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2025-04-03 04:14:12

景春六年,腊月,大雪。

今年这雪比往年来得似乎都要早些。

一夜之间整座姜城都被罩上一层银装。

那雪还在下,一片片如鹅毛,落在地上,又消失不见。

姜国都城姜城畿县晋县的县衙内,一位穿着青色官服的女子坐在书桌前。

她脚下放着一盆炭火,木炭发着猩红的颜色,偶尔弹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子,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声响。

那女子侧颜清隽,肌肤雪白,头上规规矩矩地顶着一盏乌纱帽,帽檐往下的莹润光洁的额头上,往左的方向上有一瓣莲花ᴶˢᴳᴮᴮ印迹。

她修长的指尖执着一张纸卷,纸张单薄,炭火盆中的热气烘着,这一张纸卷被带得四下轻转,隐约可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的赤色的字。

越往下看,她一双眉头也跟着不自觉蹙起,左额那瓣花印在浅浅拱起的眉头上渐渐往额心靠去。

沈大人,这是景玉山的身份信息和生平过往。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青年拿着几叠文书记录,从屋外走进。

房门突然打开,屋外的风雪从那青年的身后扑簌着进来,沈冰灵桌案上压着的纸卷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她随手将摞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的书卷撤下,招呼着来人坐下。

杨县丞,我刚来姜城不久,可否劳烦你替我解答几个问题?大人但说无妨。

她将原先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的那纸红字诉状递了过去,景玉山状告之人,是如今的翰林院修撰,今春二月会试的榜首-荣斌?那青年规规矩矩地接过状纸,只看了两眼,俊秀的眉头便也立马拧在一起,呈现出与他整个人斯文弱质的气质不太相符的表情来。

正是。

状纸上说,荣斌在青山学院读书,若他真有考中榜首的实力,想必此前在书院应当颇有才名,不知县丞此前可听说过此人。

也许是为人低调,之前在青山书院,荣斌的才学倒是不太出众。

杨砚知道她的意思,这景玉山状告荣斌偷换他的考卷。

如今景玉山已经死了,她便只能先从荣斌下手,看看他是否真有榜首之才,以及,景玉山之诉究竟是确有其冤,还是空穴来风,随意攀诬。

沈冰灵刚来姜城,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

景玉山的事情,其实在她往姜城上任前就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荣斌是翰林院学士荣春衫之子。

说起荣春衫,便不得不提到礼部的崔有道。

二人年少时曾是至交好友,后因政见不合,便渐渐从年少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知己之情,演变成如今你争我斗,水火不容的政敌之怨来。

连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被摆上了对弈的棋局,成了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筹码。

荣斌与崔有道之子崔松生一同在青山书院念书,今次科考也是一同参考。

二月刚放了榜,荣斌得了榜首,而崔松生恰恰好好落在他后面。

二人的名字挂在榜上,一前一后,好像是代表着荣春衫与崔有道的一番缠斗中,荣家在这个时局,这个节点,占了上风。

荣春衫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扬眉吐气,耀武扬威的机会。

放榜之后在春风楼为荣斌开了一天一夜的宴席,请了十几桌的人来,酒肉饭菜,舞乐箜篌,好不热闹。

而这流水一般的宴席下来,荣斌喝高了竟开始满嘴胡话。

又是说到贡院与他爹是如何关系,又是说到自己考场上写的文章是如何惊才绝艳,得了上甲。

众人也捧着他,叫他吟诵几句,好让他们开开眼界。

荣斌便在春风楼二层的雅间上,对着众人念起他作的文章来。

雅间在临街的位置,四面都是大大的窗子,天气晴好时,四面窗子大开,在里头赏景饮酒,别有一番乐趣。

他在兴头上,念赋文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直到春风楼下走过一个棉布长衫的落魄青年,那人听了他念的东西,好似着了魔一般,直直地冲上了楼抓着荣斌,当着众人的面说荣斌念的那篇文章是自己写的。

众人只当他是落了榜,精神上受了刺激,无人将他放在心上。

他又连夜冲去了贡院要求查阅自己的试卷。

自然不会有人搭理他。

景玉山后头又闹腾了许久,甚至从姜城的县衙一路告到大理寺。

但荣家是什么样的地位光景,他一介落魄书生,无凭无据,妄图控诉权贵,讨要公道,又哪里会有人愿意蹚这浑水。

更不要说荣斌后来赴任大理寺,一个是如日中天,世代簪缨的荣家,一个是落了榜满嘴胡话的穷酸书生。

孰是孰非,众人心中早有论断。

这世道,强大才是话语权,从来如此。

景玉山从开春告到入冬,一开始还有些人愿意看看热闹,时间久了,竟是热闹也没人看了。

原以为他还要继续再告下去,只是近日不知怎么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直到沈冰灵昨日到任,今日便在城郊小屋里发现了一桩命案。

是关于景玉山的命案。

景玉山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读书人寒窗十余载,度过多少清寒贫苦的年岁,冬日过后,本以为是春暖花开。

最后竟将半生热血缩成这样小小一张诉状,赤色的血字是他憋着一口不服输的气留在世间最后的遗言。

那景玉山或许是走投无路,或许是听了沈冰灵的几桩传闻,便豁出一条性命,将状告到这里来。

他生前求告无门,死后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舆论。

真是可悲。

可叹。

杨砚看向眼前这个姑娘,她侧着耳朵,听得仔细。

在他讲到一些关键之处时,她还拿着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一番。

冬日的寒气逼的人伸不开手脚,她一只素手在纸上游走,也看得出有些许僵硬冷涩。

他突然也有些好奇,眼前这位年少有为的新任知县,能否对得起景玉山这份素昧平生却孤注一掷的信任,又是否愿意堵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一个已死之人,讨要一个说法。

杨砚说了许久,炭盆熏烤着,喉咙都有些发干滞涩。

沈冰灵递过来一盏茶水,杨砚接过,轻声道了声谢。

接着便听她站起朝着门口喊了一声:修竹!那道声音极宏亮,发着勃勃生机。

炭火盆中的木炭烧得有些久了,烧尽了的炭堆在盆面上,积着白灰。

底下的倒是烧得正旺,伴着沈冰灵的一声叫喊,压在下面的几块烧红的炭火塌了一块,红色的火苗上来,渐渐地将面上的老炭盖了过去。

新火续旧炭,那热意升腾着往上,杨砚握着杯子往唇边送的动作突然都慢了几分。

门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小少年拉开一角门缝,从外头探进头来,大人有何吩咐?备车,去礼部。

沈冰灵将那诉状收起,拢在袖中,又去架子上拿了件斗篷,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

修竹动作颇快,片刻便已准备妥当在外头等着。

大人去礼部做什么?杨砚也跟着出了门,这会的雪正大着,一脚踩在地上,他的靴子都要陷进去一大半。

去看看景玉山的卷子。

风雪寒气逼人,沈冰灵这一次开口没有了方才的嘹亮气势,反倒能听见她齿关紧咬的瑟缩声。

此举只怕不妥,这样并不合规矩,按辜尚书的脾气,说不好明日便要参你一本。

沈冰灵来晋县之前,杨砚就听说过她。

她之前在中州做通判,后来又被调去岭南,山穷水恶的地方走过一遭,不但全须全尾地下来了,还办了几个不错的案子,颇得民心。

再反观如今朝中的官员,年轻的有才的虽不少,但多数是绣花枕头,只知空谈,嘴上说的如琼楼玉宇,真叫他去干,便也只能捧出一堆断壁残垣来。

如沈冰灵这般,正经科考出身,做得锦绣文章,又有实干经验的,却是少之又少。

恰逢原晋县县令升迁调任,县令一职空悬,沈冰灵当年在云州的老师陈垂锦向皇帝举荐,这才有了她的这次就任。

杨砚本以为,她是个稳重知礼,进退有度的,如今一看,长得是清秀明丽,浑身却透着股‘莽’气,只怕是难成大事。

他听见一道轻笑从头顶传来,沈冰灵已上了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身上罩着一件姜黄色的斗篷,身后是茫茫的一片白雪地。

一片片雪往下落,但都绕过她,落在她脚边,袖侧,斗篷下。

她压了压官帽边沿漏出来的一小缕碎发,清亮的声音透过风雪,直直地砸到杨砚耳边: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

屋外明明那么冷,但沈冰灵那一瞬的自信和狂妄却叫他感受到一份比屋里燃烧着的炭火都还要炙热的气息。

等他再想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时,那架马车已载着那道身影渐渐远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车辙印。

沈冰灵从小长在云州,朝中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譬如她当下赶车去见的礼部尚书辜永德,她是一个都没见过的。

辜永德在朝为官多年,沈冰灵早在云州读书之时,便听过他的大名。

他为人颇为死板守旧,极重规矩礼法,好针砭时弊,最爱上书‘参人’。

辜永德是科考出身,年纪轻轻,三元及第,一时风头无两。

年轻时他过得倒是顺风顺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只是朝中风云变幻,时局政局不断发展,他还是用一套老方法办事,不懂变通,再加上年岁渐长,渐渐地也成了边缘人物。

成了如今的一副‘ᴶˢᴳᴮᴮ老古板’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