圆肚玻璃瓶, 底下蜿蜿蜒蜒一根白线, 穿在漕司公子的手背上。

等看清这是什么, 唐荼荼一股凉气冲上天灵盖。

杜、杜仲, 你出来一下……唐荼荼控制不住的手抖, 把杜仲拉出内室,压着声问:你怎么敢给他吊水!!杜仲不紧不慢反问她:为何不敢?唐荼荼像个将要炸膛的炮仗,气音都哆嗦了:你连动物实验都没做全!你怎么敢给活人吊水?!杜仲道:他已经吐了一宿,汗出如浆、视物模糊、神志不清了,再让船返航送回岸上去,不知会是怎样光景——姑娘不是说大胆尝试,小心求证?你常挂在嘴边的话,怎的不对了?唐荼荼脸皮抖得厉害,怕吓坏漕司家的仆役,没敢进屋,两手搭在额前贴上琉璃窗细看,飞快念叨。

金针头烫过了,问题不大……海南的橡胶还没到,胶皮管还没做出来,那用的是什么管?杜仲眼里浮起笑意来:是小羊的肠衣,很细,液体不会流得很快,我洗干净、煮过又晒干的,很干净。

唐荼荼又一寒战。

什么肠衣!分明就是羊的小肠!排尿的那根通道!什么洗得干净,那是洗了洗!她一个医学半吊子,也知道干净和无菌之间隔着天上地下的差别,杜仲怎么敢的?他用没消过毒的针头、没排过空气的针管、细菌超标的小羊肠、不清楚能不能入体的盐糖水,往病人血管里输——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准静脉!唐荼荼战战兢兢往屋里瞭,仿佛预见了这家公子高烧、心梗、脏器衰竭、暴毙的症状,眼前一阵阵发黑。

生理盐水,这东西做出来四个月了,葡萄糖稍晚一些,上上个月刚鼓捣出来,是淀粉经水解生成的糖,简而言之,就是稀硫酸搅合玉米淀粉的溶液,60℃左右的温度加热。

葡萄糖有许多种生产工艺,但唐荼荼只能做最原始的。

把配方交给年掌柜后,她没天天盯着,因为用不同的淀粉、不同浓度的硫酸、水解条件的不同,产出来的单糖差别很大。

年掌柜家里上千个酿酒工,自有一套严格的生产管理法,工人做事细、口风紧,一个人只掌握一步工序,配方就不会在外边乱传。

至于盐糖水,氯化钠葡萄糖水,既补水又补充能量,唐荼荼混合了低糖高糖各种浓度的盐糖水。

装瓶后,还要一遍一遍抽检——先是瓶子封装严密度测试;再让活鸡活兔饮用,观察记录;要试验人喝了有没有补充能量的作用;高温低温极端条件存放、或超过保质期后,再经服用,会不会呕吐腹泻,以此试验不合规的存放条件下,瓶中的菌群会不会超标……这项工作烦琐又累赘,慢工,还出不了活,纯粹是一天一天地磨人。

口服试验完了没毛病,再试着擦洗患处,比如盐水擦皮炎、脚气,乃至擦外阴瘙痒。

公孙家帮了大忙,军营里多的是卫生习惯不好得了皮肤病的兵,生理盐水本身不能杀菌消毒,但能把脓液、坏死组织冲洗干净,菌群少了,慢慢就自愈了。

他们那个小军营成了临床实验基地,盐糖水也是他们实验的,将士们高强度的训练后,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喝一瓶盐糖水,感受下能不能快速恢复体力。

因为主基是水,喝完了代谢快,即便浓度不合适也不会对人造成大问题。

这就是全部的实验了,没有实验器材,没有量化单位,甚至没条件做严格的对照样本,只能慢慢观察,慢慢记录。

唐荼荼打算起码验证个一年半载的,再开始琢磨如何输液,走血管的东西跟走消化道的不一样,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好在液体量产后成本一路下降,玻璃瓶还能回收利用,她能供备得起。

可眼下。

唐荼荼气得想踹他:你真是……你吃了豹子胆了!杜仲神色不动,引她往船舷边没人的地方走。

海风很大,吹得他声音轻飘,脚下却是稳的。

姑娘,我没问过你从何处来,从哪儿学的那些通天彻地的学问,但我心里未尝没数。

唐荼荼一凛。

师父家里所有的医书我都看过,世上大多医书都是一脉相承,能革故鼎新自树一帜的医圣人,百年也出不了三人——神农尝百草,后医才知世上有百草,继而尝出千草万草,生出千万方剂变化;上古有脉诊,扁鹊一辈子研学琢磨,才有了望、闻、问、切,后人汇编整理,写成一本《脉经》,天下大夫都学这本经,不停地取正验错,增补新说。

你瞧,几千年来的医术衍变,都是循着前人步伐往深走的,是一代代的继往开来,从没一门学问,能冷不丁地冒出来。

看不着细菌,而知有细菌;看不着细胞,又是怎知有细胞的?太婆留下的医书里,有许许多多的配图,画了皮肤的层瓣,表皮、真皮、神经、淋巴管,还绘有肺腑五脏的模样,好像她天生知道该怎么剥皮剖骨,怎么完完好好地把死人几颗内脏剖出来。

他说着血淋淋的话,眼里的笑竟还没落下,朝阳一照,一双瞳仁亮成金色,甚至显出几分无机质的冷漠。

唐荼荼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记忆里的杜仲,好像还是第一面见他的样子。

沉默的、寡言的、不自信的,塌着肩驼着背,不大愿意搭理生人,像个没经过事、藏在师父翅膀底下的毛孩子。

也是围场上,师父遭上官排挤、遭同僚欺负时,那个挺着脖子红着眼睛骂你们欺人太甚的少年。

他在疫病所时穿上了这身白大褂,再没脱过,县学那些小大夫们不止一次笑穿这一身白不吉利,杜仲也我行我素地穿着,白成了静海县的一道风景线,白成了一种风格。

她这两个月忙得太狠,竟不知道杜仲在哪里坐堂,混出了怎样的名声,是被什么人请上这条全是官家子女的船的。

唐荼荼就这样哑了声。

她手脚发软地坐下,等着屋里的动静。

怕针头戳进动脉,血液反流;怕肠衣管里有空气柱,怕小小一个气泡栓塞流进去就是心衰和脑梗;怕感染,怕液体配得不对,糖高盐低要了那公子半条命。

这一上午,唐荼荼拼命回想输液输错的后遗症,可她离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生理盐水、一个葡萄糖水用的还是高中实验课上那点知识。

大学卫生课上学过半拉急救,学过自己给自己扎肾上腺素,却实在记不起输液输错了该如何,光一条羊小肠,就足够她脑子里各种死相排队走。

大概是杜仲的胆色感动了天,一瓶液输下去,漕司公子竟慢慢止了吐,睁眼把杜仲看了看,筋疲力尽地睡下了。

几个船医各个红光满面,目光灼灼,活像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秀。

杜仲慢腾腾地收拾好医箱,在漕司家仆人的欢送中出了艉楼。

唐荼荼这才惊觉自己在大太阳底下坐了一个时辰,汗出得全身没几个干处,忙问:如何了?她是真的吓怕了,杜仲看得出,很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声。

姑娘怎么,变得胆小了呢?唐荼荼张张嘴,有一肚子话想往外说,愣是一句没挤出来。

杜仲浅笑着问她:你猜第一个往人血管里输盐水的大夫,治死了多少人?……唐荼荼不敢想。

在她的时代,医学已经蓬勃发展,哪怕资源再匮乏的时候,也只是颁布了个全国药品最严管制令,没听说过输液输死人的事。

可往前想,最早,是哪个大医学家发现盐水能往血管里输、进而彪炳史册的?又是哪个大医学家把病畜的脊髓磨成粉,潦草地兑了点儿水注入到人体内,治好了狂犬病的?那一定也是用病人试药……各科医学的早期必定都有一段无知到野蛮的历史。

唐荼荼手指发麻,叫杜仲这一问,才意识到自己的短视——她揣着点与时代断了节的基础医学常识,没能耐在古今医学演变的进程里插一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闭上嘴。

她一咬牙:行,你尽管治!治坏了,咱俩一块跪漕司面前给他偿命去。

杜仲笑了声,话里透着几分文士的狂。

姑娘说笑了,我是过了太医院选试的大医士,天底下活着的御医加上大医士仅有一百四十二位,我就是治死了人,也得带上尸体带齐医案,押回京城判,漕司不敢当街杀我。

得,敢情他全想透了。

这是半个医痴,半个疯。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往人血管里输液体的大夫,治死了多少人?输液最早产生于17世纪初,用到的器具是鹅毛尖、猪膀胱,输给病人的液体包括糖水、牛羊奶、蛋清、动物血、椰汁等等,输完是死是活靠运气。

在输液过程中出现胸痛、昏厥、抽搐时,再以人工呼吸、静脉注射吗啡和威士忌(酒精静脉注射用于治疗输奶过程经常出现的空气栓塞)做急救。

那时尝试输液的大夫们,不是皇家御医,也是有载册的名医。

医生们只浅显地知道这些液体对人有好处,观察到静脉注射吸收得更快。

但并不知道细菌,不知道病人的最大死因是感染,感染之下还有无数因为空气柱流入心脏突发心梗,因为管子太粗、液体流速太快而死的病人。

(查资料时看到,有的大夫是听说国际上出现了这个疗法,尝试给自己的病人输了一例,哎治好了,输第二例,哎治死了,才想起来做动物实验的。

)同时,输血致死的事件也层出不穷,欧洲各国政府及教会明令禁止血液输注后,输血治疗便化明为暗。

直到1676年,荷兰人列文虎克用自制的、可以放大160倍的简单显微镜,看到了细菌,对雨水、污水、血液、腐败了的物质、牙垢等进行观察,发现了许多活的小动物,开启了微生物研究的大门。

之后将近200年的时间里,人类对微生物的认识依旧停留在对其形态的描述上,对它们的生理活动、作用规律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人类健康的仍一无所知。

直到20世纪初,医学界才真正实现将药品成功安全地输入人体血液循环系统,无菌原则被真正完全的理解、应用,临床上广泛应用清毒杀菌,接触病人的一切物品都必须保证灭菌。

再到1901年发现了ABO血型系统,二战中,输血治疗飞速发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