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025-04-03 04:14:12

师尊,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夜风裹着他的声音落下,其中夹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不得而知。

好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如今那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明缘终于能从‘祝若生’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去面对眼前的纷繁和乱麻。

随着这句‘师尊’的话音落下,明缘朝着那个人影跪了下来。

地面上柔软的沙土带着露水湿气,透过衣料从膝盖上传上来,丝丝凉意沁入心底。

他举起双手,掌心相交,覆在前额。

一如之前在兰因堂,他对法照行礼时那样,规矩、端正、一丝不苟。

法照终于转过身来,搭在肩上的绸布角一动未动,他垂眸看去,沉静的目光落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着的人身上。

静默了片刻,法照持着佛珠的那只手才缓缓伸了出来,搭在明缘交握的手背上。

明缘体内有一股清磐的力量四处冲撞,那是他的灵气与法力,而此时却被一股沉沉的气压往下拉着,好似被封印住一般,是以,他现在与凡人无异。

怎么回事?法照皱了皱眉,神色冷冽。

州界那一战,应恒落败前,在弟子身上下了秘术。

受这秘术的制衡,弟子使不出任何法术,也无法向佛州联系,迫不得已,只能在此处养伤。

草草的两句话,便概括了他在人间生活的这一个月,其中有多少隐秘和细节,比如他落入人间后被何人所救,伤好后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反而独自缩在这个偏僻难寻的地方,这些均不得而知。

许久未见,你倒是有些变化。

时移世易,天地流转,万物推演,再自然不过。

明缘说话时,双手仍然搭在额头上,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依旧跪得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法照摩挲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许久未见,这人的骨头好似更硬了。

看来在凡间的这段时光,他这个弟子倒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他抬起眼来,看向回廊上的那个漆黑的房屋,眼底透着冰冷和沉寂,缓缓开口道:明日之内,我要听到你出关的消息。

他这一句,又冷又沉,毫无生机,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叫人从心底生出一道刺骨的寒意。

明缘的背脊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不自觉地绷紧,好似一根拉到了极限的弦。

接着便是一股麻意从脚底传来,一直升到头顶,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麻木:弟子明白。

法照点了点头,两指抵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又冰又凉,腕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搭在明缘举着的手腕上。

法照指尖微动,在他额头上游走着,手中的那珠串便落下垂在明缘腕上虎口的这一块骨头处来回地点着,一下一下。

明缘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光若殿,道闻的佛珠落在他手腕上时的感觉,温温沉沉的,倒不似今日这般,又冷又硬。

他还未来得及多想,紧接着便感到一股灵气注入体内,渐渐往下沉着,直到抵消到那道无形的禁制,他才终于感觉到整个人脱离了那股控制,完全被释放出来。

从小,法照便教导他,修行需先修心,若尘缘难断,七情不灭,于天地大道,难有寸进。

他是这样教他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亲手斩断他的前尘过往,红尘烟火,将他养成他满意的,佛州接班人的样子。

明缘十岁那年,从书上读到关于孝义,关于亲朋的内容,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他读不懂慈母手中之线,看不懂慈乌之反哺,羔羊之跪乳,老牛之舐犊。

内心对于这一部分的理解空荡到令人害怕。

他想去看看。

所以独自离了兰因堂,但是到了西郊街道的院墙外时,他竟生出了些踌躇不安,内心对于父母这个抽象的概念也有了一些期待。

可眼见着那扇院门就要被拉开,他甚至看见了门扇开合着时,横在边框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又细又白,手指温润有力,指甲上透着粉色,那应该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他后来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有事离开佛州,去很远的地方,那只手是不是也会在不知道的地方为他‘密密缝’,那手的主人,是否也会担心他迟迟不归?只是那日的后来,他并没见着门后的人,院门拉开的那一刹,接着便是法照的身影横亘在他与那扇仅有两步之隔的门扇之间,法照那熟悉的一如往常的冷硬的面容突然出现,十岁的明缘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

他抬起头时,只能看见法照刀刻一般的下巴和他周身涌动着的,明缘再熟悉不过的那一番凝滞淤塞的气流。

第二日,在兰因堂,他听见有人向法照禀报,说西郊的那户人家,已被送去了姚南。

佛州,位于天元西地。

而姚南,在佛州虚松山以南的南境。

在佛州人眼中,姚南是一块神秘诡异的地界,关于它的传说纷纭繁杂,且总要被冠上一些或奇幻或惊悚的色彩,但实际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没人知道那里是一块怎样的地方。

因为姚南只有一个入口,没有出口。

只能进,不能出,这就意味着,只要入了姚南,永生永世便不可能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所以,也不可能存在真正了解姚南的人,为众人解开这个迷惑。

法照将人送去了姚南。

那是明缘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一些无意的行为,会给他人的生活带来多么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法照做这些,从不避讳他。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宣布着自己的无可撼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明缘没有资格和条件对他说不。

所以他从来都不加掩饰地表达,清楚明白地告诉明缘,他天生为佛州而生,他不该有情。

他若不幸有了这些许尘缘情思,法照不介意,亲手斩断。

不仅要斩断,还要在他面前碾碎,叫他知道,一切凡尘俗事,皆为梦幻泡影,亦或雨露霜电。

月色还凉着,夜空高旷空邈,院中又只剩他一人。

他独自在空地上站着,一身的萧条与冷寂,这时候小院里的风将院子里秋千吹得四下晃荡,他那只挂着透明珠串的手,慢慢拢上了秋千的ᴶˢᴳᴮᴮ麻绳。

麻绳粗厚,绳子间的纹理和粗密的走向与手掌相交磨着,叫他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

该回去了,风中有人轻叹。

*佛州,虚松山,兰因堂。

营主,我们在西边的人界找了半月,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消息。

西边找不到,那就往南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符向川手中拿着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被标记上了不同的颜色,他此时一只手拿着传音玉简,一只手握着一支毛笔,在地图上靠西的一小块图样上缓缓画下一个叉。

往南是要多南,五十里够吗?玉简那头还不断地传来声音,那边的人似乎是再三斟酌后才说出的这样一个数字,又怕符向川往这边撒火,声音说到最后,倒是有些偃旗息鼓的意味。

你……符向川本想开口大骂,五十里算什么扩大范围,捏着笔的那只手还攥得紧紧的,只是那只拿着玉牌的手捏着玉牌送到嘴边,还没开始发作,便感受到一只手从身后伸了出来,握在他手腕上,拦住了他要将玉简送到嘴边的动作。

符向川顿时一个激灵,在兰因堂,除了明缘,还有谁敢这么拉着他?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顺着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往上看去,怔楞了片刻,终于喃喃道:不必找了,都回来吧。

说罢掐断了玉简,‘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去哪了?你知道我找你快找疯了吗?昨日佛尊也来了,瞒也瞒不住,他都知道了。

你还好吗,可还伤着?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符向川反手抓着明缘的胳膊,一整月了,他整个人终于能从颓唐萎靡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显现出亢奋浮夸的状态来。

明缘消失的这一个月,他对外谎称他因州界的那场大战收了伤,需要闭关修养,借着闭关修养的名头,符向川倒是避去了大部分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昨日法照过来,他实在是没瞒住。

此时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一般地砸下,他抓着人的手臂,这才稍微有一些真实感。

明缘要是再不回来,他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把你的扳指给我。

这是明缘到兰因堂,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符向川动作比脑子快,十分利落爽快地就将扳指从手上摘了下来。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太好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符向川还想拉着他问个清楚,可明缘直接接过那扳指,一甩袖子,便在兰因堂凭空消失了。

只留下符向川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半晌,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明缘从他这里拿走了什么,对着空气叫喊道:不对,你要扳指干什么?你不会要去呢喃语境吧?他吵吵嚷嚷地追到院子里,只是哪里还有人,明缘拿了东西,衣袖一甩,便转头没了踪影。

真是好没良心。

呢喃语境,是虚松山的秘境,里头关着一只上古凶兽——朱厌。

朱厌外形形似猿猴,白头红脚,发怒癫狂之时,站起便有小座山丘之高。

这一只朱厌,是开了灵智的,有着一身无穷气力,头脑聪慧,身手敏捷。

所以几百年前,朱厌闯入佛州之后,一开始并未被发现。

只是后来,它不知因何暴怒疯狂,一路嘶吼狂吠,沿途伤及不少佛州子民性命。

据说,法照当时是耗了半身修为,才将它困在这秘境之中的。

与上古凶兽缠斗,并将其制服,绝非易事,所以从那之后,佛尊法照之名便也从佛州传了出去。

法照将秘境封锁后,只留下一把钥匙,就是明缘手中的这枚扳指。

这扳指一开始是给了符阳,符阳随法照走后,才被交到符向川手里。

明缘拿着那扳指,只身入了呢喃语境。

他是黑夜入的秘境,但在这秘境之中,却是日夜颠倒,四季混乱的。

此时的呢喃语境正是腊月,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有些微弱的光亮,但更多的是被那天幕遮挡的天光,显得整个秘境之中,虽是白日,却昏昏沉沉。

漫天的雪像刀子一样往下落,明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