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边,太阳被一层薄薄的云层笼罩着,发出耀眼白色光芒,照的泉水愈加灵动透彻,清澈见底,水底是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水中是嬉戏往来的鱼群。
泉边翠竹垂柳,鹅雁环绕,美不胜收。
下了传送阵,几人找到泉边一个荒破落败的小草屋,踏进凋敝的院落,便见一棵大树盘绕在院中,树上的枝叶繁密,漏下满地的斑驳金光。
原来在这大树边上,还有一个葡萄架子,葡萄藤蜿蜒缠绕,垂下一条条藤蔓,像织起的一张绿色的网。
院中荒草丛生,檐角廊下四处结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窗台上落满了灰尘,破碎的窗纸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景岚看着院中景象,回忆起昔日过往,眼中闪过一些苍凉悲怆,她轻轻抚着院中老树的盘虬卧龙的树干,只留给众人一个凄怆茕然的背影。
景岚姑娘,已如你所言,将你送至了月牙泉,可否告知幻世镜的下落?楚瑶被长渊抓获那一日,罗承来山岚殿找她,临走前,景岚叫住江楠溪,那段被风雨雷电盖住的话语落下。
江姑娘,别和他做交易了,和我做交易吧。
你们要的东西,他根本没有。
你们带我离开羌城,我带你们去找。
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完全相信长渊。
那晚傅明去羌平宫中,是带着另一块幻世镜去的。
之前在九鸿楼中查到过有关幻世镜的一条信息,镜若破,则各择四主,四主相感召。
而那晚长渊拿着黑檀木盒子威胁众人时,傅明没有感受到另一块幻世镜的存在。
去谷雨密林也不是为了与长渊做交易,只是为了治好景岚,将她带离王城。
和江楠溪一起从长渊眼皮子底下离开的,也不是楚瑶,而是吃了幻颜丹的景岚。
小院里吹起一阵阵风来,撩的几人的袍角猎猎作响,景岚转过身来,细碎的树影落在脸上,眼下的红痣明艳,五官却淡漠,平添一股迷离破碎之态。
你们要的东西在我的一个朋友那儿,他叫月云亭。
一念起这三个字,景岚便开始陷入到在月牙泉的那段回忆里。
月云亭,云亭,是那天晚上景岚睡梦中喊的那个名字。
景岚长在大月城,父母疼爱,家风开明,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十几岁时,便出落的落落大方,亭亭玉立。
大小月城依偎月牙泉而生,每到年节,两边的人都会来到月牙泉用泉水祝祷洗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顺遂。
景岚与月云亭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春日的一个祝祷节日里,小小的少女略开满地熙攘的人群,独自一人来到泉尾的边角处,对着泉水清风,苍天曜日祷告:既然所有人都求己安康,求家人顺遂,那我便为泉中的神明祷告,望你爱人也爱己,愿天保定尔,降尔遐福。
少女的声音如飞泉鸣玉,和雅清澈,周遍远闻。
彼时,月云亭是泉水中的一块灵石结成的精灵,汲取泉水灵气,在泉中日夜修炼,百年化形。
在熙攘嘈杂的一众人群中,月云亭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小姑娘。
自月牙泉孕育他百年来,他以精灵之灵力日日为周边百姓祈福祝祷,为众人布降福泽,这些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使命与职责。
如今,竟然有个姑娘,叫他爱人也爱己。
于是在那个春风融融,落花纷飞的午后,百年来守着这月牙泉从不曾踏出一步的泉石精灵,第一次背对着向他祷告的民众,走向了泉边的少女。
姑娘,我好像掉了个东西,能否劳烦你同我一起找找?月云亭被这泉水灵气长年滋润,温养的气度非凡,山风拂来,襟袖飘飘,宛若仙人。
那一双眼睛更是清透明亮,像是阳光洒在泉水上一样,此时望着景岚,微光粼粼。
当然。
景岚答应的无比爽快,在大月城长到现在,景岚经常被父亲带着在大小月城跑动,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只是月云亭无疑是景岚在月牙泉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一个。
从那日后,景岚常常来月牙泉,每次都会遇到月云亭,月云亭就住在泉边的一个小庭院中。
庭院虽小,却温馨舒适,院中有一棵大树,枝叶繁密,树下有一把葡萄架子,青葱蓊郁。
景岚便常常在这架子下等着月云亭。
二人月下对饮,谈天说地,互诉衷肠,他知道她想要走遍江海山川的愿望,她知道他想要世人皆平安顺遂的祈望,两人明明才只认识月余,却好像相知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
后来,景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月牙泉找他,月云亭只怕她是出了什么事。
但作为月牙泉孕育的泉石精灵,月云亭永远不能离开月牙泉,灵泉给予他灵气和力量,这也注定了他要用一生守护月牙泉。
终于,漫长的一月过后,景岚才再次出现在了泉边的小院里,只是葡萄架下ᴶˢᴳᴮᴮ,除了那个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外,还坐着个气度雍容的男子,他侧着脸看向身侧灵动秀丽的女子,墨玉般的眼睛闪着温润和煦的光彩。
那人生的贵气逼人,即便身穿普通的布衣,仍然盖不住一身的矜贵,在这简单朴素的小小庭院中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人便是长渊,在与父兄来月牙泉狩猎时,不幸受伤,后来跌落谷底,恰好被景岚撞上。
年轻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有想过为何在民风淳朴,邻里相亲的月牙泉,会有个重伤的奄奄一息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还带着打斗所致的刀剑痕迹。
长渊虚弱到无法开口,在王城长大的漫长年岁里,他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甫一跌落在荒无人烟的谷底时,他便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
即便此时看到景岚从他身边走过,也未曾妄想过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向自己伸出援手。
但景岚与长渊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眼中有天地山川,江河湖海,她相信这世间的所有善良美好,她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面对所有人,哪怕两人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彼时他也许不会想到,月牙泉谷底,单纯明亮的少女向着他伸出的手,将成为他整段阴暗逼仄岁月中,唯一的温暖。
所以后来,就算是拼了命,他也想抓住。
在景岚家中养伤的日子,是长渊十几年来苦求不得的安宁时光。
他不再是王室中自小不被看重的王子,不必在哥哥的光芒下痛苦挣扎,不必从小忍辱负重,汲汲营营,算计人心。
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他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
他野心勃勃,心机深沉,他聪明狡猾,精于算计。
他从来都知道,想要的东西,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牢牢抓在手里,王位是这样,景岚,也是这样。
在月牙泉第一次见到月云亭之后,长渊就知道,那个人和自己一样,他们有着同样的心思。
但他又和自己不一样,月云亭光风霁月,谦谦君子,是皎皎明月入怀,是阵阵清风拂袖。
而他,自卑敏感,不择手段,是黑夜树影婆娑,是深潭汹涌碧波。
他不得不承认,月云亭和景岚一样,善良美好,天造地设。
甚至于,月云亭和景岚相识比他早,他了解景岚比他多,景岚在他身边,也比在自己身边更自在,一个灵秀,一个温柔,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融洽舒适,任谁看,都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后来在王城的侍卫来到月牙泉,找到他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留下布了一场大局。
又是一个祝祷节,月牙泉边和往常一样热闹非凡,三人窝在月云亭的小院子里,长渊与月云亭下起了棋,景岚则在一边侍弄着院中的花草,日光柔和,打在少女蹁跹的身影上,浇花的水壶壶嘴弯弯,水从壶中倾斜而出,打出一道七彩飞虹。
分明是这样宁静美好的午后。
阿岚,你去看看外面的人散了没有。
长渊执起一颗棋子,停在空中,半晌落不下来。
如此犹犹豫豫,不像是你的风格月云亭话还未完,门外传来少女的惊呼。
一道利箭穿透景岚的胸膛,景岚被箭风带着打在地上,传出一声闷响。
长渊甩了棋子往门外跑去,庭院中传来棋子落地的啪嗒声,还伴随着月云亭的一声闷哼。
景岚被长渊搀扶着站了起来,起初射向胸膛的箭矢却已没了踪影,两人听到声响往院中望去,只见月云亭已跌坐在了地上。
胸口的大片灵光在箭矢中氤氲开来,一张脸瞬间虚弱得没了颜色。
云亭!景岚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推开长渊环在她身前的手,跌跌撞撞跑到月云亭身边。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箭会跑到你身上?景岚的话语破碎哽咽,泣不成声。
月云亭分明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像是下一刻便要消失一样,却还是强忍着颤抖,轻轻握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哭。
精灵族有一秘术,那就是他们可以在另一个人身上下一层禁制,这样一来,无论那人受了什么样的伤害,都会原封不动的返还到下术之人的身上。
月云亭便将这个秘术,用在了景岚身上。
所以景岚还一直奇怪,为何近日,跌倒时总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到伤口,做错了事情父亲敲她的脑袋也不觉得痛,喝药时端起那滚烫的药碗,也感觉不到烫,原来不是她变迟钝了,是伤害转移了。
胸口的灵石是月云亭的力量根源,如今被一箭刺穿,点点灵气从他胸膛中逸散,眼看着眼前的人就要灰飞烟灭。
景岚慌了神,不停地用手去抓空气里流动的光晕,想把它们塞回去,可她哪里抓得住。
崩溃绝望之际,小院里突然凭空出现一个老者,一身青衣布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只见他缓缓向月云亭走近,俯下身,双手覆在他的胸口上,聚起灵力,终于止住了灵光的扩散。
师……傅。
月云亭艰难地开口。
你的灵力石已在渐渐枯竭,就算是为师,也回天乏术啊。
老者从袖中掏出一块琉璃石,石头上的光芒一刻比一刻暗淡,正如此时的月云亭一样,已经虚弱到逐渐昏睡过去,所有人只能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却无能为力。
我可以救他。
长渊站在景岚身后,俯身抓住景岚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看着景岚,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和我一起离开月牙泉,永远不再回来,我便救他。
景岚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揩去的泪水,一听到长渊说,可以救他,便立马抓住长渊的手臂,忙不迭地点着头。
长渊从怀中掏出那枚幻世镜碎片,单薄的镜身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碎片中倒映出长渊的半张脸来,棱角锋利冷硬,就像着碎片边缘一样。
你怎会有这上古圣物?他怎会有这上古圣物?说来倒是好笑,长裕虽博学多识,饱览群书,但在骑马涉猎这一块,却是不太擅长的。
而南疆王之所以安排这一次的狩猎,不过是想让长裕与朝中武将多加接触,日后接管朝政时才能使众人心悦诚服。
此行来月牙泉前,南疆王怕出什么意外,就将这镜子给了长裕,让他贴身带着。
是有多么疼爱,才能眼都不眨,就将这王室秘宝拿出来给他当护身符。
不过这宝物,给长裕倒是浪费了,毕竟,等这次月牙泉狩猎一结束,他的好哥哥长裕,大概就不再是这南疆王室的继承人了。
这镜子留在他那儿,也是暴殄天物。
所以长渊使了点小手段,将镜子拿到了自己手里,而现在长裕手中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镜子罢了。
落下谷底的那一刻,求生的本能险些让他快要将镜子拿出来了,不过,为了回到羌城后能有扳倒长裕的砝码,为了以谋害胞弟的名义将他拉下来,他只能赌一把。
这你不必管,安心救人便是。
手中的镜子带着蚀骨的寒气,长渊站的笔直,语气冷然。
老者将幻世镜注入了月云亭的胸膛,不到片刻,月云亭的灵力石也重新恢复了光芒。
不等月云亭醒来,长渊便拉着景岚离开了小院。
院外候着一队身穿铠甲的人马,一见到长渊,就纷纷跪地,喊他殿下。
景岚被长渊带着离开了月牙泉,甚至来不及与月云亭,与父母告一声别,就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羌城,困在王城中,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景岚在羌城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长渊。
他雷霆手段,杀伐果断,一回城就将长裕赶去了大月城,永世不得再入王城。
上位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出去朝中老旧势力,恩威并济,收服人心。
短短一年,南疆王朝便换了天地。
在山岚殿里,景岚常听人说,长渊如何看重她,如何爱她,她却感觉不到。
她想,她还是喜欢以前的长渊,那个看起来脆弱敏感,身上藏着很多故事,却对她言听计从的少年。
在这殿中的日子如鸟雀一般,每日被人监视着,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能等着长渊来看她,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无时无刻,不想回月牙泉。
如果不是月牙泉寄来的那封信,她也许会一直麻痹着自己,就这么将余生耗在王城里。
是月云亭的师傅给景岚的信,信上说,大小月城发了一场旱灾,草木凋敝,民不聊生。
连月牙泉的泉水,也几近干涸。
月云亭耗尽自己的灵力,将月牙泉的泉水填满,让大小月城降了一场甘霖,如今已经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临走前,只想再见景岚一面。
那日,景岚做了长渊爱吃的糕点,去羌平宫找他。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能让你主动来看我?长渊话中虽然带着揶揄ᴶˢᴳᴮᴮ,但语气听着却惊喜雀跃。
可在景岚说了自己的来意后,长渊的眼神却越来越冰冷,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我说你今日怎么会来?长渊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轻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带着压抑和自嘲。
果然,我永远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我只是去看看他,我会回来的。
景岚拉过长渊的手,再三保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长渊突然暴怒,额角的青筋暴起,一挥袖将托盘上的糕点打翻在地。
景岚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这下意识的动作无异于火上浇油,长渊欺身上前,紧紧掐住她的下巴,眼中全是狠厉与暴戾,三年了,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今日不怕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让你去见他。
你以为三年前那箭是谁射的?我巴不得他死,我怎么舍得让你去见他?你说什么?景岚低下头,张口咬在长渊的虎口上,点点血迹渗透出来,长渊吃痛地松开了手。
三年前,射向你的那一箭,是我安排的。
我早知道他给你下了伤害转移的法术,我一开始就想杀了他,给他镜子让他活下来,不过是想要你乖乖听话跟我走。
所以,离开王城,你想都不要想,这辈子,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长渊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揩着手腕上的血迹,终于不必再瞒着她了,他的表情还带着一丝解脱。
景岚却在听到长渊说的那几句话后,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地上。
阿岚!长渊将她抱在怀里,双手颤抖,不住地擦着她唇角源源不断溢出来的血。
景岚昏倒后再没醒来,直到江楠溪等人来到王城。
想不到那个南疆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之前他将我绑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楚瑶捏着拳头,颇忿忿不平。
江楠溪拉了拉楚瑶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这会怕是满城在找我们呢,以他的算计,应该不难猜到我们在月牙泉。
你说的月云亭,可是这人?谢汝城将前几日与傅明一同在月牙泉捉的那个精灵从空间阵中放了出来,当时只记得这精灵像失了魂般,呆呆愣愣的,傅明问过他的名字,好像正是叫月云亭。
景岚见到伏在地上的男子,瘦削单薄的身板,长长的头发掩盖住了半张脸,试探性地喊了声:云亭?那男子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景岚的那一刻,眼中终于又有了活气,阿岚,真的是你吗?时过境迁,当年守护一方的泉石精灵如今成了一副虚弱残败的鬼魂,而那个天真明媚的姑娘,也被磨去了灵气。
两人再度在这小院中相聚,只是院墙颓圮,葡萄架也不在了,满目荒凉衰败,景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诸位救了阿岚,便也是我的恩人,我带你们去找那块镜子。
月云亭缓缓起身,看向众人,眉目舒然,目光澄澈,江楠溪突然能够想象到景岚所描述的与月云亭初见时,那副温良如玉的仙人之姿。
月云亭朝屋外走去,走到月牙泉边停住了脚步,众人就跟在他身后。
他对着泉面施了一道术法,十指如春燕般在空中蹁跹翻转,手中绕出数十根银色的丝线,从手中流出,缓缓聚成一张大网,覆在清澈见底的泉面上。
银色的大网融在了水里,月云亭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落下,那张银色大网从泉底破水而出,网线缚着的一枚泛着泠泠冷光的东西,正是幻世镜。
只是幻世镜刚出水面,泉水似乎又有些灵气枯竭之意,笼在泉面上的灵气稀薄衰弱。
傅明伸出手,掌心用力,那镜子便被一阵风带着,飞到了傅明手中。
原来这面镜子就在泉水中,难怪上次和谢汝城来此处时,傅明总觉得怀里的另一面幻世镜有些异动,如今拿到了两块幻世镜碎片,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去拿佛州和玉华山的那两块了。
傅明收起镜子,从怀里掏出一颗琉璃玉,琉璃玉在傅明修长的指尖散发着流光溢彩。
傅明指尖微动,那颗琉璃玉便在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度,落入泉中,淡淡的华彩又重新笼罩在泉面上。
多谢。
月云亭朝着傅明施了一个礼。
那月公子,便与我们一道回罗酆山,早日入轮回道吧。
傅明朝着他点头回礼。
月云亭闻言看向景岚,眼中仍有不舍眷恋。
景岚姑娘,你离开了羌城,现下如何打算?江楠溪看向景岚,景岚神色淡然。
多年未归,我这个不孝女该回去看看父母了。
景岚笑了笑,云亭,不必记挂我,早日投胎转世,这一世,相聚匆匆,离别匆匆,但与你一道在月牙泉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来世,望你爱人也爱己,愿天保定尔,降尔遐福。
景岚这几句,一字一句落下,与当年月牙泉角祈福的少女相重合,宿命轮回一般,是开始,也是结束。
仿佛他们还是初遇时那般,一个是自由自在的天真少女,一个是温雅卓尔的泉石精灵,两人有着共同的院子,在葡萄架下对饮,靠在古树上赏月,谈天说地,就是一辈子……离开月牙泉后,谢汝城和楚瑶一起去了小月城。
这是谢汝城第二次来小月城,小月城的景致,如楚瑶说的那般,山水灵秀,风光旖旎。
依山傍水的山脚小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楚瑶的父亲是小月城的富商,楚瑶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自小便被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家中事事都顺着她,如珠似宝地养着,这也就养成了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蛮个性。
但与楚瑶相处过的人都知道,楚瑶虽然娇蛮任性,但本性善良。
那日,是她父亲的生辰,楚瑶一早便偷偷去了城外山脚的一家糕饼铺子,买了她父亲最爱吃的海棠糕和翠玉豆糕。
城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糕饼铺子,只是怎么吃都没有城郊这家的味道好。
卖糕点的老板说过两日要外出省亲,今日是最后一日生意了。
楚瑶还觉得,今日当真是幸运。
一会回去与那老头说,他是那糕饼铺子的最后一批顾客,不知他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正值夏末,楚瑶自己架着一匹马,将糕点装好后挂在马匹上,从城外慢悠悠地往回晃。
日头渐渐升起,四周升腾起阵阵热气来,蝉鸣阵阵,不绝于耳。
但在这冗重聒噪的蝉鸣声中,楚瑶似乎听到了几声声嘶力竭的叫喊。
回去的路上有一片水塘,声音正是从水塘那处传来的。
楚瑶加快了脚步,赶到水塘边,只见两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在水中挣扎,岸边是个小一些的女童,一边哭着,一边叫喊着人来救救他们。
那女童见了楚瑶,跌跌撞撞地跑来,抱着她的腿,求她救救两个哥哥。
那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抽抽搭搭,说气话来也上气不接下气,却只知道紧紧抓着楚瑶,不让她离开。
楚瑶从小性子野,父亲得闲的时候,会带着一家人去城外的庄子上避避暑,所以从小到大,上树下水的事情她没少干过。
只是如今长大了,家里不让她一个姑娘成天在外不着边际地混着,已经很久没带她出去了。
水里两个孩子扑腾的声音渐渐微弱,楚瑶一把拉开那个女童,纵身跳入了水中。
拉着第一个孩子将他推送至岸边时,楚瑶尚且觉得游刃有余。
直到拉着第二个孩子往岸边游去时,塘底的水草缠住了她的双脚,只是她又不是什么冷静聪明的姑娘,这样的情形,只知道用蛮力去奋力挣脱。
结果却是越缠越紧,缠的越紧,楚瑶越用力,本来就不剩多少的力气在与水草的拉扯中逐渐消弭。
只是最后那一刻,喉咙里呛了不少水,眼睛也睁不开,全身麻木无力的时候,她还用最后的气力将那个孩子推了出去。
闭眼前最后一刻,楚瑶想的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老头以后的生辰,得多难过啊。
纯善是这个世间,最能打动人心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傅明才答应谢汝城带她来南疆,答应谢汝城,顺利取到第二块碎片就让她留在罗酆山。
楚瑶与谢汝城二人是趁着夜色入的城,楚瑶带着一架斗笠,罩住了整张脸,站在谢汝城身边。
谢汝城带着她翻入楚家的后院,楚瑶也没想到再次回到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居然还要如此偷偷摸摸。
楚瑶的父母此刻刚用完晚饭,正在后院中散着步。
你小心点,别碰到肚子里的孩子。
楚瑶的父亲双手护着夫人的肚子,拨开身前横长出来的树枝,明日叫人把这院子修一修,早该修整一番了。
借着月光,楚瑶看到母亲微微隆ᴶˢᴳᴮᴮ起的小腹,父母脸上此刻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都期待着肚子里即将降生的生命。
楚瑶记得,她离开人世之后,父亲明明拉着她的手,说永远都不会忘了她,家里的一切都会是她原来的样子。
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原来,如今所有人都走出来了,只有她,只有她还困在原地,守着一段残破的记忆不肯向前。
谢汝城看到楚瑶强忍着抖动的肩膀,和极细弱的哽咽声,大手拢在她单薄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我们回去吧。
半晌,楚瑶扯了扯谢汝城的袖子,终于不再看了。
出了楚府,两人走在街上,清风撩开楚瑶戴着的斗纱,露出她小半张脸来。
往日里盛气凌人,时时倨着下巴,不拿正眼瞧人的姑娘,如今敛着眉眼,神色茫茫,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
楚瑶,你长大了。
以后就留在罗酆山,把那当做你的家,好不好?放在平日里,谢汝城应当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清风明月,身侧佳人,他都想留在身边。
谢汝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说呢?谢汝城长眉微挑,明明是一张冷面,月光下,眉目却温润柔和,那三个字好像下了蛊一样,勾的人心神摇曳,恍然间如沐春风。
小月城的夜色迷人,星光满天,圆月如盘,月光如水,倾泻在屋檐上,地面上,眼前人的身上。
远处淡山朦胧,近处树影摇曳,黛蓝色低垂的天幕下,少男少女人影成双,漫步在静谧的夜色里。
同样的月色里,楚府里的老树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块早已风干的翠玉豆糕,院中清风阵阵,吹起那人衣袍的一角,和耳边散落的几缕头发。
老爷,你一个人站在院中作甚,怎么还不来休息?来了。
那男子收起手中的糕点,踏着月色,缓缓走进了房屋……月牙泉边,景岚离开后,几人也准备回罗酆山。
傅明还未来得及打开传送阵,就见腰间玉简亮起。
明明,你还在南疆?玉简那头传来符向川的声音。
现在正准备回罗酆山。
你是不是在找幻世镜?我跟你说,你别回罗酆山了,直接来佛州吧,已经有人比你们先到了。
傅明闻言收起玉简,手下不停,继续打开一个传送阵,对岑礼和时子初二人道:你们先带月公子回罗酆山,又打开了另一个传送阵,对着江楠溪道:你同我去佛州。
我?江楠溪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被傅明一把拉着,踏进了传送阵里。
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南疆在天山以南,而如今要去的佛州,则在天元西地。
在佛州,以佛尊为尊,佛尊负责管理佛州的大小事务,净化邪祟怨念,抵御邪魔入侵,护佛州一方安宁。
而在上一任佛尊在位时,便会寻找佛州境内根骨绝佳的孩子,作为佛子养在身边。
被选为佛子的孩子,便已与家中没了关系,从此需苦心修炼,一心悟道,以求早日勘破大道,福泽众生。
在上一任佛尊悟道飞升后,便由佛尊带着的佛子顶上,成为下一任佛尊,实行职责,继续庇护佛州。
成为佛尊,意味着舍小家,为大家,不能有私情,意味着终其一生,也要守着一段漫长孤寂的岁月,直到身死神灭。
佛州如今的佛尊,叫明缘。
明缘出生时,天降异象,万里长空,霞光万丈,满地金光,光华流转,琉璃一般的光亮从明缘家中散出,一群朱雀绕着小小的宅门,久久不散。
众人见此景象,纷纷感叹,这是天降佛子,将来在他的守护下,佛州万民必然能顺遂安康,万事如意。
这孩子,天生佛骨,心若琉璃,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佛子。
彼时的佛尊法照被这漫天奇象指引,来到了小小宅门之中。
缘溪一径深,佛刹在云林,明月千山静,秋风有磬音。
便叫明缘吧。
法照尊者立在屋室之中,垂帘下视,心与神通,法相庄严,几句话落下,如梵唱在耳。
小小的孩子刚出生,尚在襁褓中,便被赋予这样沉重的使命和责任。
法照尊者带着明缘,来到了尊者所居的兰因堂。
从此,明缘便成为了佛州尊者法照指定的佛子,下一任的佛尊。
明缘从小在兰因堂长大,和他一起的,还有符向川。
符向川的父亲符阳是佛州桫椤营的主事,桫椤营中聚集着佛州一些修行有成的佛修,若是遇到邪祟蛮物侵扰时,便由桫椤营前往降服。
那段时日,佛州并不太平,连带着符阳和法照也熬油费火,一馈十起。
所以符阳便直接将符向川也丢在这在兰因堂中,与明缘一起长大,后来,法照尊者白日飞升,符阳也卸下了桫椤营的一身重担,追随着法照去了离华天。
从此两个相依长大的少年,一个天生佛骨,成为佛州尊者,一个子承父业,挑起桫椤营的大梁,辅助明缘,两人共同守卫着佛州。
两人上位的这百余年,在他们的努力下,佛州倒是处处风清气正,海晏河清,一派安定宁和之景。
佛州的百姓说起明缘,说起符向川,也都是赞不绝口。
傅明和江楠溪下了传送阵,眼前便是佛州兰因堂。
兰因堂在佛州的虚松山上,虚松山高耸入云,处处是悬崖峭壁,雄奇险幽,山脉纵横百里,随处可见蚕虫鸟道,危石嶙峋。
兰因堂掩在山顶云雾中,仙气袅袅,幽深遂静。
两人立在门前,正准备进去,那紧紧掩着的大门倏然被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