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雪颠簸,好不容易到了贡院。
果然不出所料,沈冰灵手续齐全地来了,但仍是被里头的人晾在一边。
出了景玉山这样的事,贡院只怕自顾不暇,不仅要预备着沈冰灵这样来查景玉山的卷子,整个贡院今年开春的卷纸材料都得先自查整理一番。
沈冰灵从午后等到傍晚,桌上的茶续了一盏又一盏。
这才等到人来,先头让她坐着等一会,说是他们忙完就带她去找卷子。
等她坐了这许久,才又说是丁文昌不在,暂时翻不了卷子。
且这两日贡院在自查整理,里头混乱的很,让她改日再来。
其实这些人压根就没准备让她看景玉山的卷子。
沈冰灵自然清楚,她也知道,此行不会顺利。
若是真这么容易让她去查了卷子,那岂不是今日便能破案?那便磨着,耗着,左右她有大把的时间,看谁耗得过谁。
只是他们今日以丁文昌来搪塞她,明日便也能随便拽个什么理由,比如卷子丢了,或是混在历年的考卷中,翻找不出来了。
抑或是趁着这个时间,弄一份假的来糊弄她。
他们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小小县令,就算有了圣上的旨意首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回程的路上,沈冰灵靠在马车里,开始思酌着这件事是否还有其他的突破口。
车子颠颠不平,震得人昏昏欲睡。
但实在是太冷,冷风顺着窗帘子一丝一丝地渗进来,倒是又叫她精神了起来。
她掀开马车的窗帘子向外看去,窗外的景象好似十分陌生。
四周荒僻无人烟,倒不像是回去的路,她不禁疑窦丛生。
又回想起这后半路,修竹一直没有说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沈冰灵猫着腰,凑到车门边上,两指轻捻着帘子,开了一个小缝。
从那道缝隙里,她看见外面坐着赶马车的人,穿着一件单衣,腰背魁梧宽阔。
缠着缰绳的那一只手臂又粗又壮,即便透过一层单衣,也能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虬髯。
这哪里是修竹?她只怕早就被盯上了。
只是想不到那一边的人竟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要动手杀她。
须知她才领了命去查景玉山的案子,若是隔日便曝尸荒野,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不打自招?这绝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沈冰灵的马车与一般的马车不一样,她请人改造过,四面的车门都是可以卸下的。
她不敢再在马车里呆着,于是又摸着来到车尾,悄悄撤了车后那一扇木门,外头的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
好在前面的帘子被她压紧了,这会并没出现什么异样。
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响,沈冰灵直接裹着披风跳下了马车。
车子行的不算快,她扑倒在雪地里,很快就利落地爬了起来。
她四面环顾,真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荒郊野外。
放眼望去,满目是一片白雪地和光秃高耸的树干,没有容身之处。
才往前走了没几步,那架着马车的壮汉发现她跑了,又赶马追了上来。
沈冰灵自然跑不过他。
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刀来,下了马车便直接朝着她奔来。
大刀被他拖在身后,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
好汉饶命!我有话说!沈冰灵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那人走近,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衣,一身结实紧壮的肌肉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捏死沈冰灵。
许是猎物太弱小,直接砍杀倒是失了乐趣。
那壮汉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她,看她预备如何垂死挣扎。
沈冰灵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我这里有些金银,壮士可否留我个全尸?她将手摸进怀里,窸窸窣窣地好似真听见了一阵银钱碰撞的脆响。
那人手上的大刀在雪地里闪着寒光,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丝毫没被沈冰灵这三言两语糊弄住。
趁着沈冰灵翻找的这一会,他握着刀柄慢慢收紧。
沈冰灵的脑袋低着,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
这人真蠢啊,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天真,莫非真以为她找出些什么金银财宝的,就能让自己幸免于难?他又走近了一步。
沈冰灵听到耳边传来刀锋呼啸而过的凛冽之声。
接着便是空旷的雪地里,利器没入血肉的噗嗤声。
沈冰灵从怀里摸出一支金簪,直直插入那人冒着血管的脖子,血柱喷洒,温热的血溅到她眼皮上。
毫无预兆的致命袭击让那人顿时失了力气,高高举起的大刀重重落下,插到雪地里。
整个人像一座大山一般,直直栽倒。
沈冰灵血也顾不上擦,提着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前狂奔。
只是寂静的周遭突然变得吵闹,身后好像有很多人,很多刀。
她不敢回头看,没头没脑地在雪地里继续狂奔。
直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刀锋擦过北风,空气迅速流动而凝成的一道刺耳的声音。
她的后背陡然紧绷,冷汗一层层地从衣料后冒出来。
没有意料之中的惨痛情形,她好像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攀紧了眼前的人,她埋在来人的怀里,耳边是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兵器相撞的冷声。
不必睁眼也知道是怎样一副腥风血雨的场景。
那人的胸膛坚实,手臂有力,靠在他胸前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急促的心跳声。
一声高过一声。
沈冰灵心想:完了,他这么紧张,看来是打不过……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事了。
靠得太近,那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还低头覆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她这才猛地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双极清冽干净的眼睛,面色如玉,长眉清逸。
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神色分明清淡,但与她对上的那一眼好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情绪。
沈冰灵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外表看着分明就好似漫天漫地的雪,清冷,洁白,一尘不染。
但他眼中忽明忽暗的情绪,横在她腰间的炙热的手,和胸膛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今日出门前,衙门里炭盆中烧着的火,让她有感到一瞬的温暖与心安。
劫后余生的浪潮卷来,她来不及细细地去欣赏眼前人出尘的容貌,低低道了声谢,便立马从他的怀里撤了出来,低头去查找栽倒在地上的几个杀手的身体,试图找到些有用的证据。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人,沈冰灵撕开他们的面罩,又在他们的胸前,袖中仔仔细细翻找。
并未找到什么。
如此急急地要杀她,不就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查景玉山一案,看来这案子,牵扯颇深。
这背后,只怕还涉及更大的隐秘,才会叫他们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也要除掉她。
我叫晁玉。
那人看了看自己倏然一空的右手,也走到她身边跟着一起蹲下。
晁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是晋县县衙新招的师爷。
他补充道。
是你啊。
我是晋县的县令沈冰灵。
我们县丞昨日还同我说衙里要来个新的师爷,没想到这么巧。
沈冰灵终于回头看他。
师爷的功夫居然这么好-她本想套套近乎,结果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因那人突然一只手拢到了她脸上,温热手掌轻托着她的一边脸,大拇指指腹在她眼下细细摩挲起来。
雪地里他呼出的热气化成一缕缕白气,一张脸越靠越近,神情严肃认真,好像下一瞬便要亲上来一般……沈冰灵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推了他一掌,他毫不设防地就被推倒跌坐在了雪地上。
你干什么!她脸上升起两片酡红,耳朵也热得慌。
从未见过如此不知轻重,举止孟浪的男子,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摸人脸的?明缘被猛地一推,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前两世,江楠溪和宋温明重话都没对他说过几句。
如今与沈冰灵才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迎面给他来了一掌。
亏他这二十余年没日没夜地闭关修炼,就为了早日出来看她一眼。
他心中郁结。
这姑娘上辈子缺心眼,这辈子没良心。
总归是要少点什么。
算了,她又不记得。
他从雪地里撑起身子,将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手掌上的雪粒化成了水,ᴶˢᴳᴮᴮ大拇指指腹上染着点点血迹。
他开了口,语气委屈:我不过是看大人脸上有血迹,想替大人擦干净。
这个新来的师爷好像有些敏感,眼皮泛着红,鼻尖泛着红,耳廓泛着红。
可怜巴巴的。
皮肤敏感,情绪也敏感。
大概是小时候有过什么比较惨痛的过往。
沈冰灵暗自猜度着。
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她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晁师爷,是我失礼了,实在抱歉。
外头太冷了,我带你回衙门。
沈冰灵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在他面前,莹白细长的手指上,指甲盖泛着浅浅的粉色。
这句‘我带你回衙门’就如同那时她对他说,一起回寺里,或是一起回公主府一样,对他有着莫大的杀伤力。
若明缘长了一只尾巴,此刻只怕会忍不住在沈冰灵面前左右摆动起来。
他伸手握住,被沈冰灵拉着站了起来。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霜雪美玉一般的年轻师爷,握着姑娘的手,唇角拉出一道浅笑,那一瞬,好像冰雪都要化开,千万树繁花迎风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