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小厨房里,一个穿着淡青色稠布衫的妇人在灶台前忙碌着。
只见她将袖子高高地被挽到手肘后,熟练地从案板旁边拿了一块烟灰色方巾,覆在灶台上溢着热气的锅盖顶。
一把掀开,一股子白烟冲腾而起,锅里的粥汩汩地沸腾着。
她又转头抄起一旁的锅铲在锅中来回翻了几下,一屋子顿时都充斥着南瓜粥的清甜香气。
娘,好香哇!江楠溪抱着托盘,从小厨房的门外寻着味道走了进来,停在李南珍身后,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看去。
你这丫头,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干什么去了?李南珍百忙之中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语调嗔怪地说了这一句,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转头又继续干起活来。
这孩子,就是个不着调的野猫脾性。
十次有九次找不见人影,李南珍有时想叫她帮忙干点什么吧,却发现找她比干活还难。
后来渐渐的,她便也不再管她,姑娘家嘛,叫她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江楠溪此时脸上漾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放下托盘,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凑到李南珍跟前,拽着她的袖子道:寺里的师傅半夜来家里借药,我跟着来看了看。
出什么事了?李南珍舀了一碗粥,放在灶台旁边的小桌子上,示意她过来吃早饭。
师傅们救了个小师傅,昨日用了药,已经醒了,我正要给他去送饭呢。
那南瓜全都煮碎了,化开在粥里,一颗颗米粒都还裹着金黄透亮的暖色,在碗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江楠溪双手捏着碗沿,端起桌上的粥,飞速移到一旁的托盘上,娘,你再给我盛一碗呗。
李南珍刚将另一碗粥舀好放在托盘上,还没来得及将手中那舀粥的长柄大勺放下,那人已端着托盘三两步出了门,于是只得对着门口急急地喊了一声:烫着呢,你慢点。
知道啦!江楠溪的虽嘴上回着知道了,可这声音传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出去好远。
李南珍只得无奈地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上落下的几滴米粥,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这孩子,真不知以后什么人能管得住她。
此时江楠溪已端着两碗粥,沿着原路,脚下生风,没多久便又返回了紫竹院祝若生的房里。
饿坏了吧。
她人还没进来,声音便从老远传来,惊得那只窗台上鸟雀‘扑’地一声振翅飞了出去,扫起窗台上的一圈灰尘,在越来越高的日光里打着圈儿。
小师傅?江楠溪已经端着粥放在了小几上,祝若生还维持着刚刚她离开时的姿势,虚虚靠在床靠上,偏着头往窗台上看去。
你尝尝这个南瓜粥,我娘煮的,可好吃了。
她一只手将碗端起,一只手拿着汤匙,在碗里来回搅ᴶˢᴳᴮᴮ了搅,面上被凝起来的一层透色的薄膜随着汤匙的翻转,又被带到碗底去,重新变成刚出锅时的那副晶莹透亮的样子。
鼻尖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祝若生双手接过,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大概是是因为人还伤着,那声音听着没什么力气,像羽毛一样落下,轻轻柔柔的。
她此刻偏头盯着祝若生,祝若生喝粥的样子也十分温雅斯文。
这倒是给了江楠溪一些错觉,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师傅,长得又好看,人也温柔,真是好相处。
空竹和了悟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人也不错,但总喜欢对她说教。
每每与两位师傅在一块相处,他们总是试图说些大道理来教化她,这让她难受得紧。
好在现在来了个与他们都不一样的小师傅,等他伤好了,便能时不时地来找他玩了。
想到这里,她眼里露出些狡黠的光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师傅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朋友嘛。
她说话的声音和人一样,娇娇软软的,还带着些少女灵气,只叫人觉得心里十分熨帖。
软糯的米粥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嘴里漫开,这话听着倒是好像两人相识了许久一般。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她此时捧着瓷碗吃得十分香甜。
今日倒是从这个姑娘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词汇,比如‘小师傅’,比如……‘朋友’。
她走后,祝若生仍旧在床头坐了许久。
他突然发现,一旦没有其他事情在这儿转移他的注意时,身上便传来阵阵难以忽略的痛感。
刚才一直忍着,还以为不疼了。
如今那股子痛意里里外外,无孔不入,如潮水般涌动着,越来越清晰。
手中传来佛珠带来的丝丝凉意,他紧紧地攥着,眉头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缓缓地吸上一口气,又艰难地吐出,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地汗珠。
明明刚刚她在时,没有这么痛的……往后的几日,江楠溪天不亮就往寺里跑,一日三餐在小厨房忙活完后,就赶着来给祝若生送药送饭。
她是个嘴上闲不住的,平时寺里的师傅忙时要帮着送香做法事,闲时也总要求念经拜佛,偌大的一个光若殿,她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所以这几日下来,她一有空便拉着祝若生聊天,从寺里的每个师傅聊到到岛上的每户人家,事无巨细,连岛里管客船的吴大爷娶了新媳妇的事也要说给他听。
她讲话时,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分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感染力。
起先,祝若生只是在一边静静听着,时间久了,他也会插上两句。
不过仅限于‘嗯’,‘然后呢’,‘挺好的’这样一些听起来有些敷衍的回应。
大部分时候,两人就这样,一个静静靠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翻看着经书,另一个搬个小凳子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续上茶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两人这样一动一静的,倒也十分和谐。
夜里,空竹和了悟来房里看他。
他此时刚用完药,手里正拿着一杯江楠溪给他倒的热水,一口一口地轻抿着。
若生师弟,你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空竹抱了一床靛蓝色的棉被铺在竹床上,夜里凉,师傅让我给你换床被子。
有劳了。
那是我照顾得好。
江楠溪本来在桌前给两人倒茶,听到空竹的这一句,便端着茶杯插了进来,说罢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哈哈哈哈,是是是,这几日还要多亏了江姑娘照顾若生师弟。
等日后师弟的伤好了,姑娘有什么活只管让他去干,就当是给你还债了。
了悟个子高大,声音也粗犷,一笑起来还有几分豪迈不羁,看着倒不像个和尚,像个江湖侠客。
被他感染的,其他几人也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样,我给你找的这几本书可还喜欢,看完了我再给你找。
寺里别的没有,书倒是多得很。
了悟轻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目光落到祝若生放在身侧的《图南传》上。
这本书讲的是南蝉子在修行路上碰见一系列诱惑,始终坚守本心,最终得道的故事。
不过南蝉子的求道之路倒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毕竟人无完人,他也不是个全无私欲的木头人。
有一次,南蝉子就险些破了戒,差一点便要放弃追寻大道,为爱入红尘了。
祝若生看到的这几页,故事正讲到南蝉子在前往普华山的途中,被山匪所伤。
此时南蝉子身外之物被掠劫一空,滚落在一个山脚小村中,后又被一个捕猎的村民所救。
救他的这户人家心地善良,见他重伤昏迷,便把他带回了家中。
猎户家中有个女儿,白日里爹爹出门打猎时,便由女儿替南蝉子采药、治伤,费了许多力气,南蝉子深受感动。
养伤的这段时日,南蝉子不必再劳碌奔波,风餐露宿。
而与那姑娘日日相对,两人十分投缘,倒是叫他生出几分凡心来。
这样的心思和念头,一旦起了,便像秋日山间干草垛上撩起的一阵火苗,起先并不足畏惧,没人放在心上,但风一吹,就有燎原之势,那时就是漫山遍野的大火,是怎么也灭不了的。
察觉到自己妄动凡心,南蝉子便羞于再继续求道,也想顺应本心,留在这里,与那姑娘厮守终生。
只是好景不长,后有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化缘的游僧。
那游僧像是心中有什么感应一般,村中那么多户人家,偏偏就敲开了姑娘家的门。
僧人长途跋涉,久经风霜,路过此处时已是衣衫褴褛,容貌难辨。
但他一开口,南蝉子便知,这是故人。
这游僧便是他的师傅,久久未收到南蝉子的传信,便不顾年迈,千里寻来。
南蝉子羞愧难当,随即便拜别了姑娘,继续西去。
一路三跪九拜,终于到了普华山,最终得悟大道,造福后人。
了悟三两句讲完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本是想赞南蝉子之大义与大爱,但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就被江楠溪打断。
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恍然一听,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但几人站得不远,不过一臂之距,了悟、空竹甚至祝若生,是实实在在都听见了的。
室内突然安静得出奇,世人皆感叹南蝉子历经千难万苦,终得大道,但她却心疼那位曾与南蝉子互许终生,后又因为大义被抛弃的可怜女子。
江姑娘,可能你还小,不懂大爱和小爱的区别。
南蝉子起先是爱佛道,后来是爱一人,最后是爱众生。
兜兜转转,终悟大道,岂不是一桩佳话。
小师傅,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