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下往寺里去,快步赶着大概要花上一个时辰,慢慢走上去的话便要更久了。
此时距离祝若生与江楠溪二人离开码头,已过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估摸着这会两人应该是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这边了悟与空竹也将最后的这一些粥给人分完了,便将锅碗一类的家伙事儿收拾着还到人家家中去,准备赶紧往寺里赶。
只是才刚刚拆了粥棚,豆大的一滴雨砸到两个光溜溜的大脑袋上,空竹一阵惊呼:不得了,师兄咱们得快些收,雨下起来了。
幸好事儿办完了,看样子今日得去吴家借住一晚了。
了悟见状麻利地拆着竹竿,手脚不停,只怕再慢一会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这雨怪会下的,师兄,这会若生和江姑娘怕不是要被困在半路了吧。
没事儿,左右他们也不是第一回 被雨拦住了,应当也有些经验了,咱们还是快些收拾咱们的吧。
天上的云被捂出沉沉的阴色,海面上的浪潮翻腾,卷出一片片暗色的涌流,一眼望去那一片苍茫翻涌倒是叫人眉头一跳。
空中有隐雷滚过,先是一道金光闪在海天相交的那一块天幕上,接着耳边便炸开一道道雷电之响。
一颗颗雨珠哗哗地就往地面上砸,雨夹着风,风裹着雨。
狂风过处,树影哗然,声声风页刮擦之响,不绝于耳。
风雨气四处席卷,带着阵阵寒意。
沿着山脚码头往光若殿的那条大路上,路旁的树木被吹得左右大摆,芦草四下翻动,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里,落下一个个暗影。
半山腰处的大路旁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小道往里弯弯绕绕地绕到底端,便见一方山洞。
这一块,人烟稀少,要见着房屋,要么再往上走一段,要么再往下走一段。
雨下得急,两人便只能往这山洞里跑。
空荡寂静的山洞里,江楠溪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的一堆枯枝干草旁。
湿了一半的火折子被小心翼翼地聚在手心。
祝若生站在洞口,挡住了些溢进来的风雨,也挡住了些光,倒是显得本就不太亮的山洞更加昏暗幽静了。
她轻轻朝着那火折子吹了口气,好似有一些微弱的火星子冒了出来,但这折子到底还是湿了大半,那火星子还没来得及翻起来,便又黯淡了下去。
她叫着祝若生再站近一些,又换了个角度,一只手死死地挡着。
可洞外的风又大又乱,横冲直撞地往里游走,倒是不想让她把这火点起来。
吹吧。
祝若生从洞口走了过来,也蹲下身子,挡在她前面,一双修长的指骨分明的大手拢了过来,将她原先挡在火折子前的那只手罩了起来。
肌肤相碰,祝若生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寒玉一般。
他也很冷吧,得快点把火生起来才好。
江楠溪将脸小心地往前凑,从口中带出一股轻微的气流,她控制着力度,吹得仔细轻缓。
一点热气沾到祝若生的手心,从手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眸色在这黝黑的ᴶˢᴳᴮᴮ山洞中,好似又暗了几分。
‘噌’的一声,折子上聚起一团小小的火苗,四下摇曳晃荡着,脆弱的很。
微弱的火光照着祝若生的下半张脸,光线错开他的眉眼往下,倒是衬的眉骨那一处更显出几分深不可测。
这个距离,呼吸可闻。
她小心地将折子往下护着,终于将火送到了一小团干草上,那干草就着一点子火光,‘唰’的燃了起来。
两人靠坐在火堆旁,长长的衣摆累在一起,祝若生捡起一根枯枝,将边上的一小根木枝往里拨了拨,火慢慢地烧着,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江楠溪将手摊开在火面上,火光照着两只细长白皙的手,她终于感觉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外边风雨萧萧,里头倒是显得有几分温馨。
怎么每次与你出来,天公总不作美?火堆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来,江楠溪本举着袖子搭在火面上烤着,听见祝若生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禁偏过头,凑近脸来看他,一双眼睛带着促狭:小师傅,你如今还学会开玩笑了。
祝若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后仰了仰,拿着树枝的一只手抬起,半截枯枝抵在她的肩头,她被挡着不得再向前,便干脆直接握住那一截枯枝,从他手里抽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一头点在他胸口。
枯枝不规则的断折处透过微湿的衣衫布料烙在胸口,传来一些又痒又刺的酥麻感,他顿时有些无奈,语气软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示好的意味,我不过是陈述事实。
你以前刚来寺里的时候,不爱说话。
别人问你好几句,你半天才回那么一句。
不过——,她拉长了声音,你这样很好。
有人气儿。
姑娘脸上映着火光,明明外面那样冷,她眼里却像是聚着热意,真诚直白,明亮坦荡。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浅浅的笑容被火光映着,他忽然就被晃了一眼,那样鲜活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下颌角又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心里有一块角落好像在慢慢塌陷……也许是因为凄风惨雨的黑夜里,荒无人烟的山洞中的相互依靠,也许是只身流落孤岛后被人珍视看重的这大半月时光,也许是山寺门口,和她掌一盏灯,踱步回家的那片刻安宁。
随意回忆起的一些细节里,处处都有她。
她的音容笑貌,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漫透在他生命里,等反应过来想抽身而出时,才发现,为时晚矣。
洞口的风呼啸着,滂沱的暴雨落着,身前的这一团火焰跳跃着,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缠绕着。
一股他无法掌控的,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情绪破土而出,冲破他长久以来的克制隐忍,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竟生出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突然想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留下。
但这想法,才冒出一个头,就违背了他的本心、责任与道义。
他该被唾弃。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无措。
祝若生这一方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江楠溪这边倒是颇为自在。
她见着祝若生并没有回应她,便拨弄起一旁的火堆来。
她用手里的枯枝扒了扒火堆,红色的火焰一点点升起,几颗火星子弹了出来,就这样,她也不躲,还好玩似的,一个劲儿地捅弄着。
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又开了口,小师傅,听我娘说,你快要行剃礼了。
声音闷闷的。
你喜欢当和尚吗?说完也不抬头看他,继续拨弄着柴火。
不过你本来就沉得住气,又失了记忆,无牵无挂的,这样的条件去出家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你不当和尚也行,我……我帮着卖点果子,天气好的时候领着夫人小姐们上寺里去,或者帮王大夫打打下手,采采草药什么的,总能挣点钱。
他看着她这一番自问自答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紧绷着的神色也终于松动下来。
嗯,你想说什么?我想说,你若是担心无处可去,才答应道闻大师出家的话,我其实可以……养你的。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肩上轻轻落下一个脑袋,淡淡的清甜香气传到鼻尖,祝若生才无奈地将肩膀又往上送了送,好叫她靠的舒服一些。
不过,她是怎么做到说完这样一番话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过去的?他望着那一丛明明灭灭的火堆,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呢喃道:傻子,你懂什么,现在根本不是出家不出家的问题。
这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几分身不由己,几分辛酸苦楚的低语落在寂静的山洞,和干柴上一点点炸开的火声一起,被掩在深夜寒凉的雨声中。
不得不承认,祝若生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每次两人一起出门,要么遇上暴风,要么遇上大雨,等到各自回来了,这天气倒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又重新展露出晴朗和煦的笑脸来。
山洞的这一晚,她不说,他也不提,两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
陈月轩还同前几日一样,总找着借口往寺里跑,来了也不去找师傅们上香,便是一头扎进小厨房,打着江楠溪好朋友的名义,帮着李南珍干起活来。
不过几日功夫,他与李南珍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
李南珍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每晚回了家中,她便听到她娘在她耳边念叨着,这陈月轩今日又帮她做了些什么活,真是懂事。
末了还叫她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一番。
于是事情最后演变成,每次陈月轩一来,李南珍就叫着江楠溪带着他四处去转一转,玩一玩。
弄得寺里好多师傅最近一见着她便都问起她是不是好事将近,弄得她一头雾水,也不知是谁这么往外传的。
礼佛月过去,离祝若生行剃礼的日子只有一天了。
这一天午后,寺里的师傅们一块在禅堂中诵经礼佛。
低低的呢喃佛语声笼罩在整座山寺之间,好似洗去了凡尘俗世的喧闹凌乱,让人心中生出一些平稳安定。
禅堂中,弟子们低着头,垂着眼睛,手中捻着佛珠,在香烟缭绕之中,仿佛隔绝人世,恍若另一方天地。
‘啪嗒’一声,有人手中的佛珠应声而下,十余颗檀木珠子四散滚落,珠子与地面相碰撞的声音冷硬地破入原本一片和谐的呢喃诵声。
若生,你可有心事?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