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他抵抗防备的情绪,她没再动作。
那我去药房里给他熬药,这几日寺里忙,师傅们便先去休息吧。
这儿有我看着,你们不必担心。
江楠溪收回了手,从空竹手里接过刚刚带出来的几包草药。
江楠溪从小在这岛上长大,幼时父亲出海捕鱼,遇上一场大风浪,连人带船消失在海里,再也没能回来。
从此便只剩她与母亲两人,在这岛上相依为命。
道闻担心她们孤儿寡母在这岛上难以生存,当时正好又碰上寺里做饭的大娘生了病,要回家修养,所以请了江母去光若殿的厨房中为僧人们做斋饭。
这饭一做就是十多年,那时候江楠溪还只有两三岁,江母白日在光若殿干活时,就把她带在身边。
可以说,光若殿中的师傅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
是以,在这寺里,她也不是外人。
于是道闻大师又对着她轻声道了声谢,这才领着其他几位师傅出了房间。
道闻大师在寺中多年,在他身上,江楠溪看到了很多宝贵的品质。
比如慈悲,比如温柔,比如此刻,那少年虽已不省人事,但他出门时还是走得极轻慢,生怕惊醒了他似的,连带着后头跟着的几个弟子也放缓了步子。
这人虽不幸伤成这样一副模样,但万幸碰上了光若殿这群师傅,江楠溪将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把露在外面的手盖了进去,这才回头打开手上的药包,借着烛光挑了些退烧散热的药,也不敢再耽误,双手捧着去了药房。
生火熬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江楠溪端着药回来时,天色已微明。
东方泛着一层鱼肚白色,远处传来岛上人家里的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清晰可闻。
院中的草木上结着些露珠,衣衫带过之时,还染上几分湿气。
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浸着夜里更深露重的凉气,吸进鼻尖,整个人都好像清醒了许多。
好在药房离紫竹院不远,她端着药回来时,托盘上的白瓷碗里还冒着汩汩热气,她空出一只手来,在药碗上扇了扇。
那涩口的汤药味道溢散开来,等到她进了房间,那味道便更浓郁了。
她端着黑褐色的汤药停在床边。
汤匙和药碗相碰,在静谧的室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楠溪捧着药碗,用汤匙来回搅了搅,小口小口地朝着碗里吹着气,又用手背在碗口碰了碰,才感觉这药大概能入口了。
于是将人小心扶起,好不容易喂完药,江楠溪将瓷碗放下,又轻轻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慢慢往下放。
随着她的动作,青灰色的薄被子往下滑落,她顺势往上带了带,‘啪嗒’一声的突兀声响在室内响起,感觉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她手背划过,落到地上。
她低下头来左右看了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串透明的珠子。
那珠子冰冷沉手,有几颗珠子还隐隐闪着些淡淡的红色。
昏黄的一点烛光打在手心,仔细看,每一颗圆珠上头隐隐还刻有小字。
般若波罗……倒是有点像什么佛经上的内容。
小时候在寺里跟在几位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的,她也识得许多字。
不过这圆珠上的字刻得又小又密,读起来还有几分吃力。
一面把玩着那珠串,她还不忘抬眼看看床上的男子,直到看见他仍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处ᴶˢᴳᴮᴮ时,才又放心地继续玩着。
一颗,两颗,三颗……江楠溪捏着那串珠子,珠子垂在空中,她轻声数了起来。
一个‘四’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串珠子在她食指一下下的轻拢慢点下左右摇晃着,从珠串围成的圆环里,她看到竹床上的人幽幽然睁开双眼,目光穿过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的珠串,落到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那处,衣裳清白如玉,整个人像一抹落入水面的清冷月色,波光摇曳中带出一身破碎迷蒙。
空中有一瞬的滞涩沉静。
两人目光对上,江楠溪一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样子,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看着分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暗流涌动,像是蓄着寺庙后院里那口千年古井的幽深水光,感觉好像能把人看透似的。
十八颗。
正当江楠溪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两人的尴尬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
愣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她慌不迭地又将珠串拢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拿你的东西,只是它刚刚自己掉出来了,我想替你捡起来。
小姑娘神色认真,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举起两只小手,对着他连连摆了好几下,发包上的两朵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扑扑簌簌地轻颤,像是开满了花的树被大风压得起起伏伏的样子。
而他就是那阵大风。
嗯。
床上的人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应答,室内又重新归于平静。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会受伤?不记得了。
哦,我知道了。
你这个样子,那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讲的那种,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
江楠溪顿时来了兴致,那个‘哦’字拖得极长,轻轻拍了拍手,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着,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并未顺着她的话讲下去,似乎也吝于给她一个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顶横梁的走势,眉尖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好吧,那你先歇着,我去叫他们来。
直到那姑娘鹅黄色的裙角消失在门槛处,他才缓缓伸出手来,将床边的佛珠串捏在手中。
你说他不记得了?真是可怜,看着年纪比江姑娘大不了多少。
慎言。
半晌,门口细碎的脚步伴着低低沉沉的人声传来,他听了动静便也慢慢起身,一手撑着床沿,艰难又缓慢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起来了?江楠溪站在几人前面,见状两步跑到了床边,捞起床上的枕头塞在他腰后。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他穿着袈裟,高挑清瘦,眉宽额阔,一双眼睛闪着些癯铄的神采。
老和尚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杏黄色衣衫的小和尚,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矮小瘦弱,一左一右跟在老和尚的身旁。
这位是光若殿的方丈主持道闻大师,后边两位是大师的弟子,空竹师傅和了悟师傅,你昨日受伤落在寺里,是他们救了你。
江楠溪给他把枕头塞好后,又把旁边的床幔往上提了提,才闪身退到一边,给他们留出位置来讲话。
几人走近,床上的男子双手在胸前合十,对着几人施了一礼后开口道:多谢诸位师傅。
道闻双手托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礼。
老僧观施主的面相,印堂清亮,眉目开阔,机缘巧合落在光若殿,也是缘分。
不知施主可愿意跟着老僧,做我光若殿的弟子?如今他伤了脑袋,失了记忆,应该也无处可去。
刚刚又听江楠溪说起他身上带着佛家的东西,相必此前也与佛门有缘。
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意思,道闻询问起他的意见来。
多谢大师,我愿意。
若个痴顽不受羁,生来只合住瑶池。
清风明月无边际,流水高山有旧时。
道闻看了他几眼,这年轻人,虽然失了记忆,但谈吐大方,有礼有节,看着也叫人舒心。
施主今后便叫祝若生吧。
这几日碰上礼佛月,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众多,寺里也有些忙不过来。
等这段时日过去了,老僧再寻个黄道吉日,为你行剃礼,正式入佛门。
若生谢过师傅。
道闻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若生便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这几日你便安心养伤,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们说,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见道闻收了这位小弟子,空竹和了悟倒是十分开心,寺里多个人,总归是要热闹许多的,于是也纷纷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大师,外面的早课开始了。
还有两位师傅,香客们也来了。
门外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催着几人出去。
师傅们,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我来照顾他就好。
真是麻烦江姑娘了。
道闻带着空竹和了悟齐齐出了房间,房里只剩下两人。
小师傅,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粥来?江楠溪推开屋里的小窗,往外看了看,天色已渐渐亮起来了,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还能看到附近人家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一声声鸡鸣伴着鸟啼,朝阳温暖和煦的柔光淡淡地洒下,地面上笼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光华,这会小厨房应该正在做饭,正好过去帮帮忙。
说着也不等祝若生的回应,转头抄起床边小几上的托盘,一路小跑着往外去了。
没走两步又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我马上回来。
随着她‘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霎时又安静了下来。
小师傅?窗外一缕缕的风吹了进来,窗口落下只蓝尾红头的七彩文鸟,梗着脖子,在那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传来细微的声响。
祝若生自己掖了掖被角,突然思酌起这个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