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缘与符向川通完话后,还靠在那墙根处垂眸思索了许久。
回佛州找材料这种事情,符阳一个人便足够了。
他明白,法照跟着回来,并不是真有什么闲心,要为桫椤营的佛修们讲什么经课。
而是是借机来看看他,是否安分。
那么自然,法照的来日也不会是明日。
想到这里,他立刻转身,三两步地又回了寝屋。
宋温明此时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合着双眼。
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
一只手松松地从身侧垂了下来,手指苍白清瘦,指尖几近透明。
整个人好似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没有生机,发着冷气。
他从屋外走近,悄悄蹲在她身侧,托着她的手小心地拢起。
宋温明的手果然也是冷的,是从骨子透出来的那种寒气。
她听到动静,从椅子上慢慢支起身来,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扯进来的。
他第一次听到宋温明道歉,还是为这种事情。
不过她似乎搞错了状况,无论她扯或不扯,他早就已经泥足深陷了。
她的下巴印在他肩上,好似整个人都将力气使在他身上。
但他还是觉得,宋温明好轻,好瘦。
好像一不小心,就抓不住了。
我来想办法。
他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又转过脸来,亲了亲她的耳垂,轻声安抚。
他哄着她,你等我三日,我先回家中处理一些事情。
都交给我,你不要担心。
他将她抱着,紧紧抱着,紧到好像要揉进骨头里。
他一个小侍卫能有什么办法。
宋温明是喜欢他,但不是昏了头。
天子的旨意,这世上没有人有能力拒绝。
除非他不是人。
但此刻,她抓着他,好像在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昏了头一样,她愿意等他三日。
她说:好,我等你。
*云沅城秋光明媚,天清气朗。
但虚松山的秋日又是另一番景象。
檐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兰因堂的静室中,桌案上的一只香炉子里燃着一线青烟。
烟气袅袅,窗缝里偶尔渗进来一丝冷风,便将那烟搅得四散,再没了一开始的轻灵形状。
静室里,法照端坐在上座,符向川捧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法照手边的木几上。
房中无人说话,符向川的茶盏放得小心慎重,却还是发出了一道轻声的清响。
他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悄悄抬眼看过去,见法照没什么反应,便悄悄松下一口气来。
一边将脚步放得极轻缓,绷着后背就往外走去。
背后传来手指扣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
‘嗒’‘嗒’一声,两声。
在寂静的室内沉重突兀地响起。
符向川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尊者有何吩咐?他十分恭敬地弓着背,宽大的袖ᴶˢᴳᴮᴮ子从额间垂下,挡住了法照看过来的目光。
所以他只听得见他淡淡开口:玉楼呢?符向川静默了几息。
室内的气氛有些古怪的凝重深沉。
宽袖下的他,额上早已被法照的威压逼得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风夹着雨卷了进来。
吹在他身上,又冷又冰。
有人进来了。
但他仍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敢回头看。
片刻后,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尊。
那人喊道。
符向川终于如释重负。
还好明缘回来了,他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于是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静室,只留下法照和明缘师徒二人在静室中。
你去了人界?屋外风雨大作,院中的几棵树被风卷的呼呼作响,又是雷声,又是雨声,听得人眉头直跳。
符向川心中隐隐不安,待在隔壁的书房内,靠在墙壁上想要听清楚静室中的动静。
但奈何屋外风雨急乱嘈杂,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静室内,明缘撩开衣袍,直直跪下,天上又落下一个惊雷,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是。
法照高坐在主座的梨木雕花大椅上,沉如古井一般的双眼中万年难见地起了一丝波澜。
我一手将你带大,细心栽培你多年,竟教得你这样阳奉阴违?又沉又低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怒气。
法照搭在座椅扶手上的一只手缓缓抬起,停在空中,毫无预兆的一掌从额头上打来。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颤,但仍是强忍着,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笔直地跪着。
你可知错?法照的声音冷的像结了千年万年的寒冰。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没收敛身上的威压之气,反倒让它以一种更极端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所以那几个字落在明缘耳中,就如一口大钟在耳边撞击。
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拧在一起,他疼得喘不过气。
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
胸前落下点点红痕,好似漫天大雪,雪地里陡然盛开的一树红梅。
那红梅一点点开得更盛,触目惊心的血色,蔓延着。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直直地跪着,下颌角咬死了一般紧紧绷着。
屋外冷风凄凄,落雨潇潇,压着竹影低低落下,复又弹起,正如此时的明缘一般。
血有流尽的时候,他没有。
弟子……不知。
他说。
‘哗啦’,又是一掌。
这一掌,法照气急了,静室的门也被劈开,倒在雨泊中。
风雨无孔不入,发了疯一样往房里灌。
明缘后背的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挺直的背上。
痛到麻木,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他还在想,这样狼狈的模样,宋温明见了,该要嫌弃他了。
他颤抖着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
擦不过来,那血汩汩地往外冒。
袖子也湿透了,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法照从主座上下来。
看来这次是真的将他气狠了,他从未见过法照的眼中,有这样惊涛骇浪一般的滔天怒意。
好像恨不得一掌将他打死。
逆徒,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的大好前程,简直愚不可及!师尊,你飞升时便是……大乘期之境。
为何这么多年……迟迟没有突破?法照这两掌下来,明缘伤得极重,这会连一句长话都说不了。
他说一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说。
师尊,你有……心魔。
与秘境中那个女子……有关吧那几个字还未落下,又是一掌。
这一掌简直带着千钧怒意,毫不留情,静室四面的墙直直倒了两面。
符向川还维持着将耳朵贴在墙上的姿势,突然耳边一空,书房连着静室的墙轰然倒塌。
他在一片断木飞石中看见明缘直直地栽倒。
明缘倒下时,唇角竟还溢出一丝笑意,他赌对了。
法照尊者!不能再打了!他如今没了佛骨,经不住您这样的打法!符向川飞奔着过来将人扶起,地上的人已经虚弱残破到好似一个人偶。
白袍上竟没有一处好的,全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师尊……你的佛骨呢?!他那三掌,一掌比一掌狠厉。
若这逆徒没了佛骨,生生受了三掌,只怕真是生死难料。
秘境,朱厌。
符向川解释道。
若我侥幸……能活下来,能否明缘看向法照,他人都倒下了,但还是那副执拗模样。
都这种时候,还不忘了与他提条件。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是惹他出手,为的就是借着他在他心中的几分微不足道的分量讨价还价。
如此大费周章,不顾前程性命,他这逆徒,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法照从袖间摸出一瓶丹药,丢到符向川手里,那声音仍是极怒:你活下来再说!接着一掌又劈了与门口相连的那道墙,转身踏入了暴雨中。
符向川一张脸瞬间拧成一团,好好的又要掏钱修屋子了。
但作为兰因堂最没有地位的人,他敢怒不敢言。
看着没入雨幕的身影,漫天大雨落在他身上,那影子却如一棵岭上古松一般,脚步所向,风雨无阻。
他不禁凝眸。
真不愧是师徒俩啊,刚刚明缘跪着时,也是这般,坚定、决绝、近乎于执拗的姿态。
尽管痛得五感分裂,神魂生钝,牙关咬到近乎战栗,明缘还颤抖着抚上那只玉瓶,像是个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孩一样,眉梢都带着满足和喜悦。
玉瓶里装的是回气返命丹,这样珍贵的药都拿出来了,他怎么会活不下来?他一直为法照将他父母送去姚南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抚育他,栽培他,教他法术,教他为人。
按理说,法照应当是明缘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可在佛州的这些年岁,与法照相处了这样长的岁月,他始终与他亲近不起来。
那段时光洪流中,他教他如何修炼,如何制敌,如何打理佛州,如何做好一名佛尊。
他不许他有欲念,涉足情爱,好像将他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让他满意的徒弟。
那段记忆死寂无趣,记忆中的法照木石人心,没有丝毫温度。
百余年的过往,远不及他今日丢药的这一瞬鲜活。
让明缘第一次在法照这里,感受到被珍视,被在意,被爱。
看,明明他自己也没办法断绝七情六欲啊。
别摸了,快把药吃了。
符向川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是明缘他娘,从他手里抢过药瓶,将里头的药丸拿了出来,就要往他嘴里送。
明缘累的闭上了眼,他用着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你替我去同她说一声,叫她再多等我几日,我怕我赶……不到说完这一句,他双手一松,静静地从符向川怀里滑落了下去。
我说能不能吃完药再晕?符向川动作不停,掰开他的嘴就将药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