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若生坐在临窗的那一方桌案旁的蒲团上,此刻正出神地望着手心里还剩着的三颗佛珠。
这几颗轻飘飘的珠子压在手里,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除了祝若生手中的这几颗,其余的一把珠子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有几颗从这边一路往前滚着,一直滚到了道闻脚下。
道闻停下诵经的动作,弯腰拾起脚边的佛珠,穿过地上跪坐着的几排弟子,走到祝若生面前。
他缓缓开口:若生,你可有心事?声音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却是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这句话刚落下,禅房中几个年纪稍小的和尚便停下了手中的功夫,抬着眼好奇地往这边望去。
但是又不敢太过放肆,便只是微伸着脖子,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悄悄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其余人倒是恍若无物,继续诵着经。
昨日在寺中,听到空竹与了悟谈话。
师兄,最近那个陈公子又来了,我看他那样子,已经把李大娘搞定了。
你不知道,现在李大娘一见他,就笑得合不拢嘴。
你上次说的吴家的那个,我看是没希望咯。
你懂什么,这日子还长着呢,你别看他现在虽占了上风,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师兄你这话不对,我听李大娘的意思,怕是好事将近了。
当真?我骗你作甚。
他们俩似乎知道他不爱听这些,所以这话是避着他讲的。
只是这两人,两个锃亮的大光头凑不出一个有用的脑袋来,以为自己躲着人了,实则就站在紫竹院的院角小道上讲着这些。
而那小道上的窗子,一推开就是祝若生的房间……便是已经压着声音说得仔细又小心了,但还是叫他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那两人好不容易走了,祝若生好不容易入了睡,又从梦中惊醒。
梦中混沌迷离,人影纷乱。
醒后只记得那姑娘,穿着一身红色嫁衣,艳若朝阳,笑靥如花,漫天霞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却是对着他说了一句:小师傅,我要嫁人了。
画面翻转颠倒,一瞬间,她又站在挂红带囍的府邸里,牵着一个男子的手,从他身边,款款走过。
猛然坐起,竟是一身冷汗。
今日说是来诵经,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嘴巴跟着众人一张一合,脑中混沌纷乱,却ᴶˢᴳᴮᴮ是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是那句‘我要嫁人了’,如梦魇一般,始终重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道闻手心里的几颗紫檀珠子早已被捻得发亮,此刻聚在他苍老厚实的手掌间,被递到了他眼皮下。
师傅,我佛心不稳。
这一句,饶是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诵着经的那一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禅房之中,突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之余香案上那一角香炉里的香,还在燃着,烟气袅袅,不疾不徐。
道闻将刚刚拾起的几颗珠子握着,听了祝若生这话,倒是不像其他人一样惊异,也没显现出什么情绪来,仍旧是一副高深的不可勘透的模样。
只见他将手中的珠子放到祝若生手里,又俯身去捡落在四处的其他珠子。
他金黄色的袈裟拖到地面上,衣料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道闻做这些动作时,背脊微微佝起,动作缓慢又认真。
坐得近的几个和尚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帮着捡起珠子来。
若生,你跟我出来吧。
这一次捡起来的佛珠,道闻没再递给祝若生,而是把它们放到了祝若生身边的案桌上。
他双手捧着,十余颗珠子落下,在红木案桌上聚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接着便是直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年纪,步履上也含了风霜,一步一步,走得又缓又慢。
祝若生也跟着走了出去。
须臾之间,诵经声接着响起,禅堂又笼罩在那一片诵经真言之中,佛音喃喃,梵音弥弥,好似抹去了刚刚堂中发生的小插曲。
若生,你想好了?是。
禅房外的庭院中有几棵月桂树,枝叶扶疏,蓊郁葱茂。
风吹来时,枝条颤动,叶片相抚,发出凌乱低杂的沙沙声,这声音和禅房里喏喏嗡嗡的诵经声一起,渐渐掩过师徒二人的低语……*不知怎么的,江楠溪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于是干脆点了灯,起身到院子里晃荡起来。
她抬头看着夜空,空中飘着几缕淡淡的薄云,明月皎洁,星辰繁密。
她房中那盏灯,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亮,灯光从窗子里漫出来,和院子里的月光交织在一处,有种又冷清,又孤寂的空落感。
院中那棵大榕树洒下一片暗影,她就在树下踱步,绕了两圈,便干脆靠着树干坐下。
耳边传来草丛中浅浅的虫鸣声,树影摇曳,她轻轻闭上眼睛,试图驱走心里那些一闪而过的烦躁郁气。
明日,祝若生就要行剃礼了呀。
白色的衣衫压在地上,背后的老树树皮粗糙磨喇,她卸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上头,倒是被膈得有些难受。
但心里更难受。
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干什么?微凉的夏风送着低低沉沉如玉石滚珠一般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恍若梦境。
她倦倦地拉开一丝眼帘,感觉眼前好像有个人影,但又看不太真切,便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手掌印到地面上老树的经络,传来清晰的异物感,她这时才渐渐清醒过来,小师傅,你怎么来了?祝若生背着月光,一张脸拢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周身像镶着一层淡淡的清光,显得这场景,更像是一场梦境了。
他也不答话,只是揽了揽衣袍,在她旁边靠着坐下。
你明日不是要行剃礼?不行了。
嗯?江楠溪有些疑惑,但微微侧了侧脸,看他此时的神情,并不像玩笑。
上次在山洞,你说要养我,可还作数?祝若生转过来,直直地盯着她,他的脸靠得这样近,江楠溪只感觉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骤然缩紧,靠在树上的背脊也瞬间僵直,一双手搭在身侧,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渐大的心跳声震得她头脑发懵,她有些不敢回头。
他大半夜找来,说明日不行剃礼,还说起上次在山洞的事情,是想要干什么?我的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她回过神来,低头看到紧握的左手中,攥着的是他的袖袍。
靠坐在身旁的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他右肩的衣领被她拽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锁骨来。
之前看祝若生的手就知道,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一定也生的很好看。
果然。
月光泻在那一片肌肤上,又白又冷,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不知道触上去,是什么感觉?她有些疑惑,祝若生明明是一身清明洒落,霞姿月韵的清冷气质。
怎么今日见着,竟叫她联想到话本子里的男妖精来。
他今晚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江楠溪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当然作数。
那一团衣料被陡然松开,聚成一团的那部分便顺着力慢慢回弹过去,只是还留下了一些显眼的褶皱。
祝若生盯着那一处看了片刻,一只手抚了上去,慢条斯理地拢着衣料上的皱痕,缓缓开口:那若是陈月轩也同我一样,无处可去,你也愿意养他吗?她倒是认真思索起来,陈月轩是富家子弟,吃穿用度什么的,大概都比较讲究。
但祝若生的话,一日管他三顿饭,再给他个住的地方,便该够了。
她应该只能养得起祝若生一个。
半刻,她才摊了摊双手,终于开口道:以我的能力,大概养不起这么多。
听这话的意思便是,若她足够有钱,不论是谁,她也能养上一养的。
祝若生一瞬失语,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抬头看她,她掰着手指头在算些什么。
倒是像在认真思考,如何能多挣些钱,好叫陈月轩落难时,也能来找她。
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将她举着的一只手拉了下来,止住了她低头数数的动作。
微凉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腕上,将她的整个身子也带着往下压了压,两人素白的袖袍相互交缠着,落在地上。
风卷着衣角,一会儿这一片衣袍在上面,一会又被翻下去,生出一股缱绻旖旎的气氛。
江楠溪不知他要做什么,抬着眼呆呆地望向他。
你可知道,对一个男子说,要‘养他’,是什么意思?祝若生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清朗如玉,洋洋盈耳。
不过分明是清清淡淡的声线,但今日好像总带着些勾人的情绪,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这一回,倒是避无可避,这个姿势,她只能被迫与他面对着面,两张脸靠得极近。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看到他微暗的眸色,发红的耳廓,和眼睛里聚成一小团白影的自己。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祝若生长眉一挑,显然是不相信,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带着几分调侃。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意思就是说,想和你一起吃饭,想和你一起逛街,想和你一起看星星,想和你一起睡觉,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待在一起。
并且这句话,只同你说过。
少女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矮草中传来早蝉的鸣叫。
清风撩动着满树的树叶,一从月光从浮荡的树影中流落,在她脸上落下明明暗暗的清光与暗影。
在迷迷蒙蒙的暗夜里,偏偏她一双眼睛亮的出奇,像远山的星辰。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人一把扣进怀里,胸口抵着传来低低的零碎的笑意,震地她心口发麻。
很好笑?江楠溪有些莫名,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他好瘦。
被祝若生扣着的那只手压在他的腰上,能感受到从他身体里传出来的一阵热意。
方才说那些话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便僵着一半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嗯,很好笑。
祝若生抱的更紧了。
你说的不行剃礼了,是什么意思?也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同师傅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能行剃礼,也不能做他的弟子了。
那……道闻大师是如何说的?她这会儿突然有些忐忑,一只手无意识地回抱住他,轻轻攀在他的肩上,他说,我若与你在一块,山中大概会有些闲言碎语。
祝若生说完这一句,突然顿了顿,此时感觉到背后的衣袍被一只手抓紧了,便又继续道:他在渔阳有一处宅子,让我们搬到渔阳去。
那你呢,你现在失去了记忆,万一你想起来了,或是日后你的家人找过来,要你回去,你该怎么办?江楠溪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像一只患得患失的小猫。
我会保护好你。
不是‘我会带你回去’,或是‘我不会回去’,而是‘我会保护好你’。
她隐约地意识到事情还有些什么隐秘,暗示着他们两人要面对的可能不止眼下的这些繁杂,她似乎只触到了冰山的一角。
但此刻被祝若生搂着的这片刻幸福安宁的时光,足以让她说服ᴶˢᴳᴮᴮ自己去忽略他用词上的偏颇。
等明日,我再寻个机会,与你娘说清楚。
不必等明日了。
两人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里隐隐还带着几分怒气,吓得江楠溪立马挣开祝若生的怀抱,抬头往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