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油纸包拆开,里头赫然躺着四枚桃花酥。
是道闻从岛外带回来的。
道闻今日从外头刚回来,还抽空来了他这儿一趟,从包裹里掏了这么一个东西给祝若生。
那一个黄纸包的糕点,在他的一包裹的经书中,显得分外扎眼。
只是从外边回来,路途遥远,又是水路,又是山路的,桃花酥的酥皮都掉了许多兜在纸包里。
但除了这些酥皮,糕点仍然精致可爱,可见一路以来,道闻的小心和妥帖。
春末之时,正是吃桃花酥的时节。
想不到像大师那样张口佛法,闭口大道的高僧,外出讲学一趟,还记挂着自己新来的小弟子。
随着油纸包完完全全被她拆开,一丝丝香气漫了出来。
几枚糕点精致好看,粉色的酥皮微微卷起,露出里头带着粉色花瓣的内馅来,馅心上头放着一小朵桃花,一个个的,圆润可爱,散着淡淡的香气。
江楠溪轻轻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咬开,酥皮像是有好多层一样,一口下去,酥而不散。
内馅又香又软,还带着桃花的清香,她忍不住点头夸赞道:想不到道闻大师讲经厉害,买糕点也这么有眼光呢。
这糕点本就是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着吃的,所以个头做的都不大,三两口的功夫就能吃下一个去。
她此刻被桃花酥刚入口的那股子味道给惊艳到了,便意犹未尽地又吃了几口,一会功夫,就吃去了三个。
再继续就要腻了。
此时油纸里还剩了一个,她拿起来递到祝若生眼前,小师傅,你也尝一块呗,道闻大师特意给你买的,全叫我吃了,多不好意思。
我不爱吃这些。
祝若生轻轻别过头去,那桃花酥的一丝香气还是传进了鼻尖。
只是不知道是她手上的那块传出来的,还是她嘴里传出来的。
他从来不吃甜食。
有人曾与他说过,若是一样东西,有叫你沉迷的风险,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沾染它,若守不住心防,对求道之人而言,最为致命。
不止是甜食,其他更甚。
你就尝一口,你会喜欢的。
那素白的指尖夹着粉红色的糕点又靠了过来,动作间,那枚桃花酥中心的一朵小桃花掉了下来,在空中打着转儿,直往下掉。
单薄的花瓣下转着,在空中旋绕出好看的弧度。
鬼使神差的,祝若生伸手接了上去,花瓣落在手心,留下羽毛般的触感。
他微微屈了屈五指,将那朵桃花轻轻攥在了手中。
眼前的那只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前递着,那块桃花酥此刻距离他的嘴唇也不过半指,他终于认命地低头咬了上去。
嘴唇碰到她的指尖,香甜软糯的桃花芯裹着酥皮在舌尖化开,喉结也跟着向下滚了两滚。
原来这就是甜味。
好吃吧,就说让你尝一口了,怎么会有不爱吃糕点的人呢。
她捏着另一半继续送了上去,灯火将她的轮廓描得柔和朦胧,但影影绰绰下,那双眼睛仍旧笑得清亮,亮如星辰。
屋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打在屋顶上,雨夜里的喧闹让感官被无限放大。
空气里传来泥土腥气和雨水湿气,耳边是哗啦啦的风雨之声,闭上眼睛好像就能想到。
想到雨水落在屋顶鳞次栉比的瓦片上,水流顺着瓦片的排布一簇簇地沿着檐角流下;想到雨水打在紫竹院里那棵老柳树的柳枝头,一根根柳枝在风雨中,依偎缠绵;想到雨水落在廊下的洼地里蓄成小水坑,接着又落下,溅起一朵朵更大的水花。
雨落在屋外,水花溅在心里。
她懂什么,这根本不是一块糕点的事……他总觉得自己最近的种种反常有些脱离控制。
而对他而言,失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变化并不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后面的这一会儿,他有些烦躁地看起手中的经书来。
江楠溪在旁边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太真切,脑中思绪万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动静小了许多。
江楠溪才撑开窗子往外看去,这会儿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
庭前的芭蕉叶子上,蓄了一大把水。
叶子被雨水压得低低的,风一吹,又直起身子来,上头的水哗啦一下倾倒出来,一滴滴顺着叶子的茎秆往下蔓延。
雨好像停了,我该回去了。
屋檐上的积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江楠溪又伸出手往外探了探,手心干燥,雨确实是停了。
我送你。
祝若生等这雨停,等了一夜。
他将手中的书放在床边,书上翻开的那一页,还是雨刚下的时候,他翻开的位置。
窗子外的风吹了进来,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祝若生缓缓从床上下来,没等她拒绝,三两步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回头见她还站在窗户那,轻声说了句:你再磨蹭会儿,雨又该下了。
江楠溪望了望他的腿,欲言又止,那表情好似在说‘你如今腿脚挺灵便啊。
’两人出了光若殿,沿着靠院墙的小路往江楠溪住的地方走去。
这几日下来,祝若生已经好了许多。
这两日还跟着寺里的其他师傅一块上了早课,也不用她再单独送药送饭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人便一起去斋堂里用饭,除了还未行剃礼,日程上的活动,寺里师傅该做的,他一样也未落下,倒是越来越有光若殿里师傅的样子了。
此刻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步履从容稳健。
沿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江楠溪跟在后面,提着裙摆小心地避过。
水坑里倒映出两个人浅浅的影子,风吹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到了小院,江楠溪直接推了院门往里面走去,门上蓄了许多水,她一把推开,水珠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袖子都湿了一截,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和祝若生一块走了进去。
这是祝若生第一次来这。
母女俩住的小院陈设简单,正对着院门的是四间屋子,最左边那间是江楠溪住的,右手边矮一些的是厨房,不过两人几乎不在这里吃饭,所以厨房大部分时候都荒废着。
正中的屋子是江母住的,房中没有燃灯,显然已经睡了。
院中长着一棵大榕树,树身高大,枝干苍劲,树叶茂密蓊郁,撑开如一把巨伞。
地面上是断了的枝丫,残叶和沙石。
可见刚刚一场雨,下的极猛。
此时两人站在树下,风一吹,叶子上的积水还在往下落,打身上,凉飕飕的。
江楠溪见状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躲到了树影之外,听我娘说,这棵树在这长了有几百年了,你看它的须子,又长又密。
而且它这树干又厚又实,等哪日打一架秋千放上去,就再好不过了。
夜里的空气寒凉,两人衣衫单薄,江楠溪抓着他的手也冷冰冰的,他终是摇了摇头,打断道:外头太冷了,快些回去吧。
那你也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目送着她进了房间,祝若生才提着灯笼,独自沿着原路回去了。
从光若殿到她家里的这段路,离得并不远,半刻都不到,他就回了紫竹院。
房里的窗子还开着,床上摆着他刚刚放下的书,小木几上是她吃完的桃花酥的油纸。
他坐在了床上,冰凉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夜风掠过,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诵起经来……昨夜下过一场雨后,山里处处都被水汽浸润了,晨间起后,帮着将家中院子里的残枝断木清扫干净了,又将被风雨吹坏的篱墙修缮了一番。
整理完这些,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江楠溪这才往寺里走去。
想不到昨天下了那样一场大雨,今日还有不少的香客上寺里来。
她跟在几个香客身后,一路去了斋堂。
斋堂里这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进去时,李南珍正在给师傅们和香客们打饭。
她跟在香客们身后拿了一份饭,便自己坐到了靠窗的角落里,埋头开始吃起来。
江姑娘。
头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调中带着欣喜雀跃,江楠溪抬头看去。
那人穿着暮云灰净面长袍,头发用一块白玉冠高高地束起,唇角扬起一个天真和煦的笑容。
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那笑意直直传到了眼里,窗子外的一点点阳光射在他脸上,衬的他整个人温温如玉。
陈月轩,你怎么来了?江楠溪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他。
多亏你替我上香,我父亲前日已经回来了,我是来寺里还愿的。
他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只是因为他这次送的都是些应季的果蔬,中间耽误了几天,坏了不少,然后又去邻近的地方买了一圈,所以回来迟了。
ᴶˢᴳᴮᴮ我和母亲都开心的不得了,母亲一直念叨着,说什么也要来寺里一趟,昨日碰上大雨,耽误了,今日天还没亮便被她拉着来了。
陈月轩见了江楠溪,话渐渐多了起来,我娘在那边和几个刚刚路上认识的夫人一块吃斋饭,我刚刚看见你在这,便过来打个招呼。
坐下一起吃呀。
陈月轩站着说了半天,江楠溪拍了拍桌子,他这才坐下来。
你父亲没事就好。
江楠溪顺着他刚刚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陈夫人正与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妇人坐在一处用饭,打眼看去,陈夫人的气色确实好很多,脸上也透着健康的色泽。
上次一别,没想到这么快能再见,两人在这边一句一句地聊开了。
若生师弟,那是不是江姑娘啊。
她和谁在一块呢,聊得如此开心。
祝若生顺着空竹的视线看过去,年轻少男少女坐在窗角,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