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可千里之外的姜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姜城这两日虽未再下雪,但也未放晴,依旧寒冷如常。
冬日的天幕压得低低沉沉,给整座城都拢上一层灰扑扑的压抑沉闷的味道。
今日是休沐,但姜城丁文昌的府邸内,丁文昌没敢闲着。
沈冰灵离开的第三日,丁文昌未从晋县那里听到关于景玉山一案的半点消息。
虽说从明面上来看,沈冰灵已然是夹着尾巴跑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担心这人会不会留了后手,还安排了人继续暗暗查着案子,于是便从晋县的衙门里找了个人来问话。
面容普通,身形健壮的衙役穿着常服,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高大的的身子弓着,压低了脑袋,从肩上传出一阵瑟瑟缩缩的轻颤,一看就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这样的人,最是好拿捏。
丁文昌随意打量了他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开口:沈冰灵如今走了,衙里如今是谁在主事?回大人,是个叫杨砚的县丞。
那这几日,那杨砚在干什么,可有在继续查景玉山的案子?杨县丞这几日在处理晋县的其他案子,沈大人走后,衙里再没人提起过景玉山。
行,我知道了,这是给你的赏钱,你拿好了,也把自己的嘴给看牢了。
丁文昌从一边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丢到那人手中,那人接了钱袋,脸上也露出些惊喜的表情。
于是连连道谢,再三保证不会透露半个字,才从偏门出了丁府。
今日分明是休沐,衙门该是无事才对,可那人从丁府出来,却是又往着衙门去了。
这倒是没被丁文昌发觉,因为他此时完全沉浸在‘沈冰灵真的没打算再管这件事’的结论中,这也就意味着,这件自从沈冰灵来晋县之后,就如同一把利刃悬在他头上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只是那日林鸿那般说,丁文昌还以为沈冰灵是个多不好对付的硬骨头,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外强中干,贪生怕死的一般货色,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还枉他担惊受怕许多天。
想到这,丁文昌沉重的脸色终于松快起来,他唤了身边的一个小厮上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厮得了令,便也马上出了门,往荣府走去。
*南山的这条路虽平坦通畅,但爬了个把时辰,沈冰灵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她额上覆了细细一层薄汗,面色也白里透着红,一开始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开始慢慢变得急促。
明缘看一眼便知道这人平日里肯定只顾着坐着闷头看书办公,极少出来走动,才会如此孱弱。
他挡在沈冰灵前面,朝她伸手,大人累的话拉着我走吧。
白色的大袖下伸着的手骨节分明,瞧到好处的经络横生在手背上,看着瘦削却又有力。
他一只手伸过来,好似被山间的暖阳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沈冰灵突然想到昨日在景玉山家中,他也是用这手握着她。
那一瞬曾让她感受到片刻的安心。
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独立,自强好像刻进了骨子里,她从没试过要去依赖谁。
她的目光在明缘手上停不过片刻,便喘着气缓缓开口,多谢,我自己可以。
但眼前那人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他往前走了一步,沈冰灵懵懵地跟着后退,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人再磨蹭一会,我们天黑之前下不了山,打算睡大路上?竟是用一开始沈冰灵的话来堵她。
他才不管沈冰灵说了什么,低头自顾自地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认真说起来,她现在的确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明缘这一下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她微皱着眉,神色分明透着不服气,却无法反驳,只好任由他拉着。
他何时见过她这么吃瘪的样子,只觉得她红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的时候,ᴶˢᴳᴮᴮ也十分可爱。
于是牢牢地攥着沈冰灵的手,心情颇好。
这时候一阵阵山风吹过来,扫在身上,格外旷人心神。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沈冰灵便拉着他停在主路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小路蜿蜒着往前,通向一片松林。
青松苍翠挺拔,在这谷间沉默着生长,阳光洒在松树的尖端,呈现日照青山一般的动人景色。
这里便是‘鹤径’,而小径的尽头是‘松台’。
铺成小道上石块上,每一块都题着诗句,沈冰灵蹲下,细细地看了起来。
明缘拉着她不愿放手,便也跟着蹲下。
他蹲下的时候,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沈冰灵正在看的那块石块上,落满了明缘的影子。
师爷替我去数数这石块的数量。
她用手肘拱了拱他,他这样有些影响她办事。
旁边的人身也未起,只是转过头去朝着小路看了不过几息,便在她耳边开口道:七十七块。
你认真数了吗?她终于回过头来,有些哭笑不得。
他与她说那石块数量的时候,见她在认真看字,便凑近了压了声音说的。
如今沈冰灵猛地回过头来,才发现两人靠的那样近。
方才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感觉唇瓣似乎擦着什么东西过来的。
陡然回味过来,她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越是见她这样,他便越想逗她。
大人若不信,我们再数一遍便是。
但若真是七十七块,你平白无故冤枉我办事不认真,打算如何补偿我?说到‘补偿’两个字时,他的视线往下游走,从沈冰灵的清润的眼睛,落到她透着薄红的脸颊上,接着往下,落到她娇软的唇瓣上,纤长的脖颈上……她终于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却忘了手还被他拉着,猛然起身也带起一阵晕眩,于是始料未及地跌入他怀里。
他被她带着跌坐在了地上,这样的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没放开沈冰灵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
怕她跌下去,另一只手便大喇喇地扣在她腰上。
冬衣有些厚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这样抱着完全没有夜里在床榻上抱着她那般舒服。
那时候两只手揽在她腰后,隔着中衣的料子,他便能感受到沈冰灵的体温,心跳和气味……于是看向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幽深起来。
不过他也只敢在她睡着了才敢那样抱着她。
比如他这会只是浅浅地回忆了一番前两日在床榻上的亲密,怀里的姑娘便突然挣开他的手,两只小手揪上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晁师爷,我警告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回去就把你辞了!还有,以后不准对我动手动脚!大人能否讲点道理,是你自己没站稳,我不过是舍身接了你一下,反倒还有错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拢在沈冰灵揪着他衣领的手上,大人轻点,你弄疼我了。
那只手上,还留着那日在雪地里,他为救沈冰灵而留下的伤。
长长的伤疤如今虽转了粉,开始长新肉,但落在他这样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上,仍是十分突兀。
惯会装可怜,沈冰灵才不会再被他骗到。
就让他一个人去唱独角戏好了,真是懒得搭理他。
她松了手,从他怀里起身,自己转身走上那石径,一块块地数着石块的数目。
明缘也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跟在她身后。
沈冰灵数到最后一块时,小径已被她走尽。
居然真是七十七块。
她顿时有些尴尬。
这瞬间僵硬的背影被明缘看在眼里,他慢悠悠地走上来,刚刚大人跌下来,我的脚好像被磕到了,这几步路走得都有几分吃力,一会的路怕是要让大人等我了。
沈冰灵没好意思回头,也不知他是真磕到了还是在装可怜,她本是不想搭理他,但动作比脑子快,她将手伸了出去,方才师爷拉了我一段,后面便由我拉着师爷吧。
一只手不带丝毫犹疑地握了上来,她听见背后传来的他的声音。
师爷的声音带着不属于这寒冬腊月的温度,与他清冷淡漠的模样也格格不入。
那声音如一抹春水化开,温暖柔软。
他说:好。
沈冰灵心中蓦地一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竟是难以自控地也露出一道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的笑意来。
两人穿过松台,松林间有一些被砍了留下一小截的树墩子,这样的墩子七零八落地散着里头,沈冰灵突然能想象到景玉山在札记中描绘的场景。
一群文人雅士相约着结伴游山,一路赏美景,作佳诗,穿过鹤径,到松台之中。
山风从谷间穿过,日光透过松林落下,他们坐在一块块松木墩子上,高论诗文,阔谈抱负,再饮一口随身带上的美酒,真是人生得意,一时快哉。
大人走了许久,是否要停下来歇一会。
沈冰灵虽拉着他,但他腿脚其实灵便的很,也半分没将力带在她身上。
两人从松台出来,已经是午后了,这会日头正高,这么许久,沈冰灵还没吃什么东西,不知受不受得住。
师爷再坚持一会,我们去了流景亭再歇吧。
明缘觉得沈冰灵有些好笑,明明自己累得脸红气喘,额头发汗,还让他坚持一会。
于是一步迈开,走在了沈冰灵前面,这样她就能稍微借着点他的力,由他拉着她往上走。
果然,沈冰灵就知道他是装的。
后头这一段路,她也没再客气,两只手都抓在明缘手腕上,全然由他拖着上了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