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2025-04-03 04:14:12

罗酆山山顶云雾缭绕,山峰笔立,直入云霄,恍若仙境。

三天宫殿门高耸,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巍峨壮观。

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

初到三天宫时,江楠溪孤身一人。

那时望着巍峨林立的高门大殿,如堕云雾之中,只觉前路茫茫无际,不可探寻。

那时想的是,人生百年,三世转眼而过。

人在局中之时,总是患得患失,什么都想抓紧,最后什么都失去。

来也匆匆,去也空空。

如今一切重来,天地茫茫,那就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而这一次回来,牵着那个人的手,恍如隔世。

穿过门廊,两人来到三天宫的议事大殿之中。

酆都大帝坐在主座,绾纱在一边奉茶,而孙七娘等一行人垂首等在殿下。

江楠溪和明缘甫一踏入,那边听了动静,底下的人便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但碍于殿上坐着的人,又无人敢先发声,于是只好悄悄地打量着离开许久的两人。

二人走近后,酆都大帝已从位置上走了下来。

他脸上透着喜色,两道浓眉也舒展开来,一路上不住地捋着自己的大袖,最后停在两人跟前。

一把拦住了江楠溪要行礼的动作,十分熟稔地朝明缘拱了拱手,语气松快明朗:佛尊一路辛苦了!明缘微微颔首,不与他客套,直接从袖中拿出幻世镜递了过来,大帝看看吧。

小小的镜子躺在手心,镜面完整如新,闪着银光,好像是新制的一般。

镜身的褐色雕花却暗沉圆钝,照应着这枚上古圣物一路以来历经的风霜蹉跎。

真是万幸啊,多亏了佛尊,助吾及时将幻世镜收回,不然届时酿成大祸,吾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酆都大帝小心翼翼地接过幻世镜,镜子被他牵引着立在半空中。

大帝指尖微动,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这一番动作,镜面上漾开一圈圈银光,这层银光往外散开,引起殿堂内的金属器皿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共鸣同振之音。

三天宫的鬼修们都好奇地伸着脑袋看着,而比起这枚不同寻常的上古圣物,他们似乎对拿着镜子回来的这两个人更感兴趣。

比如为何出去转了一圈,原来的‘宫主’为何变成了如今的‘佛尊’,比如几月未见,两人的关系为何变得如此密切了。

进来这一会的功夫,这位新佛尊,老宫主的眼神就没从江楠溪脸上挪开过。

鬼修们十分默契地将目光流连在明缘和江楠溪身上。

江楠溪不经意地抬头对上,面对这些过分灼热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只回了个十分得体的微笑。

这是幻世镜与罗酆山的牵引阵,为履行当日之诺言,今日吾撤下此阵。

从今以后,幻世镜与罗酆山再无关联,还望尊者好好保管,勿要使它再四散流落。

言外之意是,这一回幻世镜与罗酆山再没有了关系,若是哪天镜子丢了,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随着酆都大帝的话音落下,银光消散。

镜子从空中往下落,明缘伸手接过,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帝放宽心,本座还从未丢过什么东西。

酆都大帝虽长得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又擅长打着马虎眼,有时还给人几分憨直朴实的错觉。

但与他的容貌所展示出来的东西不同,他为人实则八面玲珑,机敏狡诈。

三言两语诓得明缘为他去取镜子,还留在罗酆山替他办了许久的事情,而他自己反倒是清闲自在,坐享其成。

他也知道自己占了明缘天大的便宜。

外头许多人为这幻世镜争得头破血流,而他让明缘去忙活,自己偷懒。

再派个人去盯着,三不五时地汇报一下进度,敦促一下工作。

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拿到了镜子,一想到这里,他就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看向江楠溪的眼神也更加和善亲切了。

江楠溪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对了,酆都大帝转过头来,对着众人解释道:这位是佛尊明缘,之前受吾之托,以三天宫宫主的身份留在罗酆山,为吾暗寻幻世镜。

如今幻世镜已归,佛尊也要回佛州去,但三天宫不能没有人管事-本座暂时不回去。

明缘打断他。

先前是两人私下交易,没人知道明缘在罗酆山替他办事也就罢了。

如今他的身份人尽皆知,还要留在罗酆山,他这里的小庙哪里容得下这尊大佛。

酆都大帝想也没想就准备开口送客,但他一双眼睛左右转着,落到江楠溪身上,顿时又有了主意。

佛尊来罗酆山做客,吾自然是欢迎。

只是再不敢劳烦佛尊替三天宫做事了。

这一次寻镜,江姑娘你也功不可没。

绾纱都同吾讲了,在南疆,在佛州,在玉华山,姑娘智勇过人,心思细腻,把三天宫交给你,吾也放心。

江楠溪对于罗酆山,一直有着特殊的情感。

大概是因为,这是真正由她自己选择的地方,在这里做的事情,认识的朋友,都让她觉得有归属感。

在外面四处漂泊寻找幻世镜的日子,她跟着去过南疆,去过佛州,去过玉华山,却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在这里的平淡日子。

多谢大帝一番好意,只是,我才来罗酆山不过几个月,资历尚浅。

也不想因为佛尊的关系,让您对我多加看顾和照拂。

我便如现在一样,在三天宫当个普通修士。

若有要我帮忙的,我也绝不推辞。

这样便好了。

姑娘不必推脱,多事之秋,罗酆山也正值用人之际。

你若担心一人不能胜任,便让齐磊与你一起。

你看如何?多谢大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再推辞,朝着酆都大帝拜了一拜,终于应了下来。

你们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整一番,吾也不打扰诸位了。

语毕,酆都大帝朝众人摆了摆手,带着绾纱离开了三天宫。

明缘跟着出去送了两步,他们一走,原先规规矩矩站成一片的人‘呼’地一下涌上来。

孙七娘领着头站在前边,将她拉了坐下。

这群人缠着,一会问出去寻幻世镜的经过,一会问她和明缘是如何认识的,一会又问明缘以后是不是要一直留在罗酆山,七嘴八舌地问下来,她再回头时,天都要黑了。

今日高兴,我看我们不如好好一起吃个饭,给你俩接风洗尘,热闹热闹,孙七娘开始张罗起来,你们两个来给我打下手。

沈东和岑礼意犹未尽地从这边离开,跟着孙七娘去了厨房。

对了,怎么没看见时子初?几个人一走,周边突然空荡下来。

江楠溪四处环顾了一眼,跟前坐着的只剩下楚瑶、谢汝城和齐磊。

聊了半日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之前在鬼市的时候,他说碰见一个人,很眼熟。

当时以为是自己认错了,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咱们有一次去枉死城办事,他又在那碰着那个人了。

他说那是他的老师,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忍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枉死城呆着,便回了枉死城。

齐磊说话有个习惯,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说,讲不清重点。

他一会讲到鬼市,一会讲到枉死城,倒是叫她想起来。

那日同时子初一起在南街喝糖水,喝到一半,他的确说是遇见了个熟人,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原来那人是陈垂锦。

她心中忽然感慨万千。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时子初因为陈垂锦失手杀了她,两人生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从未见过面。

身死之后,又和她在罗酆山相遇。

如今兜兜转转,他从枉死城来,又到枉死城去,她从罗酆山出去,绕了一圈又回来。

两人也都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等到了要开饭的时候,明缘还没回来。

江楠溪从殿里出去,在外头找了一圈,没见着人,于是又去了明缘的院子,找到屋子里,果然见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

埋头在抽屉里找着什么。

她走近了问他:你出去送个人,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她来了,明缘ᴶˢᴳᴮᴮ状似若无其事地将抽屉合上,动作却有些急促慌乱。

他回道:方才回来,见你们聊得起劲,不忍打扰,就回屋里来坐坐。

七娘他们去做了好多菜,说是给我们接风洗尘,我们去用饭吧。

好。

明缘跟着起身,正要往外走,边上的人突然闪身到桌前,拉开他刚关上的抽屉。

你刚刚在翻什么,偷偷摸摸的。

她一边问,一边拉开抽屉。

没料到她突然的动作,他愣了半刻,再想伸手去拦时,已经晚了。

于是在她背后垂死挣扎一般地扯了她两下。

抽屉拉开,里面躺着些小玩意儿。

一方素色的帕子,一支累丝点翠青雀钗,一颗黄油纸包着的糖,一副纸张泛着黄的画卷。

里头还用锦布垫了一层,这些玩意儿整整齐齐地被码在屉中。

她拿起那张帕子,轻轻抖开,帕子在空中垂落,角上绣着两朵桃花。

就这么打眼一看,是十分明显的松散的针脚,粗糙的功夫。

这是她在渔岛的时候绣的。

那日去渔阳买东西,遇上大雨,躲在陈月轩家檐下等着的时候,她给他帕子,让他擦擦。

你还留着?她转过头去看他。

屋子里暗沉沉的,她也没点灯,就借着外头的一点天光看着他。

明缘站在她跟前,罕见地说不上话来,只一味地伸手抢过她手中的帕子,塞回抽屉里重新关好。

他俯身从她手中去抢的时候,耳尖从她眼前晃过,红得显眼。

不是要用饭吗,我们快些过去。

明缘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她却干脆坐了下来,还要去翻抽屉里那副合着的画卷。

上一次去鬼市给他们送钱的时候,江楠溪来明缘房中取钱。

那时不小心打翻了一道画卷,画卷露出一小块,她匆匆瞥了一眼。

当时只当是宫主的某个红粉佳人,不敢细看,拿着钱袋就走了。

如今回想起来,画的好像是她。

画卷抖开,摊在桌面上,的确是她。

画的是她坐在渔阳小院里的秋千架上的样子。

看了半晌,江楠溪惜字如金地点评道:画得不错。

他站在一旁,闭塞耳目,俨然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仍由她去翻弄。

明缘,一道轻笑声传来,江楠溪关上了画卷,叠着帕子,笑盈盈地喊他,那会手艺不好,以后给你绣更好看的。

三天宫的宫主大人,哪还有闲功夫给我绣帕子?他语气幽幽凉凉。

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到屋子里来,原来是在计较这个。

她伸手抓着他摇了摇,十分好声好气地开口:以前在晋县做县令的时候,我不是还常常抽空和师爷爬山,赏雪,看书,绣个帕子而已,怎么会没有功夫呢?嗯,你在晋县的时候,不过同我赏了三五回雪,看了两本书,爬了一次山,便死了。

听这语气,积怨颇深啊。

说话太难听了。

她往抽屉里摸着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她指尖绕开,你放心,我有手有脚,会好好保护自己。

我以后也会好好修炼,会看重自己的性命,会好好陪着你。

总之,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仰着脖子看他,他还是不说话,下巴绷着,好像谁欠他钱一般。

她手里捏着个东西,出声叫他:明缘,张嘴。

错愕间,嘴里突然被她塞进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

那东西慢慢在舌尖化开,熟悉的甜味漫在口腔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糖啊,她歪头一笑,补充了一句,吃了会变嘴甜的糖。

然后兴致盎然地拉着他往外走,走,我们用饭去。

明缘:……*秋阳杳杳,落日余晖伴着山间晚风,描绘着冷秋气氛。

兰因堂的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

明缘在罗酆山呆了好些时日,直到符向川催着他赶紧回去,他才拿了幻世镜,从三天宫赶去佛州。

回来之后,便是马不停蹄去了州界,用幻世镜为佛州打下防御法阵,忙活了半日,终于能回兰因堂了。

一只脚刚迈进院子,一只枯藤绕成的小圆球滚着停在脚边。

明缘俯身捡起,一小阵急急乱乱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便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小童。

三四岁的年纪,丁点儿大的个子,此时正红着一张脸,喘着气跑过来。

他似乎是想要明缘手中的球,却不敢开口,于是怯生生地将伸在半空的手收回,局促地捏着衣角。

你的球?明缘将球递过去,小童见状忙又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接,等将球抱住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他将球递到了小童手里,便提着步子往里头走。

外头那个是你给我找的佛子?明缘进了屋子,符向川正半躺在塌上,手里拿着玉简不知在与谁通话。

见他进来了,才慌慌张张地把玉简熄了,复而又得意洋洋地开口:你见过了?我办事效率高吧,你与江姑娘去玉华山没多久,我就将人找到了。

这孩子你别看他看着温温吞吞的,但资质不错,有慧根。

只要耐心培养,不日就可接替你的位置,让你安享晚年。

‘温吞’倒是不假,但‘资质不错’他倒是真没看出来。

反正在符向川嘴里,只要是他办的事,就没有一件事不好的。

他上前走了两步,问道:他家中可还有人?父母去世的早,有个舅舅,我找到他时正被养在舅舅家。

他舅舅听说是兰因堂寻他外甥来,很是高兴。

我同他说,每月可以将孩子接回去,在家里呆上两日,再送过来,你看怎么样?明缘点点头。

你方才与谁在通话?没谁……符向川言辞闪烁,从塌上爬起来,去摸边上案桌上的茶水喝。

明缘一只脚勾着小桌,将桌子拖到了自己跟前。

符向川扑了个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见他慢悠悠地从桌上端起一杯茶,递到符向川眼下。

这么好心?符向川才要伸手去接,便听见头顶传来明缘的声音。

他学着符向川刚刚在塌上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纱纱,我错了?后头的几个字模仿地简直惟妙惟肖,符向川自己听了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明玉楼,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符向川脸上闪过尴尬的神情,但又还想维持剩的不多的体面,努力绷着,又没绷住。

最终倒是变成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样。

看着明缘忍着笑的样子,他忍无可忍,于是拿了塌上的玉简夺门而出。

起身时还猛地撞了下他的肩膀,将他手中的水碰得洒出来一大半。

明缘将杯子放下,在原地站着,哭笑不得。

院外的小佛子手里抱着球,从门外进来。

门槛有些高,到了他的小腿肚,于是他将球先丢进门里,自己骑在门槛上翻了下来。

师尊,擦手。

然后球也不拿了,小跑着停在明缘跟前。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小巾帕,踮着脚往上递。

谁教你这么喊我的?明缘眼中闪过几丝玩味,蹲下身来,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向川哥哥。

不对,要叫叔叔。

他纠正道。

符向川那根老油条也配被喊‘哥哥’?好的,叔叔。

小团子声音软软糯糯,很是可爱。

我是说,你要叫他向川叔叔。

真笨,明缘看过去的眼神带了些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