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2025-04-03 04:14:12

景玉山一案开堂之日,姜城难得碰上了一次好天气。

久久阴沉着,压抑着的天幕破开一丝亮光,旭日沿着天边慢慢升起,落下久违的温暖日光,洒满姜城。

沈冰灵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沉眉冷目,端坐在案堂之上。

与堂上牌匾上刻着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放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和谐。

按照之前的安排,这一次的开堂,沈冰灵清空了堂前的院子,衙役们在院子里绕开围成一圈,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人早早地来了此处等着。

其中不乏一些读书人,衙役们将这些书生们领到了队伍前边,视野最好的位置。

外头人虽然多,但大家都有十分有默契地等着,没有喧嚣吵闹的声音。

因为所有人都等着看,沈冰灵究竟要如何为景玉山正名。

还有这道史无前例的,平民百姓对上朝廷命官的案子,是否真能讨回所谓的公道。

人群中走来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大人,身边只跟着两个小厮,越过人群,缓缓朝着沈冰灵走来。

那人看着六十多的年纪,眉须发白,眼神却清明有神,步履也稳健。

他一言未发,穿过人群,阳光落在他绯色的官袍上,他周身散发着的冷静沉稳的气度,让人不自觉为之侧目。

沈冰灵从案台上抬步走下,抬着手停在他面前,行了个极规矩郑重的礼。

老师。

由于景玉山这案子牵扯到了朝廷命官,而那荣斌还是与她同级的官员,所以审理这一案的时候,还需要增设一位陪审。

这位圣上亲口定下的陪审便是在云州与沈冰灵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后又在晋县县令一职空悬时举荐她的陈垂锦。

不过认真说起来,沈冰灵除了在云州听过他几堂课之外,两人实则没有什么交情。

那时陈垂锦回云州修养身体,呆了一段时间,恰好有几日碰上云州书院的一个先生生了重病,便替人去带了几日的课。

那时见过沈冰灵几次,没想到后头还有这样的牵扯。

陈垂锦朝她摆ᴶˢᴳᴮᴮ了摆手,你审你的,我就在一边坐着,不必劳心看顾我。

沈冰灵点点头,领着他坐在了案堂一边的屏风后边,这才又坐了回去。

屏风的另一面,坐的正是景玉山这批试卷的主审考,陶成贤。

陈垂锦落座后,两人遥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众人还又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看见杨砚领着荣斌姗姗来迟。

荣斌今日还在翰林院当差,就被人拦着往县衙这边带,他在路上磨磨赖赖许久,想要差人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这边却将他看的严严实实,叫他心里没底。

不过上一回丁文昌分明往荣府传了信,说是这件事情已然已经翻了篇,叫他不必再忧心。

更不必说他打心底里也从未看得起过沈冰灵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官,于是心里想着,大概就是随便走个过场,便壮着胆子来了。

这会一进来,突然一见这边这样大的阵仗,不免还是有些心虚。

人群中也跟着发出一些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荣斌穿着和沈冰灵同色的官服,衣服也未来得及换,此时站在堂下,虚张声势地喊她:沈大人,翰林院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忙呢,也不知这样明显的案子还有什么好审的。

他这话说得倒也不是完全不将今日的审理放在眼里的意思。

只因陈垂锦和陶成贤两尊大佛一左一右地坐在两边,一个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个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嫉恶如仇,不容砂砾。

他便是再瞧不起沈冰灵,对着这两人,也还是犯怵的。

沈冰灵一只细长的手攀上桌案上的惊堂木,‘啪’的在室内落下一道清响,外头隐隐嘈杂着就要破土而出的人声倏然停顿下来。

接着便听见台上那位身姿清瘦,容貌昳丽的大人朗声开口:陶大人,这是景玉山随着诉状附给我的文章,劳烦您看看,是否是您今春裁断出的那篇榜首。

杨砚从沈冰灵手里接过那单薄的两张纸,送到陶成贤手里。

三两步的距离,隐隐可见纸张之上,遒劲有力的字迹。

那字像是带着心中万千汹涌澎湃的情绪,穿透纸背。

屏风后的人拿着薄薄的两张纸,看了许久,半晌,才从里头传来一道好似叹息的声音:是,正是这篇,连字迹也一般无二。

荣斌这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双眼睛从陶成贤那处移回来,朝着沈冰灵,理直气壮道:我那日在春风楼,吃多了酒,当着许多人诵过这篇文章,就算他能写出来,也算不得什么事。

荣斌避重就轻地,丝毫没绕到陶成贤说的后半句,‘连字迹也一般无二’上。

不过即便是当堂让他写出来,比对字迹,他只怕也有诸多说法。

荣大人说的有理,写出来的确算不得什么事,真正能将这文章解读出来,才能叫人信服。

沈冰灵突然笑了笑,在这样不适合的场合下。

荣斌看着她微弯的唇角,屋外的日头渐渐升起,堂内明亮。

沈冰灵脸上的笑意却传不到眼底,好像屋里这样温暖的光亮也丝毫染不进去。

这古怪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情绪。

便劳烦荣大人替我解惑,文章中提到的‘今日提笔有憾,憾无功名,常伴萱兰’,‘萱兰’一词指的是什么?沈大人也是读书人,这样简单的问题也要拿出来问。

萱草和兰草不过是指代意罢了,希望能有萱草兰草一般的高雅品行。

他嘴上说着话,脑子里还思绪纷繁,她好端端的,问这些东西做什么。

景玉山已经死无对证了,这文章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任凭他去说。

想到这里,他稍稍提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照荣大人这般解释,这句子都读不通。

那我便给大家看看景玉山的解释。

沈冰灵轻笑一声,从案桌上走下来。

景玉山如何解释?众人好奇地看着她。

只见不畏强权,嫉恶如仇的女官突然停在身边提着笔做记录的师爷跟前,面上罕见地露出一道嫌弃的神色。

那师爷生的如霜雪美玉一般,看着清冷寒冽,但望向身边女子的眼神,柔软得好似此刻屋外落下的日光。

沈冰灵停在明缘面前,只见他桌子上铺开的白纸上一字未写,反而悬腕提着一只笔,怔楞楞地望着她。

她顿时有些失语,若不是这么多人瞧着,她真想上去扑上去咬他一口,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沈冰灵一脚踢在了他脚上,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别看了,快记!然后继续往下走,停在荣斌跟前。

她手上拿着景玉山的身份信息记录,上面有一页是他父母的信息,她摊开那一页,举在众人眼前,景玉山的母亲,名唤王萱兰。

这才解释地通顺了,人群中发出几道‘原来如此’的感叹。

此时再回看那句‘今日提笔有憾,憾无功名,常伴萱兰’,好似能感受到落笔之人的满怀慈孝。

荣斌的面色显出几分慌乱来,他转过头对着其他人喊道: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沈冰灵背对明缘,看不见人,只能看见她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

也不知她今日只穿着官服,冷不冷。

崴着的脚好透了没有。

不过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尖上的鞋印,想着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提着笔的手腕这才开始动作起来。

那我再请教荣大人下一个问题。

荣大人文章中提到的‘三松堂’,是什么地方?据我所知,青山书院也好,荣府也好,甚至整个姜城,都没有一个叫做‘三松堂’的地方。

三松堂有三松,一松困囿风霜,一松卧壑林蔽,一松久不见春阳。

莫叹,时来风雨过,转而扶明堂。

荣斌这才发现,这沈冰灵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于是也开始谨慎起来,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

沈大人写文章,难道能保证处处有证可考,字字有物映照?沈冰灵此时已经吝于给荣斌一个眼神,直接从官袍的大袖中摸出一块木牌,木牌上的‘三松堂’几个大字,同刚刚递上去的那篇文章一样,笔力遒劲,她举着木牌解释道:这是景玉山庐州老家中,他亲手刻的木牌。

他居住的院子里,恰好有三棵松树,他将这院子唤作‘三松堂’。

巧合罢了。

荣斌此时这句话已有些失了底气。

他想不到,沈冰灵居然去了景玉山家中。

好,还有一个问题,大人文章写的‘鹤径’,‘松台’,‘流景亭’,也是指代意义?沈冰灵讲到这几个词语时,那几个被特意安排在前边的庐州籍的书生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是,指的是……高雅无人的幽径和亭台。

胡说!这几处明明是庐州南山之上的几处景致。

那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或许是感叹同乡悲苦的命运,或许是在千里之外的姜城听到关于庐州和南山的种种,勾起了心中的千万愁绪,他们竟忘了眼前这人尊贵的身份,在这一刻十分热血地捧上自己的书生意气来。

荣斌听了这一句,面上再也挂不住了,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方才说错了,正是南山的景致。

荣大人还去过南山?去过去过。

他答得飞快。