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若生良久未动。
斋堂里,四下皆是低低杂杂的人声,过路的脚步声,碗筷相撞的脆声,周遭浮起一些久久不散的喧腾。
身前身后还有些人来来往往地走动,显得这一方空间都有些逼仄拥挤。
了悟的声音堪堪落在耳边,祝若生早已放下竹筷的那一只手悄然捏紧,倒像是听了什么叫人十分恼火的话一般,面色能明显地看出有几分不悦,眉眼横亘着,又冷又硬。
那日在紫竹院,了悟与江楠溪争论南蝉子此人的功过是非时,江楠溪分明也这样问过他,他那时脾气颇好,明明是干脆利落地就站好了队,末了还帮着那姑娘与他唱起反调来,怎么到了他这里竟还差别对待?自己不过只是与他聊几句闲天,他这陡然冷下来的态度倒是叫人不敢再说话。
了悟小幅度地转过头去与空竹对视一眼,空竹眨了眨眼,微不可闻地耸了耸肩,两人暗中用眼神较着劲,谁都不愿继续出来缓和缓和当下颇有几分尴尬的局面。
良久,祝若生拧着的眉终于松动了下来,他执起桌上的碗盘,缓缓站起身,就在两人以为他就要这么直接走了时,他朝着两人颔首,轻轻说了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空竹和了悟愣了愣,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点了点头,直到他走出去两步之后,了悟才想起来正事,于是对着前边的人喊道:欸,若生,你今日记得与江姑娘说啊。
那人影渐渐远了,了悟好辩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吴家那个……*是夜,夜风静静地吹着,草木轻摇,四下寂静,屋檐树影统统笼罩在一片静谧夜色之中。
光若殿外,李南珍母女居住的小院篱墙边上,站着个白衣男子。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微风摆起他垂着的一片衣角,和脚边的一从草交织在一处,那几株孤草无骨,被衣料压着往下,被风带着又挺直起来,反反复复,倒有几分意思。
月光从天上倾斜下来,落在这人的脸上,莹莹的一层冷光罩着。
远远看去,只觉得,月色清润,人影独立,举世无双。
小师傅!女子娇俏急促的呼喊声音刚落下,此时便见一片青绿色的衣角蹁跹翻跃,转眼就停在了祝若生眼前。
那日李南珍与她说,叫她与祝若生保持距离之后,她实实在在认真思酌了一番,也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所以这几日无事时她便一个人呆着。
只是前几日不知陈月轩如何知道了她的住处,这两日忙着带着陈月轩四处转看,倒也没什么空闲。
不过几日未见,竟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般,从小厨房出来,江楠溪本安安静静跟着李南珍一起回家,这会突然看见祝若生就在前边,她的动作比脑子快,也顾不得她娘还跟在后边,屁颠儿地就跑到了人眼前。
李南珍望着倏然转到前边的人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连忙跟了上来。
找我什么事?她笑意盈盈,唇角弯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这么直白坦诚地看着他。
头上正插着那只青雀簪,一点翠色掩在乌发中,灵秀翩然。
被风带着,脑后发髻上的一根发带往前扬了扬,半截子飘到了额头上挂着,她也浑然不觉。
风再大些,她该不会要被吹走了吧。
祝若生两指夹起挂在她额上的飘带,轻轻地拉到肩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到李南珍过分突兀刻意的一声咳嗽声。
他于是微顿了顿动作,又将手慢慢收回,拢在身侧。
我们明日要下山布粥,师傅说想请你来ᴶˢᴳᴮᴮ和我一起,去山里的人家家中知会一声,好叫他们都知道施粥的事情。
好!江楠溪飞快地应下,但说完后又想到李南珍还在身后,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心虚来,于是悄悄侧过脸去想看她的表情。
但转念又想到祝若生说的是正事,她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便生生止住要转过去的动作,又开始盯起祝若生来。
注意到她又望过来的目光,祝若生顿时心情好起来,低低笑了一声,先前被空竹和了悟那几句话惹得莫名烦闷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这两个年轻人倒是气氛颇好,眉目流转着,像是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但李南珍只觉得,这丫头简直是魔怔了。
不能叫这两个人再这么杵在这儿了,她上前一把将人拉着,推到门口,催促她快些进去休息,明日要下山,你先回去休息,关于明日施粥的事情,我再与祝师傅交待几句。
三步一回头的,江楠溪终于进了院子,李南珍这才回过头来,顺了顺胸口,好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祝师傅,我听道闻大师说,你行剃礼的日子定了?是,大概再过七日。
明日下山布粥,除了你们俩,可还有其他人?空竹师兄和了悟师兄也一同去。
这边话音刚落,李南珍似乎暗暗松下一口气来,接着又斟酌纠结了片刻,末了还是开了口:祝师傅,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说出来,若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祝若生仍旧敛着眉,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便继续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
但你是半只脚入了佛门,断了红尘的人了。
有些事情,容易叫人误会,祝师傅……你该注意点分寸。
李南珍这话说下来,倒叫他想起那天晚上在渔阳陈月轩的家中,他对陈月轩说的那几句话。
祝若生那日斥他‘不太礼貌’,如今身份对调,他也被人说着‘不知分寸’,这不由得叫他生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挫败。
只是那个姓陈的尚且还有‘以后’,就连吴家那个掌船的也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可他却身如浮萍,四散飘零。
既不知此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心可归何处。
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之后,他顿时有些颓丧,垂着的一只手半搭在身后的篱墙上,竹篾的尖头扎在手心,传来一阵分明的锐意,刺得他眉头一跳。
他这边的动静并不大,但因为先前他一直在静静听着,默不作声,所以这一下突然的脸色崩塌在李南珍看来倒是十分明显。
她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顿时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
于是貌似无意地回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一眼便见着那丫头的房间还黑着,灯也没点,只怕是不知躲在哪处偷听他们讲话呢。
这样的情形,倒是叫李南珍想起以前,江楠溪若有些闲钱时,便爱去买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来看。
她买的话本子里,一会讲的是书生小姐,一会讲的是仙人凡人,一会又是深宫之中公主与侍卫的禁忌之恋,总之奇奇怪怪,五花八门。
她自己看也就罢了,还偏要拿着那话本子举到她面前来,一句一句地将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的一番爱恨情仇细细讲给她听。
比如此刻的情景,她就联想起江楠溪讲的故事,故事里小姐和书生一见钟情,互许终生,情浓之时私下相会,却被不解人意的父母棒打鸳鸯,一个躲在院里听着墙角不敢出来,一个被她数落地抬不起头。
可笑的是她当时还跟着江楠溪一起义愤填膺地骂那封建不开化的家长,全然不顾孩子的想法,只凭着自己心意,便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可如今自己这作为好像也不太上得了台面。
大娘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
祝若生清风朗玉一般的声音落下,李南珍这才悠悠回过神来。
这会见他态度十分好,且自己这样说他也不恼,心里其实生出几分好感,更别说祝若生长成这副样子,谁能对着这张脸说出什么重话。
但面上又不好显露出来,便随口嘱咐了句明日小心,才与他道别结束了今日这番不太有力的敲打,也转身回了院子。
施粥的事情从前些天就开始说起,最后落到几人手里,本说的是一日施三次,但后来商量下来又觉得早上去施粥有些来不及。
四人便说好,上午的时候由祝若生和江楠溪去各人家中知会,空竹和了悟则先下山去把东西收拾准备好,等到了正午时,几人便一块在码头聚头,给大家施粥。
所以正午的这一会,江楠溪与祝若生通知完大部分的人家,再来到码头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排起了长队。
四人忙活着,煮好的两大锅粥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分了下去,岛上的人也十分给面子,纷纷说着有空了便去寺里烧上几支香。
有了中午的经验,到了傍晚的那一会,几人忙起来要更加得心应手些。
只是还剩了一些粥没有分完时,海边的风陡然诡异起来,低低沉沉,卷着深浪,一下一下地拍在礁石上,哗哗作响。
再抬头看这天色,也不复开始的通透明亮,一片片阴沉的云绕了过来,倒是有些压迫之感。
这会儿几人站的施粥的棚顶,上头的布子也被呼的直响,棚子这边还围着十几二十人,等着光若殿施的粥。
若生师弟,要不你先带江姑娘回去,姑娘家脚程慢,一会雨要是真下起来,只怕跑不及。
入了夏,这岛上的天气便是这般变幻莫测,了悟早已见怪不怪,这会手头这些东西由他和空竹来收尾也足够了,于是他便催促着两人快些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