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带着公主府里的一点点桂子香气,温温浅浅地浮动在空气里。
秋日的阳光透过一片草木,投下一些细碎明媚的光影,照在院子里的三个人身上。
公主,左小姐今日托人来传话,说是她一个人在府里闷的慌,让您这两日抽空去看看她。
流霜从桌子上端起一份淌着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白瓷碗里躺着些软软糯糯的小圆子,上面撒着一把干桂花和一勺晶莹剔透的蜂蜜,她拿着勺子将里头的蜂蜜搅匀了,桂花酒酿的清甜香气顿时四散开来,递到宋温明手里。
宋温明此时正躺在一把摇椅上,腿上盖了块薄毯,一只手擎着一把圆扇,虚虚地挡了挡头上的日光,另一只手拿着本书,脚尖微动,藤椅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来。
我与左芙倒是有些时日未见了。
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接过那瓷碗,也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就着碗沿就浅浅地抿起来。
明月从一旁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提醒道:公主,你与左小姐前日才见过。
昨日秋猎,本来左芙也要去的,只是前日从她这里回去的时候感了风寒,被拘在家中,想来这两日她一个人应当是无聊的很。
宋温明一直是个懒怠散漫的性子,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更没人花心思来巴结讨好她,她倒是也乐得清闲自在。
所以简单来说,宋温明没什么朋友。
真正算起来,梁澹算一个,左芙算一个。
与左芙的相识是在云沅城的清荷书屋。
为了抢一本最新的话本,两个大姑娘在内间争得面红耳赤。
于宋温明而言,其它事情她皆可不计较,但唯独话本与吃食,她有自己的原则。
这两人的初遇,倒是颇有一番‘不打不相识’的冤家之感,也不知道后头是怎么互相看顺眼了的。
如今不过几日未见倒还有些不习惯。
哈,我怎么感觉过了许久呢。
她将碗沿拉低,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杏眼,那眼睛被食物的热气氤氲着,显出几分朦胧的水雾气。
我看您是想找左小姐听她给您讲些小姐圈里的新鲜事吧?我是那种喜欢在背后听人小话的那种人吗?是。
几人忽而又笑作一团,树下花前都飘荡着细碎的笑声。
墙根下站着一个玄衣男子,此刻负手半倚在墙上,日光从另一头打下来,投下一片阴影笼在他头上。
于是,他一般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露在阳光下,日光落在他一只眼里,琥珀色的瞳仁沉静如水,闲闲地望向桂树下,半卧在藤椅里的女子。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她水绿色织锦缎的领口上,一截素白的脖颈,随着轻笑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她偶尔侧过一小边脸来,但忽地又转过去,耳垂上缀着的一副白兰坠子,晃晃荡荡,停不下来。
昨日回程的路上,分明说要同他解释,他还巴巴地等着她来找。
结果这人一回了府,竟是什么也忘了,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她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倒是和在渔岛上时如出一辙。
檐上落下一块土石,‘啪’的一声砸在他脚边,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一只手指轻轻地扬起,又缓缓落下,随着他的动作,那地上的石块也跟着往上,往下,往上……陈楼。
她喊他。
那石块应声又落在地上,这下直接裂成了两块。
大概是想起他来了,他垂了垂眸,这一回,任凭她再如何巧舌如簧,他决计不能被她两句话就哄得败下阵来。
明缘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停,三两步就走到了宋温明跟前。
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左右你站着也无事,不如替我去买点吃的?宋温明举着那团扇,红木雕花的柄上,绕着几根葱白的手指。
她一只手将那扇子懒懒地搭在头上,宽大的水袖落下一截来,细细的腕子就露了个头,在日光下耀眼得很。
呵,他竟被气得笑出声来。
虽然与这一世的宋温明相识不过两日,但明缘此时才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对这人,切不可抱有什么期待。
许是阳光有些刺眼,宋温明抬眼去看明缘时,脑袋往右偏了偏,轻闭着一只眼睛,语气颇为善解人意:你手伤着,就腿儿着过去吧,去城西的糕饼铺子买些桂花糕,绿豆糕,柿子饼来,顺路再带点果脯子,她顿了顿,似是咽了口口水,接着继续道:若是路上有卖糖葫芦的,也来上几串。
呐,你要是碰上自己喜欢的,随便买,别客气。
她捏着一小枚碎银子放到他手心,笑得人畜无害,快些回来啊,不然天黑了我不放心。
真是……拿她没办法。
等他拎着几大包糕饼吃食回来时,才发现方才使唤他去跑腿的那人此刻却在躺椅上睡得正香,那一把缂丝花蝶的小扇覆在脸上,扇子上的杏黄色流苏从扇柄上垂下来,落在胸口。
腿上盖着的一床藕色荷底的毯子滑到了脚边,柔柔软软地堆在一处。
风一吹,桂树上的花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她的扇面上,脖颈上,头发上,流苏微晃,但人却是始终一动不动的。
明月不知去了何处,装着针线的竹篓子还散在桌面上。
一旁的流霜也枕着手臂在石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明缘偏头看了一眼,只感叹这两人真不愧是主仆。
外头虽然有阳光照着,但时不时地要刮些冷风,就这么在这躺一下午,只怕是要着凉。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放在一边,掀开她盖在脸上的扇子,一片光从树下打了过来,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仍是继续酣睡着。
他俯身将人抱起,水绿色的衣裙散开,从他手臂上层层叠叠地落下来,一双月白色的绣鞋在铺开的裙裾下轻晃。
宋温明整个人就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俯首之间,还能闻道她刚刚吃的那碗桂花酒酿的清甜气息。
从日光下走到阴影里,四周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他步履不停,脚下生风,走到了宋温明的寝殿之中。
屋子里的窗还开着,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将高高束起的白色床幔卷得左右摇晃,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肩上。
他将人轻放到床榻上,还没来得及松手,那人便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带着往下压。
他倏然抬眼,宋温明还好端端地闭着眼,眉头轻蹙,一双手死死地将他圈着。
他原以为她如今就如面上看起来那般,对大多数事情都兴致缺缺,没心没肺,又总能自得其乐。
但梦中无意识的行为是无法掩藏的,现在看到她不自觉地蹙起的长眉,他想她ᴶˢᴳᴮᴮ心中大概是没什么安全感的,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依赖来。
瑟瑟缩缩,如一只小猫。
宋温明这一世,心里大概很苦吧。
他忽然又想,要是自己能早点来就好了。
他被她搂着,却不敢压在她身上,宋温明呼出的热气洒在他脸上,他只能双手撑在她身侧僵持着。
只是这样的距离,未免离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床榻上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沐浴后的胰子的香气,她惯用的脂粉的香气,桌案上插着的桂花花枝的香气,甜丝丝的,他的额间不禁冒出细细的汗来。
他将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脖颈后头,抓着宋温明的一只手想叫她拿下来。
没想到他才碰上去,宋温明就自己撤了下来,然后翻了个身,将手抱在胸前。
肩背上忽然一松,那人不理他了,他倒是又有些空落,便是让她抱一会又能怎样,早知道就不去拉她的手了。
他这会又巴巴地往上凑了凑,凑到跟前,只听到宋温明发出的绵长的均匀的呼吸声。
发丝里的一朵小小的桂花滑落到脸上,他伸手替她拂了拂。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腻,满室的馨香扰人心神,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容易摇摆,忍无可忍,于是便顺从自己心意,俯身在刚刚桂花落下的地方,吻了上去。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会好好守着你。
背后传来物什落地的闷响,他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流霜拿着刚刚明月做针线活的木篓子进了屋,这会正被惊得大张着一张嘴,指着明缘,一脸震惊道: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于是她干脆放弃了质问,正当她双手往腰上一叉,就准备要大声叫喊时,一道刺目的光影掠过,明缘突然从床榻边闪身而来,扣着她的肩膀,须臾之间便将她带出了寝殿,两人凭空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几人一开始呆着的石桌子边上。
此刻,流霜脚边的摇椅还在一阵阵地摆着,她却抖得比这椅子还夸张。
腿软得站不直,她靠在桌沿上,石块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青天白日,她被陈楼隔空从寝殿带到了屋外,阳光虽照在身上,她后背却出了一身冷汗。
她甚至不敢抬头,心中如一团乱麻。
明缘抓着她肩膀的手突然松开,掌中生风,正要往她的额头上盖,她却以为他这是要杀人灭口,连忙‘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抖如糠筛,抽抽搭搭道:陈大侠,陈仙人,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不要杀我。
他皱了皱眉,有些无语。
他不过是想要抹除她的记忆。
等不到明缘的回应,流霜这边已经开始磕起了头,一声声清响扣在地上,她继续求着饶:陈大仙,我保证不会对公主说一个字……我再也不跟公主说要把你换掉了,以后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公主有什么事情我一定立马告诉您,只求您饶我一命。
他伸在半空的手停住,目光落在她抖作一团的肩膀上,突然幽幽问了一句:上次秋猎,你说,你家公主和梁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呸呸呸,我那是瞎了眼,天上地下,只有您这种仙姿,才能与公主相配。
以后梁大人……不,以后梁澹来,我一定把他打发走,不叫他扰了公主清净!你倒是有眼色。
明缘终于缓下声来,将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拢在身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朗声道:去准备晚膳吧,她大概快醒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
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流霜虽被吓得不轻,但他倒是丝毫没被刚刚的事情影响到,此刻站在桂花树下,金桂四下飘扬,他一只手轻轻抚上嘴唇,摩挲了一会,突然又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满院风动,唯他心动。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宋温明:陈楼!陈楼(她应该是要来哄我了吧)期待ing宋温明: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买点吃的。
陈楼:栓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