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珍半夜听见院子里总是有低低的人声,还以为是进贼了,便蹑手蹑脚地寻过来瞧上一眼。
结果一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抱在一起,姿态之亲密,难舍难分。
她顿时两眼一黑。
前些日子轮番地对着两人敲打,费了她许多口舌。
还以为两人听进去了,今日一瞧,却是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
坐久了,突然一动,腿有些麻,看着先一步站起身来的祝若生,江楠溪捂着膝盖,朝着他一阵挤眉弄眼。
祝若生往日里是十分在意仪容整洁的,此刻却顾不得去抚平身上的泥土和褶皱,接着又弯腰将地下的姑娘半搂半抱着拉了起来。
她这会腿上的麻意还未缓过来,便借着力半倚在他的一只手上。
一眼瞧到,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李南珍觉得眼前更黑了。
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就在这,祝师傅想与我说什么?树影疏疏密密地照在她身上,她黑着一张脸,背也绷地紧直,声音里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江楠溪听了这话,也有些紧张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祝若生的手,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缓和一下目前的尴尬局面。
感觉到手臂上压着的力道松开,祝若生这才空出手来。
一只手卷着一角衣袍往外拉开,直直地就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番动作毫无征兆,惊得江楠溪都往后退了半步。
若生一介飘零之身,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亦无权势,无地位,无钱财,但若得一人,必珍之,重之,以命待之,倾尽所有,愿护她平安康健,守她一生无虞。
他双手交叠,覆在前额,背脊挺得端庄持正,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小心,一丝不苟。
这两句话好似带着千钧的情意,在这小院里,缓缓落下,却掷地有声,听得人心头一颤。
他仍跪得笔直,袖袍从额间往下,松松地落下,上面沾着地上的泥土,杂草,聚着一团团皱痕,但仍然不影响他一身萧疏轩举,坦诚磊落的气质。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总带着一股天然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李南珍的面色好似微微松动,但理智上又不允许她妥协得这样快,所以她挣扎了片刻,便决定撇过头去不再看他,仍然不太服气地说了一句:祝师傅上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一句的语气,比起刚刚来,明显要缓和不少。
虽是夏日,但祝若生体质寒凉,这样久久跪在地上,她有些心疼。
便凑到李南珍撇过去的那个方向上,伸手攀上她交握着端起的一双手臂上,将她环抱住,柔柔娇娇地喊了一声:娘。
李南珍见状轻嗤了一口,这就护上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见她没生气,江楠溪却是高粱秆点火,顺秆儿往上爬,又往李南珍怀里蹭了蹭。
一整套撒娇卖俏,讨好卖乖的动作下来,李南珍终于无奈地松下了口:祝师傅起来吧。
话音刚落,环在身前的一双手倏地弹开,江楠溪便头也不回地就往祝若生那边走去,李南珍登时脸色一黑,上前一把扯着她后腰上的带子,连拉带拽地就往后拖,你跟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祝若生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缓缓站起了身。
刚才那一番话,并不是随口说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脑中好像就模模糊糊地酝酿着这样一句,所以方才,想也没想,便就那样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出来了。
他从不知何为紧张、心悸,曾几何时,他还以为自己生来就如木石一般冷心冷情。
只是现在还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明白地告诉他,这便是法照千叮万嘱,千防万防叫他不要沾染的‘情’字吧。
落入渔岛,他失了法力,但并未失忆。
只是不想将事情变得麻烦,他便假装自己忘了一切。
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要怀疑,究竟是在佛州的那一段记忆是不是假的。
只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规则和不被允许跨过的雷池,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时刻提醒着他,叫他克制,叫他隐忍。
这段时日犹如在冰面上行走,他一面与过去的自己拉扯,一面又无法自拔地陷入。
所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陷,沉沦,清醒地爱上她。
爱到忍也忍不住,藏也藏不住。
他将手覆在刚刚两人靠着的树干上,树皮皴裂的裂痕印在手心,传来的又麻又硬的触感叫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回想起夜间和她一起在树下相拥的那片刻时光,向来清冷淡漠的眉眼染上一丝笑意,便像是天山顶的一从霜雪化开,露出一片春色……房里,油灯的火光如豆,一缕子黑烟顺着灯芯尖往上飘着,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的声响。
你们日后如何打算?山里人多嘴杂的,闲言碎语若是起来,我怕你们受不住。
李南珍坐在床边的一张杉木靠椅上,有些语重心长。
道闻大师说,他在渔阳有一处宅子,我们可以搬去那,江楠溪用手绞着素色的寝衣的袖子,突然抬起头,娘,你能和我们一起去吗?你以为娘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啊,娘走了,你叫寺里的师傅们日日饿肚子?再说了,娘年纪大了,在这儿住习惯了,哪也不想去。
李南珍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姑娘长大了,如今还有了喜欢的人,是该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其实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却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一边抚着她的肩,一边轻声说道:我担心人多嘴杂,蜚短流长,原想叫你再去远些的地方,但又怕若是太远了,要见你一面便难了。
如今想来,就在渔阳也不错。
日后你们到了渔阳,低调着些,好好过日子。
若是他欺负你,对你不好,你就回来,娘永远为你守着咱们娘俩的小家。
娘,你真好。
傻丫头。
*自祝若生那日在禅房里惊世骇俗的那一句话后,大家都心知肚明,道闻为他准备的这剃礼,是用不上了。
只是他这样弄了一出,便是不好再继续在紫竹院里呆着的,所以原定的剃礼日过后,他便去了渔阳。
而江楠溪则说要等李南珍过完四十大寿后,才会下去。
道闻的这处宅子,从渔阳码头的主街上过去,还要再走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宅子在一条深巷中,位置僻静,正好在巷尾处。
四周虽还有两三户人家,但这几户,门上落着锁,锁上布着灰,像是长年无人居住。
听道闻说,这一处宅子是还是他年轻时,还未出家的时候住的,只是后来去了光若殿,这一处便一直荒废闲置着。
如今他年纪也大了,这处宅子再也用不上了,叫两人放心住着。
巷尾的宅子掩映在葱茏绿木中,青砖灰瓦,门墙肃落。
推了门进去,便见一出小小的三进院落,院中因着长久无人打理,草木横生,绿意盎然。
几间屋子虽都不大,也都是坐北朝南的好朝向,这会将门窗打开,亮亮堂堂的,看了就叫人心里舒畅。
而屋子里只有些简单的家具,也都布满了灰尘,倒是依稀能看得出之前人家生活的一些痕迹。
这宅子荒了许久,在渔阳的这几日,祝若生日日忙活着打扫布置,他只想着赶快将这儿弄成她喜欢的样子,好叫她来了这里之后,不至于太想家。
至于布置的银钱从哪里来……他站在院子里刚搭好的秋千架子旁,手上拿着两个银灰色的钱袋子,回忆起那天下山的情景。
那日在紫竹院,夏日晴好,师徒四人在院中,竟恍惚像是回到了禅房外晒书的那一日午后。
那时空竹埋怨了悟偏心,两人缠闹,道闻为祝若生安排着剃礼和施粥的事宜,院中有书卷墨香,风过处,安宁温馨。
而不过几日过去,几人又聚在一处,确实为道别而来。
细细想来,像那样晴好舒适的午后常有,但如那日一般,清洒安闲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道闻一如初见时那般高深持重,像一棵经了风霜雨雪,四季更迭的老松,仿佛只要他站在那儿,就能叫人生出莫名的安定与安心。
他这一路,当是见惯了身边的人来人往,相聚别离,才养得那样一副波澜不惊,宠辱不变的泰然气节。
寒暑易节,岁月苍茫,他只一人,在这寂寂山寺之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他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道闻与法照不一样,一个慈悲,一个冷硬。
一个春风化ᴶˢᴳᴮᴮ雨,润物无声,一个夏日滚雷,木人石心。
师傅,夏日酷暑,秋冬严寒,惟愿您保重身体,顺遂安康。
这是祝若生来到岛上之后,行的第二个跪拜之礼,这个礼行得庄重诚恳,额头碰在院里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道清响。
道闻俯身将他扶起,手中的紫檀木佛珠珠串拂过他的手背,那檀木珠子掠过手背的触感,温温沉沉,就如道闻此时的声音,山下不比寺里,人多,是非也多。
日后若是遇到难处了,便来找师傅。
那只苍老的大手拢上肩头,带着一股无声的安抚的力量,祝若生点点头,温声道:知道了。
师弟,你与江姑娘下山去过日子,用到钱的地方还多着,这是师兄的一些私房钱,你先拿着用。
了悟轻轻压着祝若生的衣袖,将他揽着闪到一边。
作者有话说:明天很忙,下一章周二或者周三发(一般就是晚上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