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手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钱袋子,袋子虽不大,但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许多。
有凸起的碎银子的尖角,还有铜钱的圆边,顺着那钱袋子的灰色布料,透出些怪异的形状来。
师兄,我不能要。
了悟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催促着道:你快些收着。
两人推来扯去的功夫,背后‘突’的冒出一个脑袋来,好哇,师兄,你又偏心!了悟面色虽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这才将钱袋子顺势一把子又推到了祝若生手里,行云流水地转过头去对着空竹出言安慰道:师兄还有,等来日你还俗时,师兄再-这话说到一半,了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悄悄抬眼望了望道闻的方向,只见他早已走到了院门口,这才送了一口气,又准备接着说。
空竹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糊弄自己,便不打算听他继续胡诌,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对着祝若生道:若生师弟,我也是做师兄的人,你既然拿了了悟师兄的心意,便也不能推拒我的。
说着也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来,递到祝若生手里。
你何时自己偷偷存了私房钱?师兄不也存了私房钱?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耳边传来两人喧闹的缠斗声。
风送着轻灵的鸟雀啼叫和寺里的清磐的钟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地绕在耳边。
两个钱袋子,一张宅子的地契和钥匙,沉甸甸地躺在他手里。
在这人间渔岛的大半月时光,好似能填补长久以来内心的某处缺失与空漏,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渐渐完整、丰盈起来。
风摇着那秋千架,带到他的膝盖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独自站了许久。
数着日子,今日江楠溪该要下来了。
这会刚过正午,她大概会乘午时末的那趟船过来,那么这么算起来,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就要来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去码头等着好了,她没来过这里,大概是不太认得路的。
来这儿的第一日,房屋还未收拾出来,他便请人来将这秋千打了。
他掂了掂身前的秋千架,麻绳套得很紧实,一点儿也不乱晃。
她肯定会喜欢,到时候大概又要在耳边念叨着‘小师傅,你真好’了。
门外一阵低低的敲门声传到院内,祝若生握着秋千的手应声松开。
还以为江楠溪坐了上午的船下来,他快步走到了门口,语气中隐隐带着笑意,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大门被拉开,门口是个穿着湖青色衣衫的小公子。
祝师傅,那人喊道。
是陈月轩。
祝若生原本还一派和煦的脸色在开门那一刻陡然冷了下来,这姓陈的,还颇有些‘阴魂不散’。
反正江楠溪也不在,不如就让他进来,看看他想干什么。
他侧了侧身,放人进来了。
陈月轩跟着走到院子里,他抬眼看了看院中的景色,草木修剪得整齐干净,小道上的沙石平整,院子中心的石桌明亮洁净,能看得出,屋子主人的细心打理。
祝师傅,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之前总觉得你对我有股莫名的敌意。
那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思酌是我哪里行得不妥当,叫你反感了。
不过现在……我大概知道了。
陈月轩的声音不大,甚至声线中还压着些细细的颤抖。
祝若生在石桌前停下,转过来静静看着他,眼神依旧冷淡,似乎想看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接着便听到陈月轩继续说道:你们很般配,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幸福。
他手上拿着一个红木盒子,大概装的是什么女子用的东西。
盒子四四方方的,面上雕着几朵富丽的牡丹,边角被打磨地圆润滑钝。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将盒子放在石桌上,说这话时,一只手还搭在盒子面上的雕花上,似是不舍。
只是顿了片刻后,还是将手拿了下来。
祝若生听到他从胸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而又继续认真看着他,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我若帮得上,便不会推辞。
多谢好意,不过大概不会有那一天。
祝若生甚至也想将桌上的盒子抬起来叫他拿走,但看他如此珍重仔细的模样,突然又生出几分好奇,这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陈公子若无事,便早些回去吧。
阿溪快回来了,我还要去码头接她,怕是没工夫招待你了。
祝若生赶人的话说得直白明显,不过陈月轩今日过来本也只是想将东西送出去,现在东西送到了,他便也不打算再继续留下。
陈月轩走后,他一只手勾着木盒子上的锁扣,铜环‘啪嗒’一下弹开。
掀起盒子的那一方盖子,却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从里头翻了出来。
直到完全打开那盖子,才看见里头装的是一件红嫁衣。
双手抚在那一件红衣上,衣裳的布料柔软滑腻,领口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针脚紧实细密,还勾着一颗颗莹润的白珍珠。
这样精致的功夫,怕不是要从江楠溪来渔阳买香纸的那天就开始赶制,到今日也才勉强能完工吧。
祝若生一只手捏紧了那布料,手心传来那衣裳上的绣线和珠子烙在皮肤上的凹凸感。
陈月轩竟是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嫁衣了?这小子人活得不久,想得倒当真是长远。
‘啪’的一声,木盒子被大力合上的突兀声响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只留下一片红色的衣角露在盒子外。
风一吹,那片衣角便随着风左右晃荡起来,在这寂静的小院子里,倒显得有种飘落伶仃之感。
*渔阳码头边,天高海阔,海风带着天空中飞鸟掠过的悠悠啼叫往岸边吹来。
晚霞洒落在海面上,拖曳出一段段粼粼的流霞缎面。
一艘船从远方驶来,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水波,直到水波荡及岸口,这时从船上传来一阵响亮的吆喝渔阳到了。
船刚靠在岸边,才将将停稳,江楠溪便候在船舱口,等着吴槐将护栏移开。
什么事情,怎么如此着急?吴槐将船停好,便马不停蹄地来开这边的护栏,才把船口便的木栓子拿开,守在旁边的姑娘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三两步从船上跳了下来。
有人来接我,我不想让他等久了。
她一面往前跑着,声音被傍晚的海边的风越吹越零碎,最后传到吴槐耳边只剩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句,已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那满腔的欢欣雀跃彰明昭着。
吴槐本想叫住她说些什么,只是船舱里后面的人都渐渐挤着往外走了,他自顾不暇,只好继续转身来看顾着,直到船上的人一个个地都上了岸。
这样好的时候,这样和暖的天光,飒爽的清风,码头边聚着来来往往的人,脚步不停,或离去,或归来,有倦色,有喜色,或独自一人,行影匆匆,或三五成群,奔走如市。
海面,流霞,清风,好似触手可及,周遭低低杂杂的人声环绕在耳,远处琴楼的乐声,高远隐渺。
有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姑娘,从人流中横穿而来,青色的裙边,袖角,发带飘飘扬扬,和霞色相交,明亮耀眼。
我在船上就看到你了,等很久了吧。
她脸上还带着薄红,呼吸微促,感觉说出来的话都冒着热气儿。
不是寒冬腊月里,人们从室内往外走,突然开口说话时冒出的那种热气。
而是一种从她的呼吸,脉搏,笑容中透出的汩汩流动的生机与活力。
那感觉,大概就像是朝阳破雾而出,柳枝抽出嫩芽,山风拂去流岚,叫人从心底觉得幸福和熨帖。
想在码头等她,等她一辈子。
不久,我才到。
祝若生自然地揽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一把就能握住。
她手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的时候从手ᴶˢᴳᴮᴮ心传来一股子轻微的痒意。
那我们回家?不知为何,‘回家’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心口倒是一热,那热意从心口漫开,在回握住他的手的时候,达到顶峰。
嗯,回家。
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空着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还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荷花酥。
小师傅,你真好!码头边,船舱上的人都走完了,吴槐才得了空,从后头追着过来。
此时只看见两个相携着往前走的人影,一个青色的纤柔清丽,一个白色的卓然不群。
这会儿手中的一包酸梅子倒是有些扎手,只是这梅子还没入口,怎么心口便好似泛起阵阵酸意。
*入夜后,空气中带着点点凉意。
蓝黑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道弯月,几颗星子缀在周边,往下投射着淡淡的轻柔的光。
偏僻小巷的院子里,夜风轻拂,江楠溪坐在新搭的秋千上,脚尖轻点,在空中划下一道道利落流畅的弧度。
慢点,小心摔下来。
你放心,肯定不会的。
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一会低低荡开,一会高高抛起。
祝若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石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糕点,这样风轻夜静的时光,本该是能带给人无限憧憬与遐想的,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开心不起来,最近的事情有些顺利,顺利到令人害怕。
越是这样平静安宁,他越感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直到此刻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呆着,耳边传来她清澈的笑声,他才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我有些没力气了,你快过来帮我推。
来了。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楠溪今日坐了船,晚上又闹腾了许久,所以荡了一会秋千,便靠在架子上睡过去了。
祝若生才将她抱进房中,院门口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轻响。
他寻着声音往外走去,才下了阶梯,便见院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肩上搭着金色的缎布,缎布边缘用红色的线压紧了,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上,挂着一串泛着冷光的佛珠。
他站在院中,一身肃穆低沉之气。
这会天已经黑透了,院中也未点灯,那人半隐在夜色中,半边背影都透着股威严和庄重。
风压着院子里的低草,往地面上一阵一阵地伏着,扫着,发出的‘沙沙’声喑哑怪异。
不过这份怪异凝重与院中站着的那两人间的气氛相比,倒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