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沅城黑色的天幕中划过一道闪光,那道光影拖拽着长长的银尾,带着壮丽灿烂的光华,转瞬而过。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来时灿烂,去时平静。
在佛州,人们若是见到流星,也是要借着这一闪而过的绚丽星光,低头许愿的。
听说那是人间传来的习俗。
明缘起初并不理解,人们为何要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幻象之上。
后来他才明白。
于浩渺苍穹,烟波云海而言,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平凡普通的尘埃。
世事变幻,因果无穷,又岂是凡夫俗子能轻参透的?两手空空时祈盼得到,倘若侥幸抓住了又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贪心不足。
那便寄托于星辰外象,也算添一份希冀吧。
他看着宋温明,宋温明看着天幕,一直到星辰坠陨。
她眼中不见多少遗憾叹惋,反倒带着些艳羡。
为何不许愿?宋温明回身牵过他的手,她的手温温软软,眼中似有星辰闪烁。
她说:我的愿望就在身边。
这里离花市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僻静的小路上没什么人气儿。
甚至又黑又冷,只有对面的路口尽头点着一盏灯笼。
离得太远,灯笼昏暗的灯也照不过来,只是随着一片片吹起的秋风,在门檐上打着转儿。
就在这条僻静冷清的小巷子里,五感都被放大。
他清楚地看见宋温明光洁的额头上两瓣金色的莲花印。
花印纹理繁复细密,烙在她霜雪一样的肌肤上。
她在笑着,那印好像也舒展开来,仿若一朵金莲盛放。
他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花香,淡淡的茉莉香还有刚刚在花摊子上沾染的桂花香。
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夜色中,一声高过一声。
他紧紧回握住宋温明的手,认命一般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如鸿羽,却又好似带着千钧情意的吻。
若此时有光亮打在他脸上,那他那一瞬的轻颤的眼睫和瑟缩的唇瓣,都将无所遁形。
他这一生,大概注定了要在不同的时刻,反反复复爱上她。
不管她是江楠溪,还是宋温明。
你还生气吗?我何时生过你的气?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将人抱在怀里。
切,明明就很喜欢生气。
宋温明俯在他胸前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好似十分嫌弃,却还是紧紧地回抱着他。
长巷静谧,夜凉如水,但好像只要相拥着,就不会感觉到冷,也不会感觉到怕。
*公主府里,院中那一棵大桂树在夜风中静静地舒展着枝桠,时不时地还要扑簌簌地落下一些桂花来,满地金黄,满院飘香。
明月和流霜撑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望着眼前的花树,天上的星月。
流霜,你觉不觉得最近公主对我们有些太冷淡了。
往日里她出门都会带上咱们俩的。
是不是因为之前出去,我老给她装错话本子,她生气了?明月比流霜长上两岁,平日里性子也要沉稳许多,但最近两人好像转了性一般。
往日里跳跳脱脱,嘴上不停的流霜,倒是感觉成熟稳重了许多。
她这会还语重心长地安慰起明月来:公主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的。
再说了,如今有陈侍卫陪着,我们也不必担忧公主的安危。
明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流霜说的颇有道理,便也不再烦恼,起身为宋温明准备洗浴的热水。
流ᴶˢᴳᴮᴮ霜自个儿又坐了一会儿,她倒是将明月开解好了,可是有没有人来开解一下她?她到现在脑海里还是那日被明缘如同捏鸡仔一样,从寝殿被隔空捏到院里的画面。
直到听见宋温明和明缘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才猛地弹起来,对着房里喊道:明月,公主回来了,你去服侍她吧,这里我来弄。
公主府里忙碌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秋夜安宁,月色静谧,一夜好眠。
微风送着几道晨间的鸟鸣之声,盘旋在公主府的上空。
点点晨光从天际漫透而下,试图驱走秋夜一整晚的寒凉。
宋温明!门外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语气听来颇为急促。
左小姐,公主还没起呢。
流霜急急地赶了上去。
紧接着,伴着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宋温明寝殿的门被一把推开。
左芙提着裙摆,脚步不停地往里赶。
流霜拦挡不及,喘着气跟在左芙身后,堪堪停在门口,没再往里。
而左芙已经三两步入了内室。
宋温明从梳妆台前施施然站起,她宽大的寝衣拖曳在地上,素色的白纱轻薄飘逸,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在地面上轻轻浮动。
她停在左芙面前,一张如玉的小脸上,眉毛瞄了一半。
一边眉细细长长,如新月似长柳,一边眉浅浅淡淡,如山岚云烟。
怎么了?而上次跟着来左府的那个侍卫,他修长的手上执着一只眉笔,敛着眉目,垂手站在窗边。
再看看宋温明的侍女流霜,那样活泼咋呼的一个姑娘,如今却十分守礼地停在门口不再往前。
这一屋子的气氛简直古怪,叫人遐想连篇。
按左芙的性子,要是放在平时,她定要缠着宋温明好一番追问但她今日不是来关心这些事的,她有正事。
她气都没喘匀,面色通红,一把拉住宋温明的手,我有话要同你说。
宋温明感觉到,好像是很要紧的事,便拉过左芙一起在桌边坐下。
但左芙还是没开口,她有些犹疑地往窗边看去。
是自己人,你说吧。
宋温明满不在意地将她拉了过来。
流霜见状悄悄将门带着,退了出去。
今日外邦有人来,你可知道?我知道,昨日在天香楼用饭时,我正好看见他们从城外进来。
是来送矿石的?是,也不是。
他们今年发现了一座矿石,说要送给天奉,但是……左芙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好像在思酌要怎么开口。
这倒是稀奇。
难怪他们昨日是空着手进来的。
只是这矿也不能白送是吧,他们的条件是什么?他们要我们嫁一位公主过去。
我今日偷听到我爹和我娘说话,我爹说皇上要将你嫁过去。
左芙的父亲是礼部主客司郎中,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啪的一声,窗边传来笔杆断折的清脆声响。
左芙被惊得一跳。
宋温明眼中闪过深深浅浅的许多情绪,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却头也未抬。
明缘手中的眉笔被折成两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她如常地坐着。
鸦色的长发下掩着的那张小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
半晌,宋温明才开了口,声音带着些冷涩之气。
左芙拉住宋温明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嗫嚅了半天却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先回去吧,出来太久,你爹又要说你了。
宋温明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
她像是没听进去似的,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宋温明……好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她这才松了手,脚步沉钝地走到门口处,临了又回头望了宋温明一眼。
终于回头踏门而出。
宋温明面上没什么情绪,甚至看起来还没她着急,但左芙知道,她心里肯定很失望。
屋外秋光大好,那样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是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踏着这样的秋光,无能为力地回去了。
左芙走后,窗台边上的人影才放了手中的东西,走到宋温明身后。
方才两人还在谈论着,今日这样好的天气,晚些时候去正街的里河划船再好不过。
届时叫明月和流霜再带上些果饮吃食,也算不负秋光了。
如今左芙带着这样的消息来,两人关于未来的种种美好畅想,好似突然被一把利刃击破。
宋温明其实从未奢望过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即便不是和亲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什么。
总之,老天不会叫她这么好过。
但心动是控制不住的,喜欢也是控制不住的。
她有过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若是侥幸,得偿所愿了呢?所以她不顾后果地将明缘拉进来,她没想过以后。
她那时觉得,束手束脚地活着太辛苦了,她不愿再隐忍,不愿再忍受。
他是第一个,能够让她扯开那副对所有事都无所谓的假面,然后肆意表达喜怒哀乐的人。
她不愿放过。
但现如今,她有些后悔。
她沉着一张脸,终于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暴戾,凄惶,愤怒的情绪一点点外露。
她难过的不是被送去和亲,而是对自己命运的无法掌控。
明缘担心的同样也不是和亲,从左芙进门开始,他怀里的玉简就没停过。
那样急促的频率,除了法照的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符向川一遍遍给他传信。
你也出去吧。
宋温明一只手抵着额头,眉间有倦色。
明缘伸出去的手停在半路,犹豫了片刻,最终按着玉简走了出去。
走到院墙角落里,他掏出玉简拂开。
你在干嘛!符向川骂骂咧咧地对着玉简喊道:快回来,你师尊要来了。
你上回不是说他要在西海呆一段时日,怎么这么快就要回了?那边修书院的材料不太齐全,缺了些东西,我爹说他明日来佛州弄些过去,法照尊者顺道来看看。
那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不超过三日。
好。
必须趁这次机会,回去说清楚。
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