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三响, 舞龙舞狮班子散尽后,人群不那么挤了,将将能走开道儿。
唐荼荼这才知道刚才满街的摊位都不算什么, 那些都是小贩,大商行这会儿才陆续开始上货。
城南这座明德门,是京城唯一一道允许外地百姓和番邦人进入的内城门,守备极严,尤其严查番邦异域人,来京城游玩、暂住、经商的番邦人只允许在城南落脚, 防止里边有探子窥伺中城的机要衙门和皇宫。
京城这道门户排场极大, 朱雀大街上, 左右各有一排戏台瓦舍,平时胡姬和各地来卖艺的草台班子在上头演百戏, 每逢京商集|会的时候, 百戏班子就腾出了地方,两排戏台成了京商京货的展台。
华家的展台在南市的中端位置,不算前, 倒也不靠后,在一群张灯结彩的展台中并不起眼,单调朴素,跟西市那两条街的风格一样。
唐荼荼看见好几个熟面孔, 刘大刘二也都在,她往那边抬脚, 有心看看姥爷家都上了什么货。
华琼却拉着她径直走过去了, 意兴索然道:你两个舅母都在那儿, 我可不想过去, 她俩呀, 一逮住你唠起嗑来就没完没了了,咱们先逛吧。
娘和她两个嫂嫂有龃龉,这事儿唐荼荼记得清楚,从那边收回了视线。
占住戏台的都是大商行,东西市上好几家眼熟的店面都在,高高挂着招牌旌,句家瓷器行也占了一座戏台。
他家瓷器不以淡雅素净为长,反其道而行之,是以浓墨重彩的釉上彩、画珐琅为主的,厚重艳丽,将色彩美学用到了极致,一眼就能攫住人视线。
再往城门方向走,是金茂粮行,还有昌连粮行,两家打擂似的齐头排在一起,却空着戏台不上货,摆出来的粮食不够装满两车。
华琼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一路走过各家展台,都要给她讲一讲这家的由来。
那位蓄着美髯的,是金茂粮行的二爷,荼荼你要记住这两家,京城米粮十有七八是出自他们两家,剩下二三成,才是咱们本地的粮。
唐荼荼眼睛盯着那头,把两家粮行老爷的相貌,连同身旁的管事、掌柜样貌都记下了,她才悄声问。
粮食是商人买卖?朝廷不统一管么?京城的粮仓有两座,都在郊野,唐荼荼没见过,东西市上那两座常平仓,她也没见开过门,一直以来对粮的好奇比什么都大。
华琼道:北方粮田少,多数都得从南地调粮,一路用到的漕兵何止万千?朝廷没那么多人手去管。
而粮米这东西价贱,全靠薄利多销,真要说起来,里头没多少油水。
大街上的,华琼声音不小,她坦坦荡荡,毫无背后说人的觉悟,唐荼荼却怕人家听着,拉着娘到了路边站定。
她操着杞人忧天的心:那这两家要是操纵粮价怎么办?民间寡头市场,乍听,还不如官府垄断靠谱。
华琼不料她能想到这一层,盯着荼荼多瞧了两眼。
可惜是个孩子,见识还浅,不然仅仅凭她这个敏锐度,就够看清很多门道了。
华琼说得浅白:官面上对籴粜米粮有各种律法限制,囤粮乱价、截取边籴的,通通要砍头,满门判个‘不义户’,贬为贱民。
再说没灾没难的,外边不打仗,这几年也没大涝大旱,粮价稳定得很。
春秋四季,一斗米差不开三文钱,自然也就没人爱盯着这东西动脑筋了。
前年在天津码头,娘要坐船南下谈生意时,因为金茂的粮船拖延了两天——这两天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运河上走的全是金茂他一家的粮船,截断了整条河道。
船太大了,一艘大头粮船长及三十丈,深深吃水,满载着江南的粮食,由沿岸的漕军护着一路北上。
金家和连家卖了二百年的粮,家传十几代人,一直童叟无欺,丰收年收粮不压价,荒年就卖存粮,也不多涨价。
这多少年了,送往边关的边籴没出过一次问题,在咱们京城甚至整个直隶,名望极大。
华琼寥寥几句话,唐荼荼听得惊心动魄,要不是怕举止古怪,她都想原地立正给这两家粮行敬个礼。
国之大者,为国为民。
华琼又笑道:这京货大赏其实没他两家什么事,就是过来露个脸,你瞧坐这南市正中间,多体面,这是最大的商行才能有的殊荣。
昌连粮行展台前坐着几个掌柜唠嗑,各个眉飞色舞的,金茂粮行这头却人少。
几张八仙大桌连着,桌上不光有稻、谷、麦穗子,也有粮种,一小包一小包地摆满了整张桌。
桌后边坐着个干瘦老头,驼背坐着,罩着顶斗笠遮阳,斗笠滑到下巴了也不见他扶一下,依稀是在睡觉。
唐荼荼没有吵他,小声问华琼:娘,这是卖种子的?娘也不晓得。
斗笠下的老人却突然出声:种子不卖,白送。
唐荼荼低了低头,也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老人家又道:这种子是老朽从各地淘换回来的。
田多农户少的地方,种地就没个章法,常常有各种各样的野生穗子,一长就是一大片,当地人就拿这些穗子做饭吃。
老朽也认不得是什么东西,全淘换回来,一样一样地尝味——这几种味儿都不赖。
说完,他才把斗笠扶到脑袋上,露出一张黑亮的脸来,颇有兴味地看着她娘儿俩。
有仆从给她们搬了两张杌子来,唐荼荼坐下,一样一样仔细地瞧。
种子垫着油纸摆成长长一排,桌上一半放种子,一半放割下来的成穗,因为路途遥远车马颠簸,运回来的谷穗不整齐了,乱成一团,很难认出是什么。
粮种旁写着品种名字,都是当地的俗名,什么黑糠、白瘪子。
唐荼荼拿起一根白瘪子穗儿,捻开外皮,露出里边几粒干瘪的麦粒,她尝了尝味道,笑了起来。
老头以为她在笑这麦子太瘪,无奈道:这白瘪子是东北来的,丫头别看卖相不行,当地人拿这麦子烤饼子吃,又耐嚼又香。
唐荼荼笑容更大了:这是燕麦。
老头怔了一怔,问:那是啥?唐荼荼道:能熬粥,促消化的。
她怕被追问,自己还补上漏:我在本草书上看到的,燕麦还能入药,补益脾胃,特别适合老人吃。
这个时代对跨地域迁种、移植的认识还不深,再好的作物,往往也只在原产地扎根,移种是非常费力的事。
燕麦是高寒、喜干燥的作物,高山高原上才有,中原见不着的。
嚯,丫头还真知道!一老一少坐一块唠起来了,那老汉一个一个给她介绍:这是黑裸麦,西宁都司那边来的,当地和着青稞揉馒头吃。
他在这儿坐了一上午,上来询问的没几个,张嘴问的,也只好奇了两句就走了,就唐荼荼一人听得认真,时不时还能应答几句,言语间颇有见地。
老头夸她书念得多,唐荼荼只笑不语。
基地里,全民分配的基本劳动都是种地,不分职业,每天都得抽一个钟头去种地,一来锻炼身体,二来是培养全民劳动和节约粮食的意识。
丫头自己种地?唐荼荼摇摇头:我没种过粮,我自己种菜。
自己种菜?!老头眉头一挑,比了个大拇指:好耐性。
华琼扶额看着,笑而不语。
等把摊上的十几样粮食讲完一遍,唐荼荼问:爷爷,您这粮种卖么?能分我几包么,我回家种种看。
老头儿一扬下巴:你自去吧,等我回家拾掇拾掇,回头每样种子都送你一份。
唐荼荼乐了:我家住在……那老汉截断她的话,摇摇头:不必,你娘我熟。
金老爷。
华琼笑吟吟地合了扇,拱手作礼,两边寒暄几句,她和金老爷告了别,带着唐荼荼走了。
行出两步后,唐荼荼隐约听到身后金茂粮行的二爷,苦恼道:爹啊,您坐这儿一上午了,您不累得慌么,咱回家歇歇腿儿吧!唐荼荼耳朵捕捉到这声爹,回头去瞧,身后几道人群遮挡了视线,她只看到那老头摘下斗笠冲她笑笑,又把斗笠扣回脑袋上了。
大商行如瓷器、粮草、药材、玉石,都是成了气候的,货物品类少,走货量大。
而花样多到琳琅满目的,多数是外地客商带进京的货品。
端溪的端砚,苗族的蜡染,南京的雨花石,东北的人参、鹿茸、水貂皮……全是本地不产的稀罕物件。
唐荼荼在几排摊位间迷宫一样兜着圈儿,她渐渐挪不动脚了。
目之所及,眼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像这雨花石、端砚,都是东市上的时兴货。
唐荼荼问了两家,卖得都便宜得出奇,量大质好,摸上去手感和东市的货一模一样,可她在东市商铺里见着的,远远不是这个价。
像这重庆竹帘画,是一面可以做门帘、窗帘的大帘子,在竹丝帘上以蚕丝编出画来,也能挂屏风、挂轿子,挂在哪里,哪里就自成一景。
编织的图案比不得画作精美,但胜在新奇,东市上一帘四五两银子,不是日进斗金的人家压根买不起——可同等品质的东西在这南市上,只卖一两。
唐荼荼满脑子算着进价、卖价、毛利润,越算越惊,她这才意识到南市不能算市场,而是京城最大的物流集散地啊!娘!唐荼荼拉拉华琼衣袖,要是我进一批京货,托舅舅去南边卖,万一卖不出去,货就砸到手里了,就得在当地贱价卖。
时间也很长,四五个月才能跑一个来回,才能见着回头钱——可要是我从这里进货,拿到东市上去卖……她眼里晶亮。
华琼笑道:你自己想,自己动脑,你觉得行就行。
我觉得……唐荼荼喉头发干,像要说服自己迈出这一步,起初声音发飘,说着说着,慢慢坚定了语气。
我觉得行,这才刚立秋,都没出伏,天儿还要再热一两个月,到了十月底,各家的竹帘才会换棉帘。
东市卖五两,我卖二两还不行么?二两都有一倍的利润了。
华琼只笑不说话,指了指摊子,让她上去自己问。
掌柜的?唐荼荼壮着胆子刚喊了一句。
摊儿后那穿着富贵的男人摆手道:使不得,小的就是一小小通事,姑娘要什么?唐荼荼:你这竹帘画有多少?那通事飞快扫了她一眼。
唐荼荼的衣裳都是华琼的撷秀成衣铺出来的,这些商人眼睛尖,瞧她年纪小,打扮却贵气,不敢轻慢。
因为每到京货大赏的日子,总要有豪商家的公子哥在街市上长眼,开阔眼界,奉承周到了,兴许就是一笔大生意。
而这姑娘开门见山,张嘴就问有多少——这是大主顾啊!通事心里一乐,麻利地站起来,姑娘是哪家的?您要多少?我买……唐荼荼望望华琼,华琼回以微笑一眼,并不说话,唐荼荼只好自己拿主意:五十幅?你这儿货够么?那就是小买一批试试货。
通事心忖,立刻道:够的,再来十倍都够的。
他忙叫小二领着力夫去搬货了。
唐荼荼长进了,还敢跟人家讲价,一口砍到了九钱一幅,她还等着跟那通事慢慢磨价,那通事却不计较,爽快地答应了。
这么容易!就做成了一单生意!唐荼荼睁大眼睛,气都喘不匀了。
她今天带着一百两银票出门的,财大,气却不粗,又不敢在通事面前露出局促模样,怕人家欺生,装腔作势地挑了几幅竹帘画卷抽检了,见品质都不错,没往里边掺劣货。
唐荼荼交了定银,约好下午送货的时辰,立马拉着华琼走远。
一路走,唐荼荼脸上淡定,抓着华琼的手却一路摇,声音都激动地变了调:娘!我学会进货了!作者有话说:久等啦,昨晚卡文了,重拉了一遍细纲,现在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