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上一场大戏随着几位当事人的先后离开落下幕来。
街上仍然是一派热闹熙攘,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段小插曲。
今日热闹,酒楼酒肆里灯烛相照,人声鼎沸,也比往常还要喧嚣。
三层的雅间内,宋温明只叫了一盏茶。
她落座后没多久,便有人跟着推门而来。
宋长宁艳丽的衣裙从雅间的门槛上扫过,气势汹汹。
渴了吧。
宋温明坐在房里的一把大椅上,见人来了,十分熟练地斟了一杯茶,且颇为善解人意地递了上去。
宋长宁将茶盏接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茶水溅了满桌,不耐烦道:少在这里假惺惺,你究竟想干什么?她似乎预料到了宋长宁的粗鲁动作,在她摔盏前先一步拉远了椅子,这才幸免于难。
你以后少来招惹我,你的事,我便一个字也不会说。
宋温明耸了耸肩,这一句说得十分坦荡。
就这样?她语气中带着些不敢置信。
宋长宁自己也清楚,平日里只要她闲下来,三不五时的,总要给宋温明找事。
所以刚刚一路上来,她心中十分忐忑,生怕宋温明为了报复她,便抓着她的把柄,将这件事捅了出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宋温明的要求竟这么简单。
这反而让她无端生出些许挫败来,她将宋温明当做敌人对付了这么久。
可宋温明她好像,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抓着袖子,站在原地,有些难堪。
就这样。
宋温明又斟了一盏茶。
这一回她再递过去时,宋长宁倒是犹疑着接了过来,闷头抿了一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宋温明起身,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一壶茶水,颇有些讨人嫌的添了一句:茶钱你付。
然后脚下一动,就朝着门口走去。
宋温明。
宋长宁突然开口叫住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我有父母疼爱,兄长关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非要找你这个不受宠的人的麻烦?宋温明脚步停住,没再继续往外走。
她的确想不通。
老实说,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多年,若是没有宋长宁的刁难,她的日子应该好过许多。
你十八岁那年,向父皇讨要公主府。
你才说了没几日,父皇就建好了公主府让你搬了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那府邸是以前修给某个大臣的,只是他后来告老还乡,就闲置了,这才让我住了进去。
她生辰那日,向宁川帝讨要公主府,她原以为要过许久才能搬进去。
可是只等了七日,因为太开心了,所以那个数字,她记得很清楚。
她当时无比感谢那位大臣,多亏他用不上那宅子,才叫她捡了便宜。
不是,宋长宁摇了摇头,那府邸本来就是修给你的,从你十六岁时便开始修了。
宋温明看向她,眼中有疑惑。
但宋长宁没理会她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那你知道你被丢在我母后那儿这么多年,为何父皇从未管过你,也从未问过你一句?自然是不在意,也不喜欢我。
她早有自知之明,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
但当着宋长宁的面说出这些话时,声音中依然带着一番隐忍压抑后的轻颤。
她继续看向宋长宁,看见宋长宁脸上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的,哀怨的神情,倒像是比她还要痛苦。
你错了,他是怕,怕他越是管你,问你,疼你,我母后就越是恨你,越想杀了你。
他醉酒时曾与我说过,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你是最像他的孩子。
他想疼你,却不敢疼你,他有好几次拉着我的手,喊的却是你的名字。
宋长宁直直地盯着她,眼中闪过的情绪复杂。
她低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她从不敢承认的话,我嫉妒你。
等再抬起头时,转瞬又恢复了那副高傲娇蛮,不可一世的样子。
这一番对谈,宋温明受到的冲击颇大,她垂着眼眸站在原地,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
袖口的内衬有不规则的凸起,她掀着袖子慢慢往外翻,动作迟缓,袖间一小行蓝色绣线绣的小字映入眼帘。
皎皎明月夜,新绿转春温。
是她出生的日子,桃月的月中,一个春日的明月夜。
蓝色的小字印在蓝色的布料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要说心中完全没有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么多年,她都独自走过来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比起她自己,她更在意的是,舒荷在宁川帝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等宋长宁离开后,她才慢吞吞出了酒楼。
刚走到街上便见明缘踏着月色迎了上来。
他好像等了很久,靠近的时候,扑面而来带着一阵室外的冷气。
公主不是说还没逛过灯会?我们去前面看看。
明缘注意到,宋温明从酒楼里出来之后,兴致就不太高,蔫蔫耷耷的。
他便揽着她的肩就将人带着往前面人多的地方挤。
这会正是热闹的时候,这个时辰开始猜灯谜了,所以许多人都往这边的街道走着,前呼后拥,人声鼎沸,场面十分热烈。
宋温明停在一个摊子前,许多人围在这儿猜灯谜,赢彩头。
她个子小,撇下明缘,自己挤到了前头去。
人群里有个蓝衣公子,答对了好几道灯谜,引得众人一阵阵的喝彩。
一只黑狗,不叫不吼。
那老板从挂着彩灯上又取下一盏,彩灯翻转,灯面上的字转入众人眼帘。
是‘默’字。
老板话音刚落,那公子未加思索,答得行云流水。
宋温明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拍了拍掌。
这是他答对的第十道题,按照规矩,他能拿到老板摊子上,最精致,最好看的那只鲤鱼灯。
老板取下鱼灯,鱼尾随着被取下的动作轻巧地摇摆着,活灵活现,好似一条真鱼。
烛光从彩色的宣纸中透出,更显莹润可爱。
那鱼摇着脑袋,停在宋温明眼前。
这灯送予姑娘,花灯配佳人。
不知是否有幸与姑娘一同逛逛。
宋温明抬头,那蓝衣公子举着鱼灯,邀她同游。
两人皆着蓝色,在人群中又同样气质出众,且一个文采斐然,一个清丽温婉,这么一看,倒也相配。
周围看热闹的纷纷便催着她收ᴶˢᴳᴮᴮ下灯,连那老板也是一脸欣慰地看着两人,似乎在为自己今日成就一段良缘而感动。
抱歉,她有约了。
人群里冒出一道生硬冰冷的声音,将眼前这温柔缱绻的气氛击得稀碎。
明缘被隔在人群的尾端,但因为他这突兀的一声,众人都纷纷闪身回过头去看他,这倒是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于是他终于从后面挤了过来。
他走到宋温明身边,一把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姑娘,公子,等等,那蓝衣公子追了上来,语气抱歉,刚刚是在下冒犯了,那这灯便当是赔礼,祝二位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有礼有节,进退有度,小蓝赢得了一众人赞赏叫好的声音。
多谢公子。
宋温明笑着接过,然后一只手在明缘的手中掐了掐,他才十分勉强地回过头说了一句多谢,然后继续拉着人往外走。
这里人太多,公主抓紧我的手,不要放开。
好。
宋温明轻摇着手上的鱼灯,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怀疑她究竟也没有听清楚他方才在讲什么,罢了,这人缺心眼,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于是幽幽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宋温明当然听清楚了。
等他一脸无奈地转过去之后,宋温明落在鱼灯上的视线便转到他脸上。
他侧脸的线条凌厉,脖子下那根汩汩跳动着的经脉在月光下透着莹润诱人的颜色。
她的手又痒了。
但一只手举着鱼灯,一只手被他抓着,她腾不出手来摸他的脖子,于是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陈楼,我们去买几个莲花灯吧,我看到好多人在河边放那个。
这一会儿,河边放灯的人倒是不多,两人走近便见一个大爷在桥头支了个小摊子,摊子上摆着一大串莲花灯。
买了两朵莲花灯,宋温明便将鱼灯丢给了陈楼,自己一手端着一朵,越过他先一步蹲到河边。
满河莲灯流淌,漾出一圈圈碧波,岸边传来一阵阵游客的嬉闹声。
她学着河对岸一个女子的样子,将灯托着放到水里,然后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等她睁眼时,明缘已经坐在了身侧。
你也放一个。
她拿起另一个莲灯递给他,鱼灯映地她的脸都泛起轻柔的酡色,水眸盈润,花颜胜雪。
他接过,捏着莲灯的一角,轻轻推入水中。
陈楼,她突然喊他,他回过头去,便听到她继续说:我发现我除了知道你叫什么之外,其实对你一无所知。
而且你这个名字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吧。
那公主还想知道什么?比如你是哪里人,住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否健在,今年多大了?她伸手拨开横在两人之间的灯笼,问得颇为认真。
公主问得这么细致,难不成是想嫁给我?他挑了挑眉,眼中带笑,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流气。
月色映在他眼中,灯笼明黄色的烛火光也摇曳着跃到他眉骨上,好看的不像真人。
宋温明不禁暗叹一声:美色误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